「卑鄙無恥。」店長替阿德罵了。
「不要吵。」朧月老人準備扣下扳機,阿德那聲嘲笑點燃他心裡的炸藥桶。
窗玻璃毫無預警破裂,朧月老人跪地痛呼,手掌連槍被一把銀製餐刀釘在地板上。
木條窗後,西裝筆挺的身影張開兩片黑色長翼飄浮著,窗戶由餐刀射入產生的破洞開始扭曲拉扯,擴張出一條能容人走入的縫隙。
惡魔管家斐修斯收起翅膀走入書房,看也不看朧月老人,將手放在阿德額頭上,瞬間店員又恢復清醒,渾身冰冷無力。
「我將毒品從你身體裡拿出來了,夢想交易所的店員。」斐修斯張開手掌散落一些粉末。
「謝謝。」阿德口乾舌燥虛弱地道謝,立刻想要起身,仍腳軟了一下,捉著店長的手臂好不容易才站穩。
「你怎會來救我們?」
斐修斯不答,銀黑色眼珠望向朧月夫人屍體,她忽然站起來,表情僵硬走到丈夫身邊,先是用力拔出餐刀粗魯地拉起丈夫,接著將他的手扭到背後壓制。
朧月老人則因目睹靈異現象嚇得無法作聲。
「她沒死嗎?」阿德猶抱一絲希望問斐修斯。
「死了。但這樣做比找繩子方便。主人請二位移駕客廳。」斐修斯冷淡有禮地說。
斐修斯的主人也就是地獄的大貴族──「墮落」侯爵拉斯特,屬性雖然不在耳熟能詳的七宗罪裡,據說也與七大魔王平起平坐,更是撒旦的心腹愛將。阿德只知道拉斯特侯爵喜歡藝術和壞人,他甚至為了消遣直接把活人帶下地獄。
惡魔管家讓死亡的朧月夫人先將老評論家押出去,接著請阿德與店長先走,自己則殿後。
店長變成這副德性,現在只能靠他上!阿德一咬牙,拚了!
本以為拉斯特侯爵已經在客廳等他們,結果卻空空無人,朧月夫人將開始歇斯底里怪笑的老評論家押到角落靜立,用力摀住他的嘴,客廳頓時安靜不少,但仔細側耳還是能聽見若有似無的悶聲呻吟。
阿德惴惴不安坐進沙發,方才他與朧月夫人喝薰衣草茶的器具已經不見,也許是斐修斯收走了。剛剛還一起談笑喝茶的對象,現在雖然站在旁邊,卻是生與死的距離。
斐修斯重新端出熱飲,給阿德的是一杯補充能量的黑糖薑母茶,但阿德半點也不感激惡魔的體貼,他那樣控制朧月夫人的遺體,在阿德眼中還是非常可惡。
樓上房間再度打開,神祕房客款款現身。
墮落侯爵走下樓梯,雙手仍戴著手套,直接來到店長身後,掬起一握銀髮鑑定。
「真的變成人類模樣了,有意思。」
「你、你、你就是神祕房客!」他們這兩天居然一直跟惡魔領主住在一起!
阿德石化了。
「你……拉斯特大人到臺灣來做什麼呢?呵呵?」阿德緊張地起了個頭,才發現語氣不夠恭敬。
惡魔們早知道這個人類店員膽小歸膽小,卻不是真的害怕他們,難怪不分階級高低有機會就來逗逗阿德。
「聽說上面毫無預警開啟人類審判日,我那位尊貴而大能的黑暗朋友命令我到地球觀看情況,然後單純報告太過無趣,他要我順便寫一篇長篇小說待任務結束後交回供他欣賞。」墮落侯爵指的是唯一有資格使喚他的諸惡魔與墮天使領袖撒旦。
看來這位撒旦大大也是創意無限吶!阿德聰明地沒說出感想。
墮落侯爵從後方將兩條手臂擱在店長肩膀上,這個親密動作看在阿德眼裡更多是挑釁與測試。
正常的哥布林店長最討厭被人類摸到,卻可以跟佛陀一起泡湯摟抱,還是脫光呢!店長對惡魔的接受度阿德就不清楚了。
「阿德,這個叫拉斯特的先生又是哪位?」店長已經習慣一片空白的過去,既然阿德知道他失憶前的人際關係,直接要弟弟報告。
「他是那個呃……哥哥你的客戶!」阿德在惡魔主僕注視下僵硬地解釋。
「『哥哥』嗎?阿德的編劇功力也不賴。」墮落侯爵用惡魔語說。
阿德只能用眼神狼狽地請求墮落侯爵別說出真相,牆壁防不了惡魔,這兩天拉斯特侯爵想必沒放過任何笑話,看他心滿意足的表情就知道了。
惡魔領主保持近乎擁抱的姿態,近距離脫下手套。
阿德胃部立刻翻絞起來,那雙手乍望是被剝皮的血紅色,定睛細看卻是無數細小紅蛇在手骨間纏繞鑽動,筋肉都被吃光了,鮮紅蛇群仍貪婪地啃咬骨頭。
店長仍非常鎮定,阿德懷疑他的神經被抽掉了。
「『嫉妒』的作品。說真的,我對人類的審判日的興趣不大,那一位偏偏要指定我來觀察。」墮落侯爵不痛不癢的說。
「你被女人下蠱喔?小心一點。」銀髮青年說。
就算惡魔們毫不掩飾舉止,店長還是自動將墮落侯爵當成有超能力管家的花花公子。
「他最近都這樣?」墮落侯爵早已發現店長顯而易見的超強合理化反應。
「對。」阿德也很抓狂。
「馬上解除詛咒只是讓『嫉妒』以為我怕了她,留著也沒什麼,一群可愛的小東西。」
墮落侯爵朝傷手吹了口氣,紅蛇紛紛硬化掉落在店長身上,像是一堆鑲著黑琥珀眼睛的寶石雕刻,恐怖枯骨又恢復為鋼琴家雙手的白皙優雅。
「免費給我的嗎?」
「如果你喜歡。」
「我要拿去當鋪換錢,阿德老是念我們沒錢住旅館。」
店長終於理解柴米油鹽的重要,但他解決的方法讓阿德好想去撞牆。
「那還真是不方便。」墮落侯爵表示同情。
「為什麼要住在這戶人家裡?」阿德其實想問的是,朧月老人一週前才終於開始犯案,難道跟惡魔的催發有關?
「只是認為這兒環境還過得去,人類的小說和飲食都是日新月異,聊可打發少許時間,阿德覺得開膛手是我製造?」阿德那點心思怎瞞得過墮落侯爵。
「沒沒沒沒有啦!」阿德永遠摸不清楚怎麼跟惡魔應對才不會惹禍上身。
「我只是在倫敦地下拍賣會中買下謠傳跟開膛手傑克有關的文件送給那個評論家,順勢被邀來作客而已,即便知道他將我拉斯特當成獵物;小小人類,好大的胃口,就決定以他和審判日的臺灣為主題了。」拉斯特侯爵忽然起身繞過沙發,坐在店長旁邊彈了下手指道。
「早知事事發展如我所願還有何樂趣可言?放心,那個老人的所作所為完全出於他的自由意志。」
聽侯爵這麼說,阿德更感羞恥。
「不過我吩咐斐修斯讓阿德訂到和臺北開膛手同一班的火車,因為很想看看現在的店長過得如何?果然你們順利地抵達別墅了。」墮落侯爵說。
果然在天上飛的都不是好東西!阿德就知道別人都沒有的小幸運不可能那麼剛好輪到他!還是他們自己去咬餌,好丟臉好想死。
「關於幻影旅團追殺店長的事,我想邀店長去我的莊園,我不介意保護他,哪怕店長無法恢復原樣。」墮落侯爵覺得這樣的店長也很有趣。
「至少等到五天後再說好嗎?我也不知道審判日之後人類會怎樣,也許都死光光,那樣他的事我也管不著了,店長高興的話,去哪兒被誰保護都是他的自由。」阿德鼓起勇氣,正色對墮落侯爵說。
「既然阿德這樣拜託我,答應你也無妨。」出乎意料的乾脆。
阿德鬆了口氣,拉斯特侯爵雖然是大惡魔,但讓阿德印象最深的是,他真的很斯文有禮,雖然也非常殘酷。經此一役阿德更發現,拉斯特侯爵似乎還欣賞任何能夠以平常心跟他互動的生物。
「您也知道幻影旅團的事嗎?」應該說阿德打從心底認為貴氣高傲的侯爵不適合接觸這麼惡搞的代號,但他剛剛似乎從斐修斯的攻擊中發現令人在意的象徵。
「我吃了一隻。」
「咦咦!?」
阿德摻雜佩服的驚愕取悅了墮落侯爵。
「請問還好嗎?」店員再度感慨惡魔的等級差,馬斯塔德被幻影旅團攻擊惡化結果是去抱天使大腿。
「無法消化,暫時將那玩意拘禁在腹內。」
阿德驚恐地看打量墮落侯爵平坦的小腹。現場就有一個影子海盜離他不遠!
另外又有一件事讓他非常在意,侜張差點走火入魔,拉斯特侯爵卻毫髮無傷,這表示他比侜張強很多嗎?但侜張好像是被一群影子海盜攻擊,而且阿德自己被幻影旅團攻擊逃過一劫後也沒有怎樣,但他跟侜張卻是沒得比。
阿德只能猜測,也許惡魔體質本來就比較不怕汙染,或者幻影旅團成員強弱不一,有的是想侵占肉體,有的則靠暴力搶奪靈魂碎片。
「原來如此,這些陰影連惡魔的靈魂也想啃食,沒想到有朝一日會遇到善惡共同的敵人。」墮落侯爵輕笑。
「接著你們打算怎麼辦?」
「要去找一個同伴。」阿德回答。
「我派斐修斯送你們下山。」
沒想到最頭痛的交通問題解決了,阿德還以為他要和朧月老人以及惡魔們困在這間別墅,連忙謝了又謝。
「請問,他怎麼辦?朧月阿姨報警了。」阿德怯怯地問起兇手,墮落侯爵總不會把臺北開膛手交給警察。
「電話是我接的,只是她以為有報警而已。」斐修斯在主人的示意下說明。
「我的小說還沒寫完,當然是繼續取材了。這位女子生前相當盡心服務我,因此我給她一個自由活動的機會,修復靈魂與肉體的連結,她想對丈夫做什麼都可以。斐修斯把電話線剪斷了……」墮落侯爵露出一抹魔魅的笑容。
阿德看向朧月夫人,心臟一縮。她恢復意識了,朧月夫人對胸口不再流血疼痛的致命傷有些迷惑,但沒有放開老評論家。
不是復活,只是還會動的死人,朧月夫人自己也知道,阿德為她的表情心碎。
跟這些惡魔還有邪惡的朧月老人繼續待在一起,她的靈魂會墮落的,明知這點,阿德卻像被黏住舌頭,不是因為拉斯特侯爵在旁邊,而是朧月夫人的表情彷彿想將丈夫開膛破肚,拿回她被吃掉的人生。
阿德沒有資格勸她放下,也不曉得有什麼方法可以讓她解脫,如果遇到相同的遭遇,他可能更加暴怒瘋狂。
「你們快點離開,這兒不適合你們繼續待下去。」朧月夫人沙啞的說。
「不要為那種人……不對,那種畜牲弄髒自己的手,阿姨……堅持下去。」阿德小聲哽咽地鼓勵。
她垂下頭不答,墮落侯爵加深了笑意。
「我們現在就要出發。」店長忽然拉起阿德宣布。
「既然說好了,我不會攔阻你們,斐修斯,等他們準備好,開這裡的車送他們一程。」
店長一言不發拽著阿德回客房打包行李,經過書房門口時阿德瑟縮,那裡離朧月夫人中彈的地方不過幾步遠,一灘鮮血或許還未變涼。
阿德和店長如來時般坐在汽車後座,只是駕駛已換了人,阿德透過後窗玻璃不停向後看,別墅燈光很快被樹叢遮住了。
阿德不知道,墮落侯爵洗去朧月夫人和老評論家對惡魔的記憶,印象停留在朧月老人開槍射殺妻子,她卻死而復活,那對兄弟逃跑了,剩下神祕房客,死掉的妻子和朧月老人自己留在房子裡。
全世界為了末日與異象轟動紛亂之際,南莊鄉被遺忘的山間別墅中,故事繼續進行。
朧月夫人並沒有對丈夫出手,只是如往常般繼續與他生活,每天在廚房洗洗切切準備三餐,端給神祕房客也招呼丈夫吃飯。
朧月老人抵死不吃妻子準備的飯菜,他逃出別墅,靠啃草莖和野果充飢,卻總是在附近樹林迷路虛脫,又被朧月夫人領回來,哭著求朧月夫人放過他,朧月夫人卻要他別想太多。
但是這個受他控制多年的女人的確已經死了。
她什麼時候要殺他?用什麼手法?無法對外聯絡,只能跟死去的妻子住在一起,他瘋了嗎?對,這一切只是幻覺!
「不是幻覺,大雄,你看我沒有心跳了。」朧月夫人捉住他的手探入自己的衣襟,失去彈性的冰冷肌膚下毫無動靜,只剩一個凹陷的彈孔。
老評論家尖叫著躲進廁所反鎖,朧月夫人偶爾經過還敲門詢問。
沒有人知道老評論家存活多久,某天,別墅安靜無聲。
朧月夫人站在上吊自殺的老評論家屍體旁,既不哭也不笑,看見神祕房客終於下樓走到她面前,她最後做的卻是古怪地朝惡魔領主一鞠躬。
結束了。她說。
原來有時候,不動聲色比血肉橫飛更恐怖。一個脆弱的好人和被害者什麼也沒做,最後讓臺北開膛手嚇得屁滾尿流,選擇用死亡逃避早已斷氣卻不放過他的蒼白妻子。
那位潔癖而冷漠的長髮紳士向她拍手,彷彿打從心底享受一場表演,他說不會帶朧月夫人下地獄,也不會為她指引天堂的方向,但他可以讓她一直保持目前的狀態。
如果她不想這樣邪惡又不正常地存在,自焚或找除魔者都非常有效,對人世還有留戀便自己負起後果,但墮落侯爵日後若再來臺灣,也許會到這棟房子暫住,假使房子和人都還在的話。
朧月夫人點點頭,下意識伸手將一縷散落髮絲掠好,惡魔領主朝她笑了笑,吩咐管家將屍體處理乾淨,老評論家的死因後事也安排妥當,沉重債務神奇地消失,一切財產歸屬於朧月夫人。
但她從此在別墅種起上百種玫瑰,無人知曉是隱居抑或等待。
※※※
阿德最後還是決定請斐修斯將他們載回最近的火車站。
山路霧氣迷濛,惡魔管家毫不吝惜速度,好幾次阿德發誓感覺到輪胎在道路邊緣打滑。
即使沒有說話的心情,但氣氛實在讓人窒息。
「斐修斯,你換新武器了嗎?」
阿德記得有一回墮落侯爵在他們店裡翻《黑執事》漫畫,沒想到他居然學以致用了。
「主人的命令,餐刀跟玫瑰花讓我選,我選餐刀。」
拉斯特侯爵真的有這麼無聊嗎?看來當永生不死的惡魔也不是件輕鬆的事。
胃部仍然沉甸甸,可能暈車了。下一步到車站再想,但阿德一定要先打電話給惡夢,問他知不知道無先生的下落。
「這次警察大概又抓不到臺北開膛手了。話說,他根本沒資格自稱開膛手嘛!」又下藥又拿槍,阿德回想剛才的危機關頭仍沒有實感。
「就像店長說的,他繼續密集犯案只會破綻百出,那個可悲的人類到底還是害怕被逮捕審判,打算見好就收,寫成犯罪小說死後才發表,打著後世會有人『考據』出他是真正的臺北開膛手的如意算盤,期待被塑造成另一個傳奇。」惡魔管家冷笑。
「爛人!」阿德怒罵。
「連殺人欲望都不及膽小安逸和愛慕虛榮的程度,如此商業化操作又便宜安穩的小小惡行,主人說『感覺就像踩到狗屎』,當然不擦乾淨不行。」斐修斯說完繼續飆車。
阿德總算想起違和感在哪了,他們離開別墅時,牆上畫作不知何時翻回正面,全部都是些平凡無奇的風景畫,像是隨意買來充數的特價品,充滿庸俗的氣息。
為了一個人的裝模作樣,好幾條寶貴生命消失了,令阿德無法不憤怒。
此外喪心病狂的老評論家也惹到墮落侯爵,誰叫那個大惡魔很在意格調美學。
雖然最後還是發生不幸,但朧月老人無法再殺人了,店長的記憶也有點起色,還剩四天,他可以抱點希望吧?
「哥~你有沒有接觸過某樣東西才讓你夢到以前的事?」如果知道關鍵物或關鍵字就能拿來反覆刺激目標。
「啥米?」店長擺出臭臉。
「我想知道你到底夢到什麼啦!」阿德頓時認為夢境線索很重要,起碼那是現在的店長最接近失憶前的部分。
「我夢到一個小矮人,說過了。」
這傢伙又在避重就輕。
「還有呢?」
「他請我喝小米酒和吃山豬肉。」
「欸?」等等,這部分不在阿德預料中。
「然後他對我毛手毛腳,我就揍了他五、六十拳,要他滾出我的夢,沒了。」店長攤手。
「你到底給我夢到什麼鬼?」阿德好不容易生出的那點信心破滅了。
「這附近是矮靈祭的主要範圍。」斐修斯開口解釋。
賽夏族的小精靈真是太淘氣了!店員恨不得加入哥布林狂揍色情小矮人的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