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城隍和鬼使來家裡探訪已經(jīng)過了三天,張惠婷還是覺得那次在客廳裡的談話彷彿夢境般不真實,二十年不見的國小同學對她來說比城隍爺三人更像鬼怪。
聽鄭儀文的說法,那些埋藏在她回憶底層的模糊人影倒也變成真正的幽靈了,但擁有陰陽眼的她卻從來沒見到同學的鬼魂,或許,就算看見了她也認不出來,張惠婷就是這樣涼薄的性子。
承諾過會為鄭儀文想些辦法,張惠婷忍著厭煩去要了高人聯(lián)絡方式,聽了三年信班的死亡紀錄,她並不特別著急,但也沒冷血到希望鄭儀文出事。她盯著放在茶幾上的便條紙,彷彿那個女人隨時會上門求助。
無心工作的滋味很糟,竹舍結(jié)界能阻止惡靈妖鬼,卻防不了大剌剌的活人。
樓上傳來一股細微意念要她去庭院看看。
「你們想告訴我什麼?」張惠婷悄聲反問。
這些亡者用特有的漠然安靜陪伴著張惠婷,有時也會隱晦地預告一些吉兇禍福,張惠婷並未變得迷信,或許正因她不太在意,供養(yǎng)人和亡靈之間才產(chǎn)生了這種細水長流的感應。
張惠婷走到庭院,踏上水泥小徑,思量著順道採幾把青菜當晚餐,赫然看見庭院入口的圍籬後站著一個男人,這段距離不夠張惠婷辨識對方的長相,她繼續(xù)往前走,直到離籬笆門僅數(shù)步遠。
男人的左眉少了一半,瀏海下隱約可見眉骨部位的燒傷疤痕。
他身上也有股如她一樣常年離群索居的氣息,見了張惠婷出來,臉上仍然沒有表情。
「你是趙國強嗎?」她單刀直入問。
說不害怕是騙人的,但張惠婷想了解「瘋子」的意圖,她比誰都清楚那種未審先判的憤怒,另一方面,她也想確認他到底有無被附身。
男人周遭與身上都不見可疑的異類蹤跡,到底是現(xiàn)在的她看不見當年筆仙事件出現(xiàn)徘徊的怪物,還是「瘋子」真的從頭到尾都被冤枉?
理智告訴她不能再往前走了,死者們要她出去親眼確認,以免她毫無防備離開安全處所被危險人物跟蹤,幸好她人還在有結(jié)界的屋子裡,萬萬沒想到「瘋子」已經(jīng)找上來門來。
「如果你被附身,先給你一個忠告,我這兒不是什麼好地方,最好別自討苦吃。」
曾不只一次有想加害她的惡鬼控制人身企圖侵入供養(yǎng)人竹舍,結(jié)果還沒靠近籬笆門就被飄落的竹葉觸身暈死過去,張惠婷外出採購生活用品時,身上也帶著驅(qū)鬼的竹枝與護身符,在地陰神對她相當關照,加上她不與活人結(jié)怨,理論上安全無慮。
張惠婷從男人的長相依稀認出當年那個兇狠小男孩,她繼續(xù)前進,兩人之間只剩一道籬笆。
「我不打算邀請你進來敘舊,其實我們本來就不熟。所以我就在這裡問了,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
他點點頭,又遲疑地搖頭。
「三年信班的事我已經(jīng)懶得回想了,有話要說就趁現(xiàn)在,不然就走吧!別再過來。」
他看著張惠婷,眼中流露一絲痛苦,末了默默離開。
這一幕被躲在鄰屋牆後的鄭儀文攝入眼底。
※※※
曲沃石寄給武判官的信總算有了回音,卻是要他少管閒事,先處理其他文書工作。
「為什麼?城隍不是人民的守護神,陰陽司的存在也證明活人在我們的保護範圍內(nèi)。」曲沃石不平地問。
「活人的問題優(yōu)先由陽世法律自理,除非是與靈異有關的特殊情況我們才會考慮介入,如張惠婷的安置就是一個例子。」祕書答道。
「武判官也有給妳一封信,他對妳說什麼?」一定又是跳過他這個城隍直接找祕書談正事。
「我沒打算瞞著你,只是先後緩急仍以審查魂魄投胎為主。武判談到『魙』出現(xiàn)的可能性,這種麻煩通常無解。」蔚心吐出某個特殊字眼時,臉色有些難看。
「張惠婷說過魙是鬼死掉變成的東西,那又是什麼?」曲沃石當時就有種話題被輕輕帶過的感覺。
「這裡指的鬼,不只是人死變成的鬼,各種妖鬼畜鬼死後都可能變魙,一種邪穢。」
「慢著,我又有問題,鬼可以死了又死喔?」那豈不是表示死了也不安全嗎?
「精氣神聽過沒?活著就靠一口氣,這口氣斷了就只剩下精與神,不過這三種元素相輔相成,沒了一個來源其他兩個也會很快敗壞,所以供養(yǎng)就是取得精力來源保持魂魄的健康,修行就是修這個元神。你的身體爛了,精神還在便成了鬼,白話地說就是可以輪迴的那個部分。」蔚心只要是關於公事方面總是有問必答。
「原來如此,鬼為什麼會死?」曲沃石問。
「假使當鬼後業(yè)障太重,魂魄負荷不了崩潰,人性消失時就便成了魙,這是不可逆的傷害,魙無法投胎也沒辦法治療,說是鬼的屍體也不為過。所以,以為死了就可以無惡不作的白癡會比下地獄還不幸。」蔚心泛起一抹讓曲沃石頭皮發(fā)麻的淺笑。
「聽武判的說法,魙好像挺麻煩,我是神明也不能應付嗎?」
「厲遇到魙就成了『煞』,瘟遇到魙就化為『瘴』,活人若被魙寄生,用現(xiàn)代的話就是成了精神分裂和精神變態(tài)患者,鬼附身還可以驅(qū)除,魙會滲入魂根深處,因為是鬼的殘餘,還會有些破碎意識,不一定是人類的意識。魙到處都在,但城隍的職責不是掃垃圾,四時節(jié)氣自然就會淨化清洗,魙也不是隨便就能附身。」蔚心指著牆角的汙漬讓曲沃石思索。
「而煞跟瘴不只是九芎城要抵擋的威脅,陽間從古到今也都必須靠各種儀式驅(qū)除這兩者造成的危害,就算你是神明,被煞和瘴衝撞也是會衰弱受傷,不過少量的魙還不需害怕。」
「萬一筆仙遊戲真的召來了魙,然後附身在趙國強身上,是否有可能大半個班級都是他殺的?」曲沃石又問。
「惡鬼附身後受慾望驅(qū)使做出來的行為,例如殺人還可以理解,因為有針對某某人的恨。但是魙無法預測,它沒有正常的七情六慾,如同籽渣一般,所以才會被完整的生物吸引,或者跟邪物融合。」蔚心道。
「我盡量理解成,鬼附身比較容易看出來,魙附身不好辨識,是這樣嗎?」曲沃時抽起一支毛筆,反轉(zhuǎn)筆頭點向自己的胸口,試圖從頭釐清案情:「從筆仙事件開始,趙國強一被附身就用鉛筆捅了同學,這聽起來比較像被惡鬼幹的。」
「還有一個可能,其實被筆仙附身的小孩清醒得很,只是想這麼做。」蔚心冷不防說。
「不會吧?妳這樣講我整個都毛起來了。」曲沃石搓著手臂。
「活人動不動就相信某人被附身或發(fā)瘋,實際上可沒有這麼單純的二分法。心病,疑鬼,惡意,這些才是造成附身現(xiàn)象的主因。只能說活人這身皮囊很吸引異類去套套看,搗亂得趣一番。」祕書將公文搬到曲沃石面前。
「我便是怕這個,鬼幹了壞事卻推給還活著的人揹黑鍋,害這個人的魂魄死後因此變成惡鬼,豈不是沒完沒了,我們又有什麼立場去懲罰這個惡鬼?假使他先被陷害了,沒有人為他伸張正義。」城隍握住墨條用力在硯臺中轉(zhuǎn)圈圈洩憤。
「城隍爺,你也是時候脫離活人的思考本位,這個世界上人玩人的例子可是壓倒性多過惡鬼戲人,就算是小孩子,也不乏逼人至死的惡意和殺意,你不能因喜好預設立場,先多看檔案參考文武判的判詞好好思考。」蔚心熟練地抽出一份檔案交由曲沃石
曲沃石苦著臉繼續(xù)審批文件,他才剛看到一個段落,就見到代理武判官的鬼差王鎮(zhèn)東大步走入城隍批公文的書房。
「門神傳來消息,卯時二刻趙國強到過張惠婷家,張惠婷亦到門口迎接。」
「什麼!」曲沃石急得在原地踱步。
「那他有無對張惠婷不利?門神擋不住活人對不對?」擋得住的話,世界上就沒有小偷強盜了。
「趙國強沒說半句話,張惠婷也只是問他過得如何,之後這個男人就離開了。」
「起碼可以確定鄭儀文的恐懼不只是妄想,楚祕書,三年信班害怕的『瘋子』還活著,而且找上當年欺負他的同班同學。」曲沃石又坐回椅子上,靈光一閃問:「門神看得見魙,那麼他到底有沒有被附身?」
王鬼差垂眸,他低估了這個小城隍的反應速度。
「若有活人被魙附身,門神自然會報告,目前未聞這種情況。」
「陰間就是這點方便,有沒有被附身瞞不過我們專業(yè)的啦!既然確定人還活著又在我們的地盤上,我聽說城隍爺也是可以審判活人對吧?」曲沃石躍躍欲試,對象是活人他就比較不緊張,再者這次事件他已經(jīng)知曉不少背景了。
王鎮(zhèn)東和蔚心互看一眼,默默交換意見,決定把那個胡亂灌輸小道消息給城隍的無聊傢伙抓出來處刑,舊案堆積如山的現(xiàn)下,幕僚最不希望的就是新官上任亂改制度造成更多麻煩。
「沒錯,不過有條件,必須由本地陽世長官『親自』押著犯人到城隍廟,上表請求城隍?qū)彴福@在現(xiàn)代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事。」王鎮(zhèn)東現(xiàn)實地說。
「真的不行嗎?」
「不行!」城隍祕書和武判官代理異口同聲。
「關於趙國強這些年的生活有沒有線索?還有多派一些人到張惠婷家防守。」曲沃石說完,桌面連同上半身被陰影籠罩,抬頭一看,王鬼差站在桌子對面一臉殺氣。
「人手嚴重不足。」
「可是……」
「張惠婷住處的門神與巡邏次數(shù)已經(jīng)是針對供養(yǎng)人重要性既有的高規(guī)格安排了,被附身者進不去那間房子,陰間也訓練過她外出自保的方法。」王鬼差一手重重按在文件堆上:「請城隍爺以大局為重。」
「知道了,沒必要那麼兇嘛!大家都很辛苦。」曲沃石冒冷汗了。
「這些魂魄等得夠久了,決策最好能加快腳步,以免夜長夢多。」語罷王鬼差快步回到武判官輪值的小衙門。
曲沃石自認已經(jīng)盡力,檢閱速度依然快不起來,蔚心也認為停滯許久的案子終於有城隍能逐件審批過關已是幸事,此刻眾人均不曾料到,王鬼差最終還是一語成讖。
深夜,救護車駛過馬路,經(jīng)過一番急救,上吊自殺的男人仍宣告不治。
急診室比白天安靜,卻是醫(yī)院還亮著燈的入口,一道比常人高大的模糊身影有如腳踝骨折似拖著怪異的步伐,半融入夜色裡,無人關注。
怪影下半身腫脹得不成比例,身體像是由霧氣和爛泥構(gòu)成,身上縫綴無數(shù)扭曲破碎的臉孔,手裡捧著一張男性的臉,那臉的舌頭垂在嘴邊、眼球突出充滿血絲,怪影接著將奪來的慘白人臉按上血肉模糊的頭部。
怪影走入醫(yī)院附近收攤冷清的菜市場巷弄,上半身像要舔舐地面殘留血水般愈彎愈低,倏忽消失無蹤。
一個鬼差憑空冒出牆腳,卻是遲了一步,沒發(fā)現(xiàn)任何異狀,繼續(xù)沿舊城門路線巡邏。
※※※
鄭儀文縮在床角用指甲慢慢抓著大腿,一股怒氣混著驚懼無處發(fā)洩,腦海裡不斷冒出這幾天的記憶畫面。
為何她沒想過張惠婷和「瘋子」狼狽為奸的可能?可怕的女人!居然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
鄭儀文和張惠婷彼此都沒留下手機信箱,昨天原本準備去取高人的聯(lián)絡方式,她認為採取主動較安全,鄭儀文在目睹張惠婷和「瘋子」密會前一度這麼盤算,結(jié)果她在發(fā)現(xiàn)兩人密會後立刻逃離現(xiàn)場。
丈夫下班回家後,鄭儀文要求丈夫立刻搬家,先住旅館都好,結(jié)果兩人吵架分房,她帶著兒子自己睡一間,打包好行李,凌晨時分聽見響動,鄭儀文驚覺不妙,丈夫?qū)㈤T反鎖,任憑她怎麼叫喚也不應。
警察突破臥室門進入一探究竟時,鄭儀文對懸掛在吊扇上微微搖晃的男人身體不停尖叫。
做完筆錄,等待驗屍結(jié)果的空檔,從醫(yī)院回來的鄭儀文以為她會發(fā)瘋,結(jié)果她異常冷靜地將兒子交給專程趕來關切的妹妹照顧,強力要求妹妹將兒子帶離宜蘭保護,好讓她能專心處理丈夫後事,又選了間商務旅館入住,不與任何親友聯(lián)絡。
「老公……如果你是被害死的,快來幫我。」建明死得蹊蹺,她如何相信這些怪事沒有惡鬼在背後操弄?
或許是鄭儀文誠心祈禱作效,她哭得暈迷時,聽見熟悉的枕邊人嗓音說話了。
『巫婆家裡有施法的寶貝,藏在樓上,去找出來毀掉,她就不能再害人了……』
聲音拉得很輕很長,在模糊的低語中回歸靜默,甫喪夫的鄭儀文幾乎以為只是一場夢。
鄭儀文向張惠婷坦白一切,還擔心她受排擠不知三年信班這些年的悲劇,誰知她根本是始作俑者!張惠婷勾結(jié)「瘋子」破壞她僅有的一切,如今胸中翻滾的是濃濃的憤怒與恨意,她才不怕那個陰險巫婆!
鄭儀文揣在懷裡的刀子,她已經(jīng)作好最壞的打算,原本打算就算張惠婷在家也要虛以委蛇進屋找到咒具,天賜良機,這個邪惡女人騎車出門了。
建明告訴她,張惠婷將備用鑰匙埋在某叢竹子下,她順利進到屋裡,卻發(fā)現(xiàn)小別墅比她上次來要陰冷,彷彿屋主一離開,這間房子就成了巨大的墳墓。
鄭儀文咬緊牙根,小心翼翼地移動,不排除屋子裡還住著其他人──說不定就是「瘋子」!
二樓傳來沉香燃燒的味道,鄭儀文更肯定張惠婷常年祭拜偶像,神壇必定在某個房間裡。
她打開第一間,滿滿的紙房子,一如當年詭譎的紙蓮花,鄭儀文的直覺沒錯!這些紙藝從頭到尾都跟死人有關,張惠婷的確在祭拜鬼!她一直都沒說實話!
二樓房間全被用來擺放紙房子,卻不見所謂的神壇,只是地板中心均擺放了圓肚大魚缸,玻璃魚缸裡則置有長明燈。
要繼續(xù)往三樓找嗎?鄭儀文遲疑,但她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也許神壇在張惠婷的房間或密室裡。
正當鄭儀文準備從房間撤退,一雙男人的手扣住她的肩膀,將她推倒在地板上。
綽號「瘋子」的趙國強無聲無息站在鄭儀文背後,臉上的空洞笑容讓她想到張開嘴巴的屍體。
鄭儀文起身拔刀朝趙國強刺去,男人舉臂格擋,刀刃刺進他的手臂,他卻絲毫不覺痛,簡直像刺在假人身上,鮮血湧出,鄭儀文受驚鬆開握著刀柄的手。
趙國強反手抽出水果刀,口中卻冒出另一個人的聲音:「老婆好乖,別怕,很快又可以在一起了……」
「建明?這是怎麼回事?你到底是誰?」明明是丈夫的聲音,鄭儀文卻不由自主連連後退,渾身冒出雞皮疙瘩。
正在說話的那道聲音絕對不是她真正的丈夫。
「文文也來了,太好了!被刀子刺死是最舒服的哦!」男人又換了一道童言童語,鄭儀文無法確切辨識說話者,只知聽語氣應屬三年信班的死人之一。
鄭儀文不停尖叫,偏僻的農(nóng)舍別墅卻無人回應,她倉皇退到櫃子旁,壓壞幾間紙房子,男人持刀步步進逼。
見趙國強離門口稍有距離,她心下一橫順著牆邊想衝出去,他立刻矮身橫移擋住去路,鄭儀文不得不再度後退,胡亂拿起紙房子砸向趙國強,和他在房間內(nèi)周旋,眼看就要被這個狂人抓到了。
「文文──」張惠婷卻在這時衝進房間,以掃帚柄絆倒趙國強,隨即掄起掃帚朝他頭臉亂打一氣,沒想到一支竹柄草紮掃把竟像關刀般打得殺氣騰騰的趙國強奄奄一息。
「結(jié)界被破!不好的東西跟進來了!妳快逃!」張惠婷痛心地看著被破壞的紙屋,還是決定先救人更要緊。
豈料鄭儀文卻站在原地,冷不防箭步拿起長明燈,一臉憤恨大吼:「我不會再相信你們惺惺作態(tài)了!瘋子和巫婆!我要燒了這裡!」
這些陰森森的紙屋和張惠婷玩弄邪術的道具,用火燒不是收拾得更快更乾淨?他們想殺她,她就拉這兩個人陪葬為老公報仇!早該這麼做了!鄭儀文立刻將燈火湊到紙屋旁,滿屋都是易燃物,火焰立刻爬過紙屋捲上遮光的絨布窗簾。
「不!」張惠婷被她放火的舉動驚呆了,笨拙地揮舞掃把想撲滅火焰,遲了兩秒才想起以防萬一在房子各處都放了滅火器,連忙打開櫃子。
趙國強卻在此時重新站起,對著張惠婷的頭用力揮拳,專心滅火的她被男人打得重重撲倒在輕鋼架上,額角割出一道血流不止的傷口,鄭儀文則趁機逃出房間。
張惠婷好不容易從暈眩中恢復些許意識,掙扎數(shù)次還是無法起身,昏暗房間裡到處都是火光,全身被寒氣包圍,亡者在保護她!
「不要燒他們……」她急得哭了。
明明不想傷害任何人,也不想虧欠任何人,為何童年夢魘卻不放過她?
認真做事的話,總有一天一定能到陰間和當初救她的那個古人相會,張惠婷只要持續(xù)供養(yǎng)亡靈,過著單調(diào)的生活直到自然死亡就滿足了。現(xiàn)在一切都毀了!她不但沒積到功德,反而連累這些魂魄!
「別哭,站起來!閉氣別吸進濃煙。我沒有肉身扶不了妳。來不及滅火了,先逃出去再說。」
耳畔響起蔚心的聲音,張惠婷用力握拳再次撐起上半身,窒人的熱浪伴隨煙霧襲來。
「眼睛好痛……看不見……好熱……」
「我盡量用力抓著妳的手,若有感覺就跟著走。」蔚心鼓動法力吹開火焰。
一陣寒意輕扯著她的指尖,張惠婷奮力站起,忍住疼痛搖搖晃晃跟隨蔚心的引導。
※※※
「一定是她害的!我沒做錯!你們兩個怪物都被燒死最好!」跑在前方鄭儀文看見客廳大門,湧起一股希望。
頭皮一陣劇痛,男人的大手抓住鄭儀文長髮猛力向後拖,她一個踏空在樓梯中間滑倒,腳踝傳來喀嚓一聲,鄭儀文仰頭駭然看著居高臨下舉著血刀的男人。
他竟然撇下張惠婷來殺自己?
「為什麼你非得趕盡殺絕?」她一看見「瘋子」僵硬無情的臉,就知道求饒沒用。
「啊……啊……」他發(fā)出野獸般的叫聲,像是身體裡有許多個人都在搶著用一條聲帶說話。
「一……一起……文文……只有我們死掉……不公平……」
一滴淚珠停在女人眼角,瞳孔映著即將刺下的刀尖。
「我不想死啊──」她本能哭叫著。
一個憑空出現(xiàn)的古裝青年及時抓住趙國強握刀的手,另一手勾住他的脖子,用力將趙國強往後扳,但他死死不肯放開抓著鄭文儀頭髮的左手,導致她仍被困在樓梯上。
趙國強五官猙獰扭曲,完全逸脫先前的呆滯。
「我抓不住啦!」曲沃石手忙腳亂,眼看狂暴的趙國強就要掙脫。
「用城隍印,蓋哪裡都好!」蔚心朝沙發(fā)一瞪,張惠婷丟在沙發(fā)上的薄外套倏然飛起,將趙國強右手連刀一起纏在樓梯扶手上,空出一手的曲沃石連忙拿起白玉印章,就著扣住脖子的姿勢朝趙國強額頭用力一蓋!
趙國強仰脖長長尖叫一聲,癱在曲沃石懷中失去意識,瞬間有無數(shù)細如髮絲的黑線從他身上散入地下遊走消失。
「還不快跑!房子要燒起來了!」曲沃石衝著她大叫,鄭儀文才連滾帶爬衝出小別墅,曲沃石拖著昏迷的趙國強撤退,所幸最後張惠婷也及時走出火場。
張惠婷一手按著傷口,無言地看著哭泣的鄭儀文。
「魙在哪裡?」曲沃石問蔚心。
「暫時被城隍印打得散形,趙國強的確被魙附身,這個魙有肉身棲居,行動更加隱密難尋。」蔚心望著從著火的窗戶與門口搖搖晃晃爬出的鬼影。「看來我們有更大的麻煩要處理了。」
「這些冷到讓人發(fā)麻的怨氣是怎麼回事?」曲沃石看著那些身體焦黑眼瞳泛青的亡靈,跟他上次在張惠婷家中感受到的寧靜祥和截然不同。
「一念向善,一念惡鬼。」蔚心退到張惠婷旁邊道:「三百名原本結(jié)清前世功過的魂魄,因為鄭儀文這個喪家?guī)е购奁屏私Y(jié)界長驅(qū)直入,又差點燒死供養(yǎng)人,打算集體殺了她。」
「妳是說,我們還有危險?」張惠婷結(jié)結(jié)巴巴確認。
「我的意思是,鄭儀文替自己招禍了,她一次害三百個魂魄起了貪嗔心和殺意,這些業(yè)障讓她跑到哪都沒用。妳要怎麼辦?」蔚心反問。
「救她……」張惠婷低聲說。
「不然,他們的罪過會更重對嗎?」她指著外貌愈來愈像惡鬼的亡靈群。
「楚祕書,妳一定有辦法的!妳的法力那麼強!」曲沃石跟著說。
「城隍爺,你想太多了,下官能力不足以一次制住這麼多惡鬼,在『煞』形成以前快召兵馬鎮(zhèn)壓,希望來得及,否則就不只是死幾個人的問題了。」蔚心又退了一步,站在曲沃石身邊為他護法,並催促他馬上行動。
「這隻魙附在趙國強身上的目的終於明朗了,在供養(yǎng)人家裡殺了鄭儀文,她就會死不瞑目變成惡鬼,同時造成更多傷害,汙染整間受保護的魂魄,這個魙就能催化地煞形成,快!我們沒剩多少時間!」
「召喚……呃?」他就說至少城隍府內(nèi)部有個無線電對講機也好。
蔚心見曲沃石還是不知怎麼做,一隻惡鬼已逼近鄭儀文,只好改弦易轍指揮:「保護鄭儀文,她一死就會促成煞的誕生!還有不可以把城隍印蓋在魂魄身上,那是神器,會害亡靈魂飛魄散!你看著辦!」
祕書真的會讀心,若她沒先下但書,曲沃石差點將城隍印當萬用武器,幸好只是拿印章朝那隻惡鬼虛晃兩下,對方就嚇得退縮回黑暗。
「張惠婷,妳今天本來要去接新進魂魄,身上應該有帶米和柚子葉,現(xiàn)在妳照我說的做,對他們做最後一次供養(yǎng),這次供養(yǎng)有點不一樣,不容許失誤,同意嗎?」
蔚心見小城隍一時還能抵擋惡鬼,於是衝向張惠婷,曲沃石見她有辦法,更賣力地朝惡鬼群左踢右踹,爭取時間讓兩人能做事。
「好!」
「現(xiàn)在在我旁邊跪下,用柚子葉沾酒往前後各灑三次,」蔚心在地上幻化出一杯米酒。「大聲唱『啊呵啊呵呵啊嘿』,調(diào)子隨便,反覆到妳投入為止。」
張惠婷當下不做他想,按照蔚心的指示照做,又跟著蔚心唸誦另一段咒文:「巴肯?都?帕塔伊!」向四方灑出白米,用柚子葉在趙國強身上掃打,最後自己也嚥下幾粒白米。
一陣溼潤的風吹進竹林,火焰燒得更加猛烈,惡鬼們的動作卻變慢了。張惠婷一個勁兒念著咒文,她唸到最後卻成了喃喃自語:「一起來吃飯吧,請不要生氣,坐下來吃飯吧!」
「她真的是巫婆!」鄭儀文一臉恐怖地說。
「好的巫婆來救妳,還挑喔?拎北城隍爺啦!旁邊都是想殺妳的鬼,看不見算妳運氣好!」曲沃石罵道,遇到這種白目真是佛都有火!
鄭儀文愕然看著曲沃石,她本來以為憑空出現(xiàn)的青年也是鬼。
「還沒通知部將來支援嗎?用法力呀!這些惡鬼要是散開也很麻煩!」蔚心朝曲沃石喊道。
「我今天蓋了好多份文件,剛剛最後一次,真的沒力了。」曲沃石哭喪著臉吐實。
公文批到一半,蔚心忽然報告張惠婷家起火,帶他瞬間移動去看看情況,沒想到一來就開打了。
「……你已經(jīng)有進步了,等門神求救會比較慢,撐到最後。」蔚心無法苛責他,只好這麼說。
「那那那個黑色像蟲一樣的東西還在地上亂鑽!」曲沃石指著蠢蠢欲動的魙警告。
此外曲沃石身為城隍的本能告訴他,四面八方數(shù)量驚人的孤魂野鬼都被這間別墅的怨氣和邪穢吸引來了,弄個不好他和蔚心連同兩個活人都會賠進去。
被絲蟲纏上的亡靈捨棄白米不吃,竟然互相囓咬,魙絲又出現(xiàn)聚攏成人形的跡象。
「我們會不會變成祭品?」曲沃石感覺現(xiàn)場狀況相當不妙。
「作為城隍的祕書,下官早有覺悟,請乖乖看著別亂動。」蔚心吐出一口冰冷白氣,整間農(nóng)舍別墅陰風大作,竹葉飄飛如刀,割過企圖穿過竹林逃跑的鬼魂,將之逼回庭院。
趁祕書忙著戰(zhàn)鬥,曲沃石若有所思摸向腰間,拿出神仙送他的小葫蘆,倒出一顆珍珠大小的殷紅丹藥,現(xiàn)在就是貪狼星君說必須要吃仙丹的時候了!
他是城隍爺,城隍是保護城池,保護活人和死人的神明,不是被保護的小孬孬。他將仙丹丟進嘴裡一口嚥下。
剎那間,全身被一股暖意包圍,真正的神明感覺原來是這樣,不安消失了,他的心毫無動搖,也不生氣緊張,身上不知何時換成寬大的官服,帶來一股安全感與俯瞰眾生的隔閡,袖子垂在腳邊,他順手一揮,被袖襬擦到的惡鬼像是遭無數(shù)燒紅鐵針刺到不停慘叫。
遍地黑絲放棄繼續(xù)汙染魂魄,密密麻麻鑽向曲沃石,現(xiàn)在曲沃石和魙是兩種完全相反的存在,如果能夠把一個神明也侵蝕成煞,這個煞就更加無敵了。
「沒用的,你太小了。」曲沃石對魙說完鬆手,城隍印垂直落下,蓋在土地上,黑絲痙攣跳動,無法鑽入土中,紛紛消散。
惡鬼們被定在原地動彈不得,曲沃石拾起印章以指腹摩娑。
「我懂了,楚祕書,妳所謂召喚部將,是指法力將他們直接傳送過來,下次再說白話一點好不好?」城隍看著一臉愕然的蔚心,接著又轉(zhuǎn)向呼號哀泣的魂魄們。
不哀不喜,只有一絲憐憫。
周身充盈著法力,心情不可思議平靜的曲沃石明白,一個怨魂也不能放過,即使這麼做意味著取消這些魂魄的投胎機會。
「五營元帥及諸鬼差接令!將受供養(yǎng)之魂魄全數(shù)押回九芎城,聽候再審。」
竹林外的馬路瞬間響起井然有序的軍隊步伐與馬匹嘶鳴,挑著兵器擔的陰差,手持鐵鍊鐐銬的鬼捕同時聚集。
其實,真正的城隍做這種事還滿簡單的,而且陰兵鬼差抓鬼的動作好快好暴力。曲沃石聽到遲來的消防車警鈴聲,膝蓋一軟,砰一聲倒在地上。
消防隊員拉著水管闖入時,烈焰衝天,被火光照亮的庭院只剩下張惠婷和鄭儀文,一旁躺著昏迷不醒的趙國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