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阿德發現自己終於變回原來的樣子……並沒有那麼好的事情。
阿德的左手,或者說左前腳還是陣陣抽痛,本來變成狐貍後不痛了,還可以活動自如,現在卻是要命地一次發作,鼻尖傳來溼涼芬芳的觸感,矇矓視野中出現一片近距離放大的青綠苔蘚,阿德只能無力地靠在苔地上,敏銳地感受到柔軟的綠色地毯底下是堅硬巖石。
他在某處很高很冷的陌生荒地上,眼前是濃得化不開的白霧,毛茸茸的白霧──等等,好像哪裡不太對勁。
「毛茸茸?」阿德低叫,然後猛然回神。
他能說話了?
雖然還是狐貍的身體,他卻聽見自己的聲音,但不是從嘴巴發出來的。
身畔繞了圈柔細溫暖的銀白長毛,阿德還看見疑似爪子的堅硬物體,光是一枚爪子就幾乎和他一樣大,順著爪尖往上看,超乎阿德想像的巨大猛獸頭顱懶洋洋地枕在交疊的前腳上,見阿德醒了,鮮紅舌尖飛快在嘴邊溜閃而過,讓小狐貍渾身發冷。
圈著他的是天狐的長尾巴,阿德早就聽說過侜張那根很大,但他沒想到居然有兩根,而且什麼部位都很大啊啊啊!
阿德震驚地看著足以把他壓成爛泥的爪尖,隨便在地上爬條溝就能輕鬆掩埋現在的阿德。
「阿德,終於醒了嗎?」雪白猛獸吐出熟悉的嗓音,更讓夢想交易所的店員無法逃避現實。
天狐徐緩地撐立四肢站起,兩條裂尾在空中飛揚如虹,小山般的軀體同時遮蔽阿德眼中的天空,阿德無意識地發抖著,人類貼近妖怪或神的本能反應。
天狐侜張,那是真正的「異物」,不在人類的常識或幻想中,阿德也從未期待會看見的存在。
下一秒天狐躍入霧氣,被留在苔蘚巖地上的阿德只能無助地抬頭,捕捉返回原形的侜張在雲霧交融的蒼茫水氣中若隱若現的跳躍身影,直到天狐活動筋骨滿意了,無聲無息地降落在阿德面前,玉白無垢的腳掌輕輕踩上凝結露水的綠,那樣巨大的神幻生物,舉動卻靈巧如飛鳥,彷彿天狐就是霧與風的化身。
這一切都像是夢境,阿德舉起小腳爪想拍醒自己,他只能呆呆坐在原地。
不是青丘之國,他又到了哪裡?
「歡迎來到我家作客,阿德。」天狐總是能洞悉阿德的想法。
「這裡是狐閣?」阿德只能這樣猜測,但他極目所見僅有一片被雲霧包圍的巖地,不是在半空中就是山頂上,半棟房屋也沒看見。
「是的,當時那樣的情況,只能先把你帶來這裡了。」侜張如此回答夢想交易所的店員。
「什麼情況?」阿德看侜張又趴了下來,話說狐貍的他感覺跟人形完全不一樣,如果說人形的白衣美男子在人類眼中是雌雄莫辨的誘惑,天狐的他根本壓迫感超強!如果侜張一開始是用這個樣子來交易,阿德一定拔腿就跑!
「你的魂魄被薄姬分離,帶著業障的一魂一魄更和薄姬的業黏纏不放,然後剩下的部分連同肉身被薄姬以妖力變成狐貍,很遺憾這不是打個響指就能變回來的事情。」侜張說。
「如果是幻術還好辦,阿德,你知道一部分妖怪是怎麼來的嗎?就像人類說的『突變』,有些生靈在愛恨嗔癡的貪婪中受到業力侵蝕扭曲,卻沒有透過生死關的解脫洗禮,於是在娑婆世界中逐漸妖化,這樣生出的通常都是邪惡醜陋,能力也不強的下級妖怪,或者是半妖。」
「現在的你雖然自己不想妖化,但卻受到龐大的業力影響和妖力催發,就像被高濃度的病毒感染一樣,薄姬又是變化系的專家,她要將沒有靈力還被業障纏繞的人類催生成一個妖怪可謂輕而易舉,但要治療這樣的人卻難上加難。」
「怎麼會這樣!」阿德頹然臥倒。
「目前姑且是把你的魂魄都拿回來了,但薄姬的妖力纏你纏得很緊,貿然拔除會傷到你的魂魄根基,就算變回人類也是瘋子或白癡。但如果不消除,恐怕又會是纏你幾輩子的業障,你就算願意當隻半調子狐貍也會很快死掉。」天狐抬起爪子輕點在阿德身畔。
「等等!到底怎麼回事?你先跟我說清楚!為什麼那時裝做不認識!你知道是我吧!」
阿德有太多想要明白的真相!但狐貍卻隨便就想跳過。
「我好像有看到暗雪!」
「是的,這次他也出手了,為了分割你和薄姬的業,暗雪本來不能到這種汙穢的世界,不過他還是想來幫忙,不然魂魄被薄姬扣留,區區人類的你可就真的永世不得超生。」侜張柔柔地說。
「你的業障本來就不弱,薄姬造的孽也不少了,要彼此吸引很容易,但除非是刀靈那樣的吉祥物,尋常妖怪碰都碰不得,我也不方便接觸,就是那樣惡毒的災力。」
就侜張的意思不是他沒辦法,而是不想和薄姬結因緣,惡緣也一樣,所以才讓暗雪來了斷。
「靠!」阿德忍不住大罵。
「原本我跟暗雪去找薄姬談判時不想讓你跟,以免你又被更多青丘之國的業障影響,盤據在薄姬宮廷裡的業不是只有她的而已呀!想說等你迷路完我們也處理好了,沒想到你硬是又跟來,也不能放著不管。」
阿德怎麼可能會懂侜張的心思!被那樣裝不認識丟下時,阿德整個人嘔死了!他真的絕望到啥都不在乎了!現在才告訴他,原來阿德還有救,但要救也很麻煩,這叫阿德如何反應?
「那……那要怎麼辦?」阿德的聲音跟著顫抖,他不想變成白癡,也不想當這該死的狐貍,魂魄不全是什麼感覺不用解釋他已經感受到了。
內在有一部分空蕩蕩的,那個部分現在靠得很近卻無法回來,只能附著在阿德的左手不斷騷動,他和帶著業障的殘缺魂魄中間還隔了薄姬的古怪妖力,魂魄無法融合,卻讓阿德感到舊傷復發的痛苦。
而且疼痛程度和沉重感也加強了,以前明明沒那麼嚴重,好像那些痛苦一進入到阿德身體裡,就準備腐蝕感染更多地方。
「因為暗雪得馬上趕回奈落池淨化,還得要跟追著他跑的『業』戰鬥,所以由我先幫你化解大部分,但你事後一定得到暗雪的店讓他幫你徹底修剪薄姬沾染給你的業力,我和你說過了吧?夢想交易所對你來說職業風險太高了。」
聽著侜張的話,阿德只能垂著頭。
但他還記得當時自己在奈落池裡的回答。
『我這條命是你和青都撿回來的,不管在夢想交易所還是其他地方遇見再多會影響我的存在,我不在乎!因為我已經賺到了!』
當時他的確是這樣想,現在阿德也沒後悔,因為他的想法還是沒變。
不管N輩子以前自己的前前前前世做了什麼錯事,他會因此付出代價的,但是他不會為了這輩子沒做過的事情內疚,代價要付就給他付吧!左手不能動也無所謂!但是阿德還是想要活下去。
活著,努力下去,說不定下輩子他就可以還得比較少,下下輩子就還清了,這樣難道不好嗎?
「那個,你……你怎麼會知道我被薄姬那樣了?」阿德結結巴巴地說。
再怎麼遲鈍也能感覺到,侜張是為了救阿德才到青丘之國。
「你們開始交易的第一天,制服就回到夢想交易所裡,店長也就知道出事了。」
喔喔!他的好制服,不愧是幻想商人出品的制服,沒被薄姬剪爛燒掉還能回店裡通風報信!
「不可能是哥布林讓你來救我吧?」
「嗯,店長說他不想隨便跟客戶翻臉,就算是地球生物還是客戶。」侜張很配合地說出讓阿德臉色跟著綠掉的答案。
反正店員就是不值錢的耗材沒錯!
「不過,這次的事情我也有點責任,加上我答應過青都要保護你,所以就來找你囉!」巨大的天狐看著阿德說,阿德不禁有點鼻酸。
「那你怎麼和薄姬談判的?」阿德被蒙在侜張的袖子裡,狐貍的對話也聽不懂。
「這個嘛,夢想交易所和薄姬做的交易是用一箱財寶交換阿德你七天的工時對不對?我跟店長說也不用麻煩了,我直接和薄姬交易你剩下來的時間,原本的交易就當已經完成。」侜張解釋道。
「她肯答應你?侜張,你付出什麼代價來交易我的工時,不會是那個吧?」阿德知道薄姬就是愛慘了侜張,才會拿他這個區區一個平凡人類開刀出氣爽一下也好,那樣一來,侜張該不會委屈自己滿足薄姬,答應要跟她約會吧!
幹!雖然侜張生得一張桃花臉,阿德平時光是看到就會起雞皮疙瘩,但如果他因為長得太好看被變態狐女帝纏上,還因為要救阿德就跟那個薄姬約會,阿德也氣炸了!
不對呀?阿德記得最後他聽到薄姬哭了,他以為侜張是去找薄姬嗆聲的,畢竟之前他已經為夜明的事跟薄姬劃清界線,難道薄姬哭完還硬是耍賴嗎?
「你想到哪個呢?阿德。」天狐笑著問。
有一頭巨大的狐貍對著你笑,還能看到他尖銳的牙齒和紅色舌頭,而你連塞人家牙縫都不夠時,阿德沒有哭著跑掉已經很厲害了。
「沒事,你直接跟我說。」
「噢,我『請』她跟我交易,薄姬答應了。」
「不然?」阿德繼續追問,他知道侜張一定有但書。
「不然我就要討伐青丘之國,揭發翏山狐謀殺儲君,統治者荒淫無道的真相,然後廢除翏山氏的帝制,另外讓別種狐妖當老大。」為了讓阿德好理解,侜張愈說愈白話。
「哇咧!你還真的這樣說喔!」阿德滿臉風涼地自責他果然是想太多。
侜張這頭老狐貍怎麼可能委屈自己賣笑!按照夢想交易所的規矩,代價必須用交易的形式轉移,還真的是交(ㄨㄟ)易(ㄒㄧㄝˊ)!
等等,按照侜張剛剛的說法,侜張以前的愛人夜明的死因,就是青丘上層下的毒手了,阿德以前沒聽侜張直接承認,可能是他認為沒必要對阿德說到那麼詳細,但是被薄姬交易去惡整之後,阿德多少能感覺出這些狐貍過往的愛恨糾葛,夜明死了,薄姬上位,被她統治的青丘變成這副德性,天狐侜張談論青丘的語氣態度……
即使不懂推理,光憑感覺也知道薄姬是罪魁禍首!
「侜張,你以前說自己是青丘之國的叛徒,但你和薄姬不算同一國吧!」阿德終於想起來哪裡奇怪了,叛徒是指曾經親密友好,至少是從屬,後來有一方背叛的關係吧?但侜張也談不上背叛青丘之國,不如說他還容忍很久了。
論地位天狐也高級多了,看見侜張的原形,沒有人會把他跟狐妖相提並論,因為一般人幻想的狐妖在天狐旁邊也像是可愛小動物。
第一次聽侜張談論青丘和薄姬的事時,阿德有太多無從理解的空白,加上後面話題和注意被轉移了,但阿德總覺得那段在奈落池中的對話有某個部分很奇怪,現在他知道哪裡奇怪了。
侜張不喜歡純種狐妖,他也不喜歡青丘,一開始這點就很明確,不是因為決裂才討厭,這樣他幹嘛說自己是叛徒?
「阿德,這很簡單呀!即使是現在,在我心目中,青丘的帝王仍然只有夜明,而我就算沒有違反約定,多多少少還是背叛她的心意,因為遇到那樣的事情,佛都有火了。」侜張說。
阿德默然。想想青都對自己的執著,侜張對夜明也有他們才能懂的情意,起碼阿德這個短命人類是不懂的。
「如果當初狐閣和青丘結盟,那麼青丘國政被奸慝把持,盟友為其清理是義務,國家敗壞,民生艱苦,盟友也當伸出援手。但狐閣與青丘當時差了一步,終究沒正式結盟。」
天狐也不避諱,將過往的錯過告訴阿德。
「但我和夜明之間倒是已經訂了盟約,可惜,她要求的是要我別管青丘,因為她知道我願意為她不追究,她是一隻聰明過頭的傻狐貍,雖然洞悉人心,卻不願意去防備親人的惡意。」
「侜張……」阿德只能為這段過去的故事歎息。
「但我也沒有完全做到不管,因為薄姬老是纏著我,青丘對狐閣也相當敵視,我有時候也不得不適當地阻卻他們。哎呀哎呀,幫與不理兩邊我都沒有處理得很好,說到底是沒有夜明的青丘我已經毫無興趣了。」侜張仰頭望著霧天道。
「話不能這麼說,這種情況誰有辦法啊!」阿德只覺得這團爛帳換成他來處理早就崩潰了,如果他有侜張的能力乾脆滅掉青丘之國所有貴族算了,省得薄姬這樣勾勾纏。
「但是夜明真正的心意是希望青丘之國不分貴賤都能得到幸福,這真的太理想了,如要辦到,一來必須清除青丘從古迄今的汙穢,二來還要有強力賢明的統治者,建立穩定的法統。夜明很清楚在她死後,我不可能還為青丘付出奉獻,所以退而求其次,希望我就看在她的面子上,別再與青丘為敵,一旦敵對,痛苦的永遠都是被搾取資源的弱小。」
侜張懂得夜明的苦心,也節制了他的憤怒,到頭來他選擇遵守和夜明之間的臨終約定,與青丘保持距離,青丘之國的興亡都不干天狐侜張的事。
但阿德的想法畢竟太簡單,侜張和夜明都很清楚,哪怕侜張清理薄姬在內的貪婪貴族為夜明討回公道,青丘之國也會爆發內亂,然後可能被其他妖族或魔族趁機占領蹂躪,最糟的情況是青丘就此消滅,變成荒涼樹海,生民死盡。
因此就算是腐敗的官僚機器,為了維持少數存在的利益,具有力量的妖狐貴族還是會經營這個國家,人民再痛苦還是能活下去。
這是夜明猝然被暗殺之際,萬般無奈下作出的決策。
「所以我明明知道夜明的希望,卻漠視青丘的腐敗繼續滋長,其中也有些無辜者在薄姬的暴政中受苦,但我不想為薄姬減輕她的報應,也不想跟她或以血統自傲的青丘有任何關係,我要她自食惡果,阿德,這就是我的業,你說這樣的我不是叛徒是什麼?」侜張說完冷冷地看著他。
「可是,你沒有錯啊!」阿德說完才發現冰涼的淚水已經順著鼻梁滴在綠苔上,同情這個字眼說出來太過淺薄。
「世間很少有明白的對錯,卻有無數叫人滅頂的因緣,所以緣分啊,還真得要小心翼翼地交易,阿德。」一片從白霧中飄來的桃花落在侜張腳背上,被他吹向阿德。
「世道推移,總有一天能結清的,現在還是先來處理眼前的問題比較實際。」侜張這樣說,看著被困在狐貍形體裡進退兩難的阿德。
阿德這才猛然想起,他過度沉迷在侜張的過去裡,竟忘了還處在大麻煩中。
為何侜張要建立狐閣?半妖或混血之狐的宿命與痛苦,那是一種窒息,就如同現在的阿德,他不是狐貍也不是人,想做什麼都受到限制。
當大家都說他是怪物時,他要認同誰是自己的夥伴?又還能愛誰?光是活下來就精疲力竭,甚至飢餓到不惜同類相食。
為何侜張還能無憂無慮地跳舞?為何青都還能那樣善良多情地等待?才兩天阿德就快發瘋了,他們又承受了多久,幾百年?幾千年?
「你是人類的孩子,跟我們不一樣,不用想太多了。」天狐用尾巴揮過阿德頭頂,降下的風就像在拍撫他一樣。
「可是──」阿德還是不平衡。
「為了大家,你得好好活著才行,夢想交易所就你這個店員而已,我們這裡也有不少狐貍說想去青都喜歡的人類那間店消費看看,你已經做出口碑囉!阿德。」侜張說。
「那我要怎樣才能恢復原狀呢?」既然侜張到刀靈的理髮店也只是修修髮尾,表示他淨化的功夫應該不弱才是。
天狐又露出更加明顯的笑容。
「當然是要我們脫光衣物,赤裸相貼七天七夜,用我身上不凡的力量淨化束縛你的妖力,可能有點激烈,你可以叫出來沒關係……」
幹!這句超像YY小說的對白是怎麼回事?
「等一下!這不是真的吧!」阿德慘叫。
對了,侜張現在是狐貍,可以說他沒穿衣服這件事很正常,至於阿德,制服早就飛走了,阿德只是逃避變成狐貍某種意味上也是全裸的現實,遲遲不願去想。
「你的反應總是那麼可愛,愈來愈期待下一步的模樣了。」侜張做出絕對有問題的發言。
「啊!」本想抗議的阿德還真的如侜張所願叫出聲,因為左手忽然跟著劇痛抽搐了數下。
「嘛,很累倒是真的,不要強撐著,睡一覺醒來就結束了。」侜張趴在阿德旁邊,普通地這樣說。
這兩天已經很習慣昏昏醒醒的阿德,真的就在刺痛與疲勞中又被侜張哄睡了,就像第一次見面在夢中的桃林,神識逐漸昏沉,終於落入朦朧黑暗。
但是有一點阿德不曾忘記,那就是天狐始終守在自己身邊,帶給他絕對強大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