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也像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中,所有神祇與天使都像是對待王子般,將他珍重、愛憐地捧在手掌心裏。直到命定的某日,終不可避免地到來。人子耶穌宣他到座前,鎮(zhèn)重地告訴他:「吾之摯愛,自水晶球中,我看見你的命運。彼岸的另一頭,耶路撒冷大坑連接的人間,有個人深深地思念你。他之呼喚,令你必須重返人間。」
勝也不可接受,哭泣終日,抱住人子的大腿,「主,求您拯救我!我不想回到人間。」
人子卻殷勤耐心,緩緩告訴他:「吾愛,你之重新降世,正是為了救贖那人的靈魂。你要帶他一同回到七重天,拯救他,便是拯救你自己。」
於是四大熾天使依依不捨,卻只能陪伴他飛至三重天,由於太過靠近人間、遠離耶和華的威光,便不可再繼續(xù)往下飛行。
三重天下,座天使、主天使、力天使、能天使們皆來為他送行。
天使們問他:「陛下是否需要雙翼?請陛下接受,卑職臨別之際的餽贈。」勝也知道,他當然可以得到雙翼,自己是配得的。
可是自天堂返回人間,無異於又一次墮落。於是他拒絕了天使們的美意。
勝也知道,將來的他依然要以最醜陋、不堪而殘缺的凡軀,代替他的愛人受苦,如此才能淨化他,酒井勇人那破碎的靈魂。
回到人間以後,勝也對自己那漫長又甜蜜,令人耽溺得無可自拔的美好夢境,就此沒了記憶。
※
身上有很多瘀青、菸疤等遭人虐待的傷口,慘狀如此駭人的勝也,「再次」由於愛人的傷害,登上ANN新聞網(wǎng)。勝也的模樣,令觀眾的心中有許多猜想。於是推特沸騰。
「國家是在做甚麼的?」
「宛如在東南亞垃圾國家,才會發(fā)生的犯行,居然在現(xiàn)實中發(fā)生」
「HAL老師的小薄本情節(jié)(笑)虎之穴發(fā)售品的無慘劇情,只今現(xiàn)生絕贊進行中☆」
「政府能繼續(xù)坐視闇金(高利貸)的發(fā)生嗎?新宿那批無賴,是時候該掃除了」
看到手腳都被剁掉的人,民眾們第一聯(lián)想的,必然是闇金,以及其背後那幫指定暴力團。
推特上引起的騷動與議論,使得「東京不倒翁」升上當日熱搜趨勢榜的第一名。
勝也再度上新聞,紅遍全國之後,現(xiàn)實生活中實在無甚刺激的熱心網(wǎng)友們開始肉搜,很快搜出勝也的推特與IG,「這個是被賣水女用刀刺的人。」
「咦,完全看不出來」、「這人以前很帥吧?怎麼變得像個女的」
「他襯衫開口裡面那個刺青,有人看得出寫什麼嗎?」、「HAYATO的樣子。速人?早人?」
「是欠了賭債,才被做成不倒翁嗎?」附圖是五年前後的勝也對比。
2ch熱議:「被砍掉手腳的不倒翁,是否該由國家奉養(yǎng)?」
網(wǎng)民頗為不爽,在匿名版表示:「老子辛辛苦苦繳納的稅金,才不要花在這種人身上啊!喂!!」
匿名版上吵成一團:「如果哪一天你也變成不倒翁,你會希望國家養(yǎng)你,應該是這樣,沒錯吧?現(xiàn)在的你不是不倒翁,就認為國家應該要把這顆不倒翁直接丟掉嗎?丟在哪裡?垃圾分類箱裡?青木原樹海裡?」
2:「已經(jīng)是廢物的人還是快點去死,對這個世界更有貢獻」
3:「水上本人親自來打字了wwww啊,抱歉抱歉,他沒有手,不能打字,只能用嘴指揮了(無同情)」
4:「道德魔人乙」
5:「全日本最不需要的垃圾,拖累這個社會」
6:「我支持公費贍養(yǎng)不倒翁,你出稅金」
7:「野野村龍?zhí)赡欠N人都能活下來了,日本人能忍受野野村,卻連大家一起養(yǎng)一個不倒翁都不肯?學校裡大家不是都養(yǎng)兔子嗎?把水上當成兔子,是否比較能接受?」
8:「>>7 養(yǎng)野野村就算了,寧可養(yǎng)兔子,也不養(yǎng)野野村」
9:「可能是我有點變態(tài)了我不知道,居然覺得水上那樣子滿可愛的。想向政府申請領養(yǎng)」
10:「把不倒翁送進監(jiān)獄工廠,讓他幹活,給日本貢獻該死的GDP」
11:「他能幹什麼活?吃喝拉撒睡是幹活的一環(huán)嗎?那我每天都幹好多活。我是對日本有貢獻的人!光榮社會的一份子w」
12:「我是醫(yī)院的人。水上獲救時,直腸裡都是精液,肛門超級腫,腫得不得了,蛋蛋裡快要沒有精子,醫(yī)生說被肛交得很厲害,說的時候看起來很羨慕(對此無法評論)」
13:「唔唔!屁股被挖就能幹活,賣力工作者揮灑汗水的絕佳時刻」
14:「射空了,是被強制嗎?還是說,挖屁股真的如此快樂」
15:「>>14 樓上也對挖屁股或者被挖心生嚮往「キタ━(゜?゜)━━━!」
16:「供養(yǎng)水上,唯一的辦法是讓他貢獻自己的勞力!就算被挖屁股,也要賺錢支付療養(yǎng)院的費用」
17:「無法為社會做出貢獻的人,不算是日本的公民,支持安樂死」
18:「國內(nèi)安樂死是非法的,要坐飛機送去歐羅巴,進行化學注射,很昂貴喔。誰出的稅金啊?你嗎www」
19:「評論區(qū)生草」
20:「wwwwwwwwwww一群智障」
21:「當代年輕人精神狀態(tài)堪憂」
22:「不倒翁也有人挖屁股,據(jù)livedoor的說法,水上送醫(yī)前,定點接客的月收入是二十萬円左右。我不想工作,不想陪老害們應酬,想躺著就賺二十萬円」
23:「>>22 白癡,那就先去把你的手腳剁掉(σ′▽‵)′▽‵)σ誰會想幹你啊?傻子~」
24:「集中發(fā)病區(qū)乙」
25:「日本既墮落又沒救,想移民」
26:「在挪威一定不會有任何爭論。大屠殺的犯人正在花用人民的稅金,監(jiān)獄裡上大學、健身、玩Xbox」
27:「>>25 移民挪威囉,等著被屠殺(′?ω?`)米國也不錯,想不想每天都PUBG?真人現(xiàn)實的噢,快去──」
28:「如果不工作也能被國家養(yǎng)一輩子,現(xiàn)在的我就想被剁掉手腳,然後躺平度過下半輩子」
29:「那種不倒翁就算只是活著,也沒有救贖。你們確定只是口嗨吧?不要真的去自剁」
30:「社畜們別再自我妄想。水上看起來漂漂亮亮,乾淨整潔的。照照鏡子,想想你們這些肥豬,被剁掉手腳之後,看起來會有多噁心。(嗚哇!太噁心了)←我先替你們發(fā)出評論(′?ω?`)」
對於所有人而言,21世紀肯定是「現(xiàn)代的」,不可能再出現(xiàn)野蠻、血腥的原始案件,尤其是在已經(jīng)開化的日本。
然而,東京卻發(fā)生彷彿上世紀,或者上上世紀才會發(fā)生的「人造不倒翁」血腥事件,不論是SNS,還是談話節(jié)目的討論,對此事都完全停不下來。
已經(jīng)持續(xù)一個月,甚至越討論越熱烈,彷彿麻痹的社會需要被新鮮、獵奇的事物刺激。
犯罪容疑者.酒井的照片,被警方公布,頓時備受矚目。
酒井是被中岡警官披上連帽衫後,銬著手銬,即將步入警局門口時,被圍上去的記者抓拍到。
他的面部有1/3左右,被帽衫邊緣的陰影遮擋住。
儘管不能確定地看見其陰沉的眼神,那堅挺的鼻樑、冷酷的薄唇,微微昂起的優(yōu)雅下頷線條,日曬而成的淡小麥色皮膚,處處上鏡,無絲毫的不完美。
彷彿酒井是天生的模特,巧合下拍出的成品,比起棚拍要來得更加動人、震懾。
酒井不在乎被拍,正如他不在乎犯罪。所有人都害怕失去一切,可酒井無甚好失去。這樣的他看上去猶如反英雄。
正因為他是殘酷的犯人,於是照片中的勇人,無意間散發(fā)的頹廢、陰鬱、病態(tài)氣質(zhì),引起記者、網(wǎng)民們想深入調(diào)查的欲望。
不敢作姦犯科的善良公民們,按捺不住好奇感,追逐起切人肢體的「惡黨」。
他的動機是什麼?他是怎麼切人的?會做出此等惡行的他,到底經(jīng)歷了如何不堪的墮落?所有關於勇人的一切,都成為人們茶餘飯後共同的談資。
「25歲的男子,身長180~185公分,體重60公斤左右」NHK新聞網(wǎng)不落人後地公布酒井的個人資訊。
與「20歲男性肢體欠損」斗大的標題搭配在一起,成為首頁頭條。
配圖則是酒井曾在Vanilla Paradise服務時,由專業(yè)攝影師在打光攝影棚內(nèi)拍攝,店內(nèi)花名冊以及官網(wǎng)上使用的「Akihito」宣傳照,佐以酒井的IG、推特截圖等等。
這些濾鏡處理過,精美無暇的圖冊;與勇人以中岡警官的外套蒙著頭,坐上警車,移送裁判所,灰濛濛的影片放置在網(wǎng)頁的同一段,形成巨大反差。
「容疑者酒井於平成31年,東京都郊外一處物產(chǎn)內(nèi),使用切肉刀與鋸子,殘忍地將受害人的四肢割除。」
「容疑者具醫(yī)學經(jīng)驗,被害者殘肢復原情形良好,四年來,犯行未被發(fā)現(xiàn)。令和5年,1月6日清晨,被害者因肛門吸收酒精導致休克,緊急送醫(yī)。」
網(wǎng)頁討論區(qū)反應如下:「太帥了吧?!」、「又高又瘦,誰能算一下體脂肪率多少?」、「肌肉好大,跟他一比,傑尼斯們都是娘娘腔」
「要送去服刑了嗎,可惜,本來應該加入傑尼斯,再送去韓國賺外匯,韓國那些該死的偶像,可沒一個比我國的酒井帥呦」
「超級帥,完全是Ikeman,幹嘛切別人的手腳,是有什麼隱情?」
「迷戀上同個女人,才切掉情敵的手腳嗎?」
「這年頭的指定暴力團,臉蛋這麼能扛?不帥的話,就不能加入嗎?」
推特的趨勢TAG,穩(wěn)坐第一名寶座的「東京不倒翁」,頓時被另一個TAG「IKEMAN犯罪者」取代。TAG太熱門,眾多參與網(wǎng)民紛紛發(fā)推。
私下在店裡偷拍照片,男公關店裡是NG行為;但是酒井穿一身剪裁有致的名牌白西裝,那亮麗的模樣與修長身形,被四年前的客人傳上推特。
就連「喝吧!喝吧!」店內(nèi)客人點香檳塔時,酒井在旁拍手叫香檳CALL時,都有人以飯拍(FanCam)模式,專門貼近,角度極為私隱地用手機,偷拍成高畫質(zhì)的三分鐘豎屏短影片。
直到這個不會被任何人苛責、人人都想窺探勇人不同面貌的時候,素材們才宛如等待現(xiàn)世良久,得以一股腦地流入網(wǎng)路,而後被備份到NicoNico、Youtube、TikTok等平臺。
評論:「變態(tài)」、「精神分裂者」、「真的很帥」、「被酒井香檳CALL好幸福」、「白西裝好帥,身材勻稱,八點五頭身不是現(xiàn)實人該有的比例」
「二次元中走出的真實王子殿下」、「神明大人,切我!我想被您切??」、「像日劇或映畫的男主演,喜歡??????」、「映畫題材改編預訂」
「酒井先生」、「酒井大師??」、「據(jù)說是前東大高材生,有沒有東大的願意發(fā)表心得?」
「有病的人太多,別對著恐怖份子發(fā)情」、「如果我現(xiàn)在就去切人,是否也能上新聞,成為紅人?」、「警察通報!」
「據(jù)說是與不倒翁為了金錢而結怨,難道不是不倒翁的錯更離譜嗎?」、「減刑!減刑!」、「進入獄中也要保重身體,我們支持你」、「嫁??」
「何時能探監(jiān)?請 @日本警察廳 公布確切時間」
Facebook上的私人社團,已成立酒井的粉絲後援會。
不到一星期,勇人的IG追蹤人數(shù)已達到驚人的二十二萬人。只因為他切掉勝也的手腳,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病態(tài)社會的人們所追捧、狂熱的對象。
「私刑是正義,水上騙了他的錢,酒井在討他自法律上得不到的公道。」
「日本法治敗壞,司法墮落無能。切水上有什麼錯?」
「成為指定暴力團是被脅迫的。」
「大部分的人都不明白水上(Seiya)作牛郎時有什麼毛病。很多人包括我,早就料到他有遭報應的一天。罵人的人,先去Google一下水上的劣跡,沒查資料的人沒資格發(fā)表意見。」
「當初秋人在他的店裡服務時,就很具有服務心,是敬業(yè)的達人。與他交往過的我,可以體會他是善良的。只有一個人的話,是不可能做出『把他人的手腳切掉』這般複雜的事。秋人是被脅迫的替罪羊,請司法還給他應有的正義與公道。」
「酒井這樣的人成為罪犯,這不可接受!為什麼像他這麼好的人,要入獄服刑呢?政府裡的高官除了收稅,還會做什麼?真正該入獄的,是那些對社會沒有貢獻的老害!」
「釋放拘置所的酒井!!!!」
私人社團裡的貼文踴躍,不到半小時,就有十幾則新貼文交替著湧上,將幾秒鐘前才發(fā)表的貼文擠下去。
推特與2ch上,不斷有潛入私密社團的人,轉貼內(nèi)部成員的發(fā)言,截圖到其他SNS上發(fā)表。
「看看他們的嘴臉」、「社會病了」、「長得帥的人怎樣都無所謂w」
「假如秋葉原無差別殺人的兇手,是一個跟酒井一樣的帥哥,二次元不但不會被汙名化,還會成為主流」
推文下方又是一串十幾則推文論戰(zhàn),以秒計算,實時更新轉推與回覆數(shù)量。
IG上,勇人過往與勝也拍下的照片,下方留言:「正義」、「為什麼切人?好玩嗎?」
「臉!!」、「身材很好,吃了很多蛋白質(zhì)」、「嗚哇,本來是朋友嗎?」
「酒井的胸肌與腹肌,紋身好性感,想要」
「果然很想跟酒井這樣的人用力做愛,死也無憾,被切也無憾」、「(這則留言因為違反社群規(guī)範,已遭到移除)」
「您好,酒井先生,我是經(jīng)紀公司的星探,如果您有時間的話,想與您商量簽約至敝社,成為旗下藝人的合約。歡迎詳談!」
NicoNico的新聞彈幕上不斷飄過:「犯人超絕美男」、「不好,照片是真的帥」
「警察公布照引起騷動」、「換成更醜一點的吧笑」
「好強」、「我就是那個切人的」、「容疑者wwwwww草生」、「最速明星出道」
晨間新聞播報,公設機關負責人,接受記者採訪時,鎮(zhèn)重發(fā)表道:「不論水上先生變成什麼模樣,過去他都有繳稅,為社會努力過,是標準稱職的日本公民。」
「日本的社會是一體的,公民是一體的,我們都是大整體內(nèi)的一份子。如今,就算水上先生不能工作,也依舊領日本國籍,是這個社會的一份子。」
「我們不會因為他想工作,又喪失工作能力,就不把他視作跟我們一模一樣活生生的普通人。」
「我們自是明白民間大眾有許多非議。但是,即使面對議論與指責,政府也會接納水上先生,給予他與常人無異的生活,使他下輩子無憂。」
「這是我們對待所有社會公民的態(tài)度。為所有努力的國民們養(yǎng)生送死,就是政府唯一的立場。」
「我們的目標,是給所有公民帶來安定平穩(wěn)的生活。不只水上先生,所有國民都是一致的,不會有人遭受差別對待。」
Youtube直播留言區(qū),罵聲一片:「假道德」、「別用我們的錢」
「那個人是人渣」、「被切活該」、「丟進青木原樹海」
「別花納稅人的錢養(yǎng)垃圾」
「你們的愛心關我屁事,你們沒出錢,就沒資格發(fā)言,閉嘴!」
記者發(fā)布會上,發(fā)言的主任即使收到來自現(xiàn)場其他記者們的提問,或是得知留言區(qū)的內(nèi)容,也沒有任何表示,直接深深地鞠躬,然後下臺,走人。
勝也的事,在社會裡引發(fā)的影響太大,簡直是轟動全國。
於是他成了國家的療養(yǎng)康復機關,必須首要照顧的目標;不論2ch或Youtube、NicoNico、Twitter等等一眾SNS上的憤世青年們,如何抱怨他們的稅金被該死的政府濫用,這點都不會改變。
勝也曾經(jīng)歷了整整一年抽菸、喝酒、打海洛因、注射K他命的愉快生活。
住院急救時,醫(yī)護們除了照料他的外傷,也做洗胃、催吐、強迫排尿,甚至血液透析等一干解毒處理。
早在一年多前,身為失蹤人口的勝也,就已經(jīng)被登記為「死亡」,是沒有國民醫(yī)療保險的。
於是治療勝也,花得這很多、很多的錢,超過五十萬円以上,七十萬円不等的醫(yī)療費,皆由政府埋單。
官方找不到的失蹤人口,被虐待、毆打、施用毒品、強制性交、切掉手腳以後重返社會,確實源於公家機關的失能所致。
倘若失蹤的勝也,能被無用的警方早日找到,就不會發(fā)生如今這椿悲劇。
政府、警察、乃至整個社會,都對勝也的悲劇,有義不容辭的責任。從社工師的角度來看,這是勝也應得的國家賠償。
若是人民知道,光是為了醫(yī)治勝也,就花費七十萬日圓以上,一定會民怨沸騰;所以院方處理得很小心,不讓嗜血的記者們?nèi)朐涸L問勝也,以及相關的醫(yī)護人員。
終於,在院內(nèi)躺了一個月以後,恢復健康的勝也,出院的時間到了。
「勝也君,我們走。」社工師除下勝也身穿的病服,替他換上一件尋常的Uniqlo棉質(zhì)T恤。
儘管衣服的下襬就已經(jīng)遮住大腿,她還是替勝也穿上一件緊身小短褲,確保能包住勝也的腿和屁股,不讓不該露出的地方被別人看到。
能穿新衣服,勝也當然開心,他驕縱求寵地靠在社工師身上,只說:「這件衣服有皮卡丘,好可愛。」
社工師愛憐地抱他,凝視著他,「勝也先生穿著也好看。」嘴角泛出寬慰的笑容。甚至忍不住掏出Sony,替床上的勝也拍了張照,愛憐地發(fā)上IG,配文是「我最喜歡的人」。
穿戴整齊後,社工師自醫(yī)院病房裏推著輪椅,將勝也帶出。
勝也坐在輪椅上,興奮地亂動著雙腿,回頭看社工師,「友奈,我們要去哪裡?」
社工師暫時停步,摸摸勝也蓬鬆的頭髮,只聞髮間香噴噴的,全是嬰兒沐浴乳的味道。
她說:「你已經(jīng)健康了,所以不必再住醫(yī)院。我們要去一間很大的房子,房子裡有很多、很多你的室友、鄰居,都會陪你聊天,跟你一起玩。」
「那是你以後的家,有很多好吃的東西,」
「有讀不完地好看的書,許多比我更關心你、更愛你的人,餵你吃塗著愛心番茄醬的蛋包飯,讀小說給你聽,開電視的日劇給你看,陪著你入睡噢。」友奈溫柔地微笑道。
勝也點點頭,往後靠著輪椅的椅背,隔著輪椅布料,貼貼友奈穿制服的肚子,「好,我們出發(fā)。」
出了醫(yī)院。社工師將就連她都抱得動的勝也,整個人放進保姆車裡,安置在兒童座椅上,綁上安全帶。
接下來,將送他去可以長期休養(yǎng)、居住的公設療養(yǎng)院。
勝也可以永遠住在那邊,一毛錢都不必出;勝也再也無法解決任何問題,所以,國家會替他解決。
想到這裡,友奈有些釋然;倘若連勝也這樣的不倒翁,都能得到妥善的照顧,那麼,日本這個該死的垃圾國家,就依然是個值得自己努力工作的好國家。
負責駕駛保姆車的司機先生,等待友奈下樓時,正在看車內(nèi)裝載螢幕上的Youtube。
友奈安置好勝也以後,坐進後座,拉上車門。
司機回頭問:「中野小姐,請問新聞會不會太吵?」
友奈倒是覺得氣氛靜謐,「不會的,謝謝您。」她回答。
儘管得到繼續(xù)看影片的首肯,司機還是調(diào)低了音量。所有人互相配合工作時,態(tài)度都很和氣,沒有誰會去冒犯誰。
開車了。
保姆車逐漸遠離,那間勝也足足待了一個月的醫(yī)院。院內(nèi)的人對他都很親切,這讓勝也有種說不上的留戀感。
沒有手就不能滑手機,看不到SNS上的惡評,不知道其實有將近1/3的日本國民,希望他立刻被拋棄在青木原樹海自生自滅,免得花費稅金。
不得不遠離SNS以後,勝也只覺週遭的人都對他極好。
給他切水果,吃粥,餵他喝水、幫他洗澡洗頭,換又香又軟的新衣服。絕不打罵他,總是對他笑,每個人都好親切。
自卑感、劣等感什麼的,都沒有了。
車上播放的談話性節(jié)目,能聽見:「酒井容疑者犯下酷刑,只因其俊美的外貌,引起全網(wǎng)騷動。難道因為犯罪嫌疑人的長相出眾,就能得到免責嗎?」
勝也在安全帶繫得很緊的兒童座位上扭扭身體,使勁想用頭觸碰身旁人的肩膀,「友奈小姐……那個,請問,酒井君他,人現(xiàn)在如何了?」
友奈輕拍勝也的肩膀,她不知道勝也會這樣問,究竟是希望勇人被法律重判,亦或是不要受到太多的罪責?
友奈思索片刻,不想傷害勝也,只以斟酌的言語,平靜而克制地說道:「水上先生,關於容疑人的事,裁判所裡會有妥善的處置。請您相信裁判所的專業(yè)。」
「接下來,您只管去舒服的地方,安心靜養(yǎng),不要過多的擔心,這樣一來,才康復得快。」
社工師的回答完全是高級廢話,與勝也想知道的無關。
但是,他對社工師的溫柔充滿感激。溫順地說:「我知道了,去那邊以後,我會乖乖的。絕不會給您添麻煩。」
自己的存在,已經(jīng)是社會的累贅。現(xiàn)在的勝也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對他人造成更多的負擔。
儘管只相處了一個月,可是,該怎麼說呢?勝也這種絲毫不吵鬧,對於任何事物的安排都順從的態(tài)度,令中野友奈感到心疼。
或許是最後一次見面了。
她很是動容,忍不住靠得更近,側過身,纖細的手臂一把摟住勝也軟糯、暖和的噴香身子。
勝也一怔。
司機先生透過後照鏡,看見友奈的動作,心裡發(fā)奇。
他看過這位社工師將許多病人自醫(yī)院移送至療養(yǎng)院,貌似自己從事這份工作也有三年了,還是頭一回看見中野小姐抱病人。
勝也沒掙扎,也沒有手可以回抱,只乖乖讓社工師攬著,訥訥地在她耳邊,以旁人無法聽見的音量,魅惑地說了聲:「友奈,謝謝妳這一個月以來的照顧,請妳之後還能記得我,我會想妳的。」
這話讓友奈很掙扎,掙扎得整個人都快要死去。
勝也有多麼招人喜歡,這點惟有日日都進院內(nèi)探病,與勝也交談,握著他的斷腿,實際焦心的友奈清楚。
多少個日夜,當她搭電車通勤、等待電梯時,便打開推特,看見趨勢推文中,那些無情抨擊勝也,希望勝也去死的言論。
為了顧及職場倫理,她專門開了一個什麼資料都不填寫的分身帳號,然後肆意地去與那些人筆戰(zhàn)。
「水上是活生生的性命,他沒有任何過錯,就遭到迫害。沒有同理心的你,想要別人去死一死,為什麼不反過來問你自己,對社會有什麼貢獻,你要不要也去死一死?快去死啊!人渣,垃圾,渣滓。」
將網(wǎng)路另一頭不認識的人視作仇敵,極盡現(xiàn)實的自己,不曾出口的粗言穢語。
2ch上,那條被人說是「水上反串」的留言,也是她發(fā)的。
友奈很無奈,她知道,自己確實對勝也感到著迷,幾個夜晚裡,她都待在勝也的病房中,直至晚上九點、十點。
並不出於工作與職責,純?nèi)皇且驗樗肱c勝也獨處。與他在一起相處的時候是休憩、舒服,出離於現(xiàn)實的。
勝也問她:「友奈,快要沒有電車了,這樣妳能回家嗎?我一個人會很好的,妳如果不回家的話,就回不去囉。」
友奈愕然。
她也沒有想要待在醫(yī)院裡。她實在是好想、好想把勝也就此抱出病房,放在自己狹小的出租屋裡。只是放著,就很好了。
其他人會不會有這種想法,她不知道;可是她,是多想擁有勝也啊!
正因為是小小的肉團,所以可愛。
推特上那些該死的王八蛋,沒有實際碰觸過勝也,又如何能理解他的魔力?
沉浸在幻想的同時,友奈很掙扎。
倘若她直接偷走勝也,不說警察是否會調(diào)查到自己身上,單說照顧勝也的支出,鐵定比養(yǎng)一條貓更多,自己是負擔不起的。
自己的薪水,一個月也就十六萬円。倘若自己有能力,她會想將這樣安靜、乖巧、可愛,使人感到安心、愉快的勝也,帶回自己的家裡照顧。
哪怕是猶如撿貓回家,盡情陪伴、玩耍的心態(tài),她都想這麼做。
但是現(xiàn)實裡,她知道,妄想是行不通的。
十六萬円中,大概十二萬都給家裡用,剩下的四萬,扣除房租,自己只能吃日清拉麵度日。
她還沒奢侈到撿一個漂亮的、軟綿綿、香噴噴、熱呼呼的布偶貓回家,侍奉他吃喝拉撒睡,只為了三不五時吸吸他香味與肚皮的程度。
在得知勝也即將出院,自己這段時間的照顧很好,上司對她的考核分數(shù)很高,且讚譽有加的那日,她忍不住哭了。
從醫(yī)院樓下的超商中買了許多酒,她偷偷夾帶到病房內(nèi)。那晚,友奈沒回家,只坐在勝也的床畔,無言地喝酒。
勝也見她報復似地飲酒,不斷規(guī)勸:「喝慢點,多喝水,吃點餅乾填胃。」又問:「友奈,怎麼了?是男朋友讓妳傷心了嗎?」
友奈醉著紅眼,「沒有男朋友,我的工作太忙了……」
這讓勝也露出揪心的表情,「像友奈這麼優(yōu)秀的女孩子,全東京有好多男孩子都想認識妳,成為妳的男朋友。」
「但是,那些男孩子都沒有妳優(yōu)秀,配不上妳。妳的工作是很有意義的。若不是有妳在,像我這樣的人就無法得到救贖。」
「妳的男朋友仍在未來等妳,至於現(xiàn)在被妳所救贖的我,則是充滿感激。就算當下沒有男朋友也沒關係,我不是在這裡嗎?我陪著妳。」
勝也這席聽來極為真誠的話,完全是友奈當下最需要的。
聞聲,友奈哇哇大哭。
她再也壓抑不住,撲上勝也的身子,用力吻住勝也的唇,將玫瑰果味道的護唇膏淡粉色,全印在勝也的唇瓣上。
勝也沒躲,著病服的軟糯身體只蹭蹭她,水汪汪的精緻雙眸,耐心地望著她,喚她:「友奈,友奈,乖喔,別哭。妳笑的時候更漂亮。」
於是友奈發(fā)自真心地笑了。微笑著望勝也那雙晶亮、澄澈的眼眸。
勝也是她疲乏心靈的救贖。
命中,與勝也之間的相遇堪稱奇蹟。
那一晚,就算深夜十一點、十二點,電車停駛了,她也不回去。醉酒的她趴在床畔,蹭著勝也的大腿,「水上先生,我好喜歡您。」
勝也垂著眉,傾身靠著她,「友奈,我當然也喜歡妳啊。」
友奈的心裡,其實有好多、好多無法向人訴說的委屈。她很壓抑。
她覺得自己分明是堂堂考入的公職,身為社工師的自己,卻不曾被社會感激。
總是替所有無法自理的人把屎把尿,這樣為著社會,傾情奉獻生命的自己,反而被菁英主義的日本,視為低端;無可逃脫的自己,竟能在勝也的身上,尋覓到無可替代的救贖。
她一遍又一遍地問:「水上先生,我好想作您的戀人,我有資格麼?」
勝也只耐心地回答:「我開心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拒絕呢?」友奈旋即蹬掉室內(nèi)鞋,爬上病床,伸出雙臂,緊緊摟抱住勝也溫暖的身體,不願他逃脫自己的身側,「勝也先生,我好愛你。」她傾情道。
勝也磨蹭她那防曬乳已經(jīng)脫落的臉頰皮膚,「嗯,我也愛妳。友奈,我最愛妳了。」
「辛苦妳了。我知道,妳真的很累了。今天就什麼都不要再想。開開心心的,好嗎?」
違反職場倫理,中野友奈愛上她服務的病人。
只因水上勝也能理解她的脆弱,他說出的所有話語,皆能精準地療癒自己心頭上的痛楚,哪怕勝也本人遭受的傷痛比任何人都更加強烈。
勝也是值得依戀、令人無法輕易放手的,友奈卻不得不屈服於現(xiàn)實的安排。
絕望,卻也無果。現(xiàn)實向來如此。除了屈服於現(xiàn)實,所有凡人皆不能反抗,或者試圖改變。
如今,終於到兩人分別的時刻。
她是多麼希望,能永遠地擁有勝也!哪怕只不過是無用的囈語。
把臉依偎在勝也修長的頸畔,友奈默默地拭淚。哪怕淚不能停止,躁動的心靈亦無從尋求平靜。
勝也知道友奈在哭,唯一能動作的大腿,輕拍友奈的腰側,「友奈,妳知道嗎?其實我捨不得妳。真的很捨不得。」
「想到之後沒辦法再見到妳,我的心裡就好難受。或許之後我會睡不著。」
正因為勝也不知道,自己曾經(jīng)起了把勝也帶回家的心思,因此友奈不敢回答。勝也說的所有話,都讓她心如刀絞,她好難受!
鬆開對勝也的懷抱,以及深深的眷戀以後,友奈端麗的面上,已看不出任何淚痕。她的工作還得繼續(xù),她得強迫自己回歸正常,不能再繼續(xù)癲狂。
與勝也的相遇,是短暫的美夢,卻有夢醒的一天。
能分別夢與非夢之間的差別,即是一個正常人,與一個非正常人之間,最大的差異。
望著她深愛、摯愛得無以復加的病人.水上勝也,中野友奈真誠地啟齒,說道:「勝也君,祝願你未來的日子,平安順遂,無憂無慮。」
儘管只有神知道,這一切都不會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