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致偶遇自未來的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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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到底過了有多久。
書凡睜開眼，下意識地探手尋找睡前擺放在旁邊的手機。
進入深沉睡眠後，便會完全失去對於時間流逝速度的感知，為避免自己真的直接睡到隔天才醒來，所以也預先設定了鬧鐘的時間。
揉著模糊的眼定睛一看，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自己平時絕對不可能醒著的時間。又轉頭一瞧，原本躺在木板床上的少女已然沒了蹤影，只有摺疊好放在床緣的毛毯，以及毛毯上端正擺放的書本能證明，那並非自己的幻想。
她去哪裡了？
書凡懷抱疑問走出房間。
大部分人都還處於夢鄉之中的這世界，顯得格外安靜。
清晨的風帶有一絲微涼，空氣的流動，彷彿牽引著自己推開通往頂樓的那扇門，而自己心中也有某種預感，她就在那扇門的後頭。輕輕推開表面略顯鏽蝕的鐵門，屋裡屋外，皮膚直接感受到的溫差使自己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少女就在那，仰望夜空，伸著懶腰，呼出一口長氣。
「離開前還是說聲再見比較好吧？」
即使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還是被突然從身後的聲音給嚇到似的，收縮著身子顫動了一下。
「啊，抱歉，只是想上來看看而已，但看你睡得很熟，不好意思吵醒你。」
拍了拍胸口，少女轉過身來，隨手拂過肩膀的髮絲。
「看什麼？」
「沒什麼，只在是想，這個時代的星星看起來比我想像中要來得少。」
「也快要天亮了嘛。」
嘴上這麼講，其實書凡知道，就算是晴朗無雲的夜裡，在城市光害的影響下，平時也沒能見著幾顆星。即使知道星星沒有消失，它就在夜空中的某處，但就算是睜大眼看也見不著。
「不過仔細想想，我好像也沒有看過真正的星空。」
即使離日出已經不遠，少女的身影仍然在朦朧的夜色中顯得模糊，只能從嘴角微微上揚的輪廓，感覺到她的淺淺一笑。
「如果我說，還想在這個時代多留久一點，你會怎麼想？」
就算在黑暗中，她的眼神裡似乎仍然閃爍著期待。
「那我可能就得認真思考接下來幾天的計畫了。」
「呵呵，開玩笑而已，你不用真的去想。」
書凡心裡其實也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她所想要的並不是一個答案本身，而是對這個問題做出回應的舉動。
「啊！不過你的故事可不能當玩笑看待，我可是很認真的！」似乎是猛然想起了這件特別重要的事情，不只是說而已，就連肢體動作也一齊配合著言詞慌亂地比畫起來。
假使沒有留下記憶，其實是個強人所難的要求，但這種破壞氣氛的話肯定是不能夠說出口的。
「如果被我發現未來的檔案庫裡沒有你寫的故事，我就再回來揍你！」
「……我努力吧。」
「不能只有努力！是一定！」
她的堅持聽著無理取鬧，又像是小女孩那般蠻橫地耍起脾氣。
「好、好，一定。」
「嘿嘿。」
而聽到她所想要的答案時，語氣中卻又透露出一種莫名的得意和欣喜：「謝謝你啦，很多方面都是。」緊接著，那開朗的情緒又突然變得溫柔且含蓄。
「我從沒那麼開心過。」
就算黑暗中看不清她實際的表情，但仍然能感覺得到她笑著，笑得像個孩子那般純粹。
「被妳這麼一講，好像未來就根本沒有什麼有趣的事情似的。」
「嗯……怎麼說呢，果然還是有點不一樣吧。」
少女將手向後伸展，這次則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哪裡不一樣？」
「在未來，很多東西都不是真的」她輕輕聳肩，也像是在微微嘆氣。「科技帶給我們很多，但似乎失去得更多。」
明知道這些話並不會留在這個時空的記憶中，但少女仍然像是好不容易找到了發洩的對象似的，將心中的想法一吐為快。
「只要想像一下，無數的資訊就會湧入腦海；只要一個彈指，數不盡的影片遊戲音樂就都能夠供我們選擇。希望看到什麼景色，就能夠以模擬投影的方式讓自己身歷其境。每天所需要攝取的營養，只需要依賴一顆小小的膠囊就能夠達成。不需要親手去做，也不需要親身去經歷，從我們誕生在世上的那一刻開始，只是這樣日復一日，看著那些由虛擬構成的世界。」
「……那聽起來似乎……」
「也不是說那樣的生活方式不好，起碼在未來很多事情都是很方便的，而我們也對那樣的生活方式習以為常，畢竟大多數人的一輩子也都是那麼度過的。」
提及「方便」二字的時候，少女語氣有了遲疑，卻又在那一秒不到的時間裡，釋懷似的聳肩微笑。
「可能就是因為這樣，過去的事物反而更讓我們感到驚奇和羨慕。」
她仰起頭，視線延伸至地平線的遠方。
「用自己的嘴巴去品嘗、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實際去感受的那一刻，就算不知道怎麼形容，但我知道，那肯定是我們缺失的一種心情。」
逐漸亮起的天空揭開一天新的序幕，映出了少女臉上的神情。
她瞇著眼，嘴角上揚，帶著心滿意足的笑。
時間，差不多了。
人總會在某個時間點意識到離別的來臨。
即使不需要任何的言語，也會從逐漸亮起的晨曦中迎來新的一天。
「這次可別再弄錯位置了，至少著陸的位置選好點。」
「唉唷，那是意外啦！」
少女大概是想起初見面時的尷尬情景，噘著嘴一副無辜的模樣。
「而且……雖然搞錯了地方，但我覺得也不是什麼壞事。」
那是她最真實的想法。
即使沒有把話講得特別直白，但從她微微傾頭、瞇起眼睛，有些羞赧的模樣，也大致可以明白到那句話背後所包含的意思。
「好了，差不多了。」
或許是為了掩藏臉上的表情，少女走向樓頂的角落，雙手倚著不銹鋼的欄桿，靜靜看著逐漸變得明朗清晰的天空。
「所以要回到原本的時空，具體來說該怎麼做？」
說到傳統認知的時空穿越，是不是總該有個時光機，或者是充滿未來科技感的精密機械什麼的？
書凡懷抱著這樣的疑問，卻發現少女居然當著自己的面前開始做起伸展運動。一會兒伸手拉筋、一會兒轉動關節，彷彿接下來要做的不是穿越回到屬於她的時代，而是在朝陽初升的街道上漫步晨跑。
「方法還蠻多的，不過我更喜歡簡單一些。畢竟是第一次嘛，實際上會怎麼樣我也不太清楚。」
少女轉過身，破曉的曙光照映在她身上，形成一道模糊光暈。是錯覺嗎？還是她的身影也逐漸開始變得不再清晰？
浸沐於光暈中，少女似乎還想說些什麼，然而此時書凡的腦中卻已經不再浮現出任何的文字和聲音。他本想問，可是當話語要脫口而出的前一刻，腦袋卻變得空白。
世界已經開始發生修正了嗎？
不屬於這個時空的她，存在也開始逐漸變得稀薄。
也許是覺察到了什麼，她微微蹲低身子看向自己，最後一次露出微笑，也是第一次張開嘴巴，輕聲說出了兩個字。
又或者，就連那兩字都是自己在迷離中所見到，如夢似幻般的錯覺。
少女跳了起來。
書凡此時才終於明白。
所謂的時空跳躍，對少女來說，或許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跳躍」。
不知道是不是未來穿越時空前往不同時代的人們都會這麼做。
並不是跳過大峽谷峭壁那樣的縱身一躍，也沒有伸展向上奮力垂直拔高，她就像是跳過雨後路面倒映著天空的積水、橫跨清澈溪畔兩旁的石頭那樣自然。
明明只是輕巧短促的動作，但似乎在少女離開地面的剎那，時間便靜止在了那一刻。
在黑夜與白天交替的分界點，只是在短暫的一天之內，相遇然後離別。
日升月落，明明是每天都會經歷、理所當然的事情。但隨著時間不斷疊加，便是人的一生，而許多人的一生匯聚起來，則又成為了人類所擁有的歷史，朝向未來流淌的長河。
通往未來的路上，人類會獲得，也同樣會失去。至於是好或壞，也輪不到不屬於那個時代的人們去妄下定論。
或許這一切的源頭，不過就是一場相遇，以及一場離別。
除了自己以外，沒有任何人看到那幕景象。
那瞬間，晨風揚起少女的髮絲，她的身體前傾、雙臂向後伸展、眼神直視著前方，彷彿要振翅飛起。
朝陽劃破了地平線，與她躍起的弧度重合，畫面就此停格，隨風散去。
少女的雙腳，最終沒有再落回地面。
※ ※ ※
「曾經還有過這麼回事嗎？」
兩名身高相近的男性，穿著深黑色的裝束，不約而同地抬頭仰望。雖是被投影出的虛假群星之海，卻是這個時代的人們記憶中共同的夜空。
似乎經過了好一段時間，卻又好像並沒有真的那麼久。
在這時間概念已經模糊的時代，並沒有人真的在意那些。
「你應該也聽祖母提過吧，她曾在檔案庫裡搜尋了一周的時間，只為了找到她記憶裡的某個文件。」
「啊，我記得，那時她高興壞了，我從沒見過她那麼興奮的模樣。」
「那你也應該知道，祖母曾經試著要還原她曾經吃過『舊時代』食物的味道，結果差點把整間屋子都燒起來的事情？」
「怎麼不記得，我們聽到的時候都傻了，我從沒聽過用火煮飯這種荒唐事！我們都以為她時空穿越的時候撞壞腦子了！」
兩位男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開始拼湊起過去的往事。
房裡沒有其他多餘的擺設，只有一張床，床上的人長髮及腰、雙手交疊胸前、閉上眼睛，看起來像是睡著了似的。
「聽說當初原本設定的位置是錯誤的，但她也很幸運，並不是每位參與時空跳躍計畫的人最後都能夠安然無恙地回來。」
男人嘆了口氣。
「那是祖母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時空旅程。聽說後來被告知身體機能已經沒有辦法再承受時空跳躍時難過了好久，但她也總說，那是她人生裡美好的一段時光。」
「當時她已經幾歲了？」
「一百三十七歲。」男人語氣肯定地說。
「真是難以想像。」
「誰知道呢，畢竟有實際穿越回過去的只有祖母一人，也只有她曾經見過那些只存在於歷史資料中的實物。我不知道她那時究竟看到了什麼，然而最後那幾年裡，她的確比過去看起來都要來得更開心。」
「是啊，自從祖父去世以後……」
除去男人之間的談話外，房裡很安靜，只能聽見細微的機械的運轉聲。
「對了，那個東西，你帶來了？」
「那當然，再怎麼樣都是她最後的託付。雖然現在早就已經沒有人在用『紙』這種東西了，要弄出來還蠻不容易的。但是幸好內容不多，稍微努力一下勉強還是可以還原得出來。」
男人從衣服的夾層口袋掏出數頁薄薄的「紙」，很慎重、很小心地鋪平在了床上少女雙手與胸口的狹縫之間。
「所以，這到底是什麼？」
「我不太清楚，只看內容是可以理解意思的，但要問為什麼會把這段文字資料看得那麼重視，大概就只有祖母她自己知道了。她很堅持，而我幫她最後的心願，只是這樣而已。」
「是嗎，如果是祖母最後的願望的話，那這樣也好……」男人喃喃自語道。
抱持著某種好奇的心裡，男人看向了她胸前的紙張。
那是一篇故事，也是一封穿越時空的信。
而紙張最頂端、文章最開始的地方，簡短地寫著這樣的一行文字。
──那名少女來自於未來。
在她的臉上，若有似無地彷彿揚起了一抹微笑。
就像做著一場美好的夢。
偶遇、離別……
然後再次相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