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將盡,紛紛擾擾的細(xì)雪冷風(fēng)不斷,凍得老屋前柳樹枯索,新芽遲遲不發(fā)。
玄衣男子踏雪而來,小心翼翼推門而入,走向臥榻,見踏上老人睡得不安穩(wěn),便往爐裡增添了些柴火,坐在床邊。
風(fēng)聲漸靜,老人轉(zhuǎn)醒,想起身坐起,男人連忙上前攙扶。
「阿吉,來了怎不喊我?」老人問道。
男子搖了搖頭,道:「不敢打擾師父休息。」
「唉、咳咳……咳……」
老人本想嘆氣,卻是湧上一陣不適,連聲咳嗽。男子拍撫老人的背,老人才緩和下來。
老人佝僂著身子,無奈道:「我代師授業(yè),不算你師父,要喊,也喊段老頭才是……」
老人神色黯淡,當(dāng)初那個滿嘴段老頭、段老頭喊的小鬼,也是個老頭子了……
男人認(rèn)真道:「李元吉學(xué)的是段師祖的劍沒錯,但這一身本領(lǐng)與名姓,俱是師父給的,李元吉的師父只有您。」
老人忍不住笑道:「呵,嘴裡喊著師父,又直呼名諱,你這孩子……」
本想揶揄李元吉一番,可老人驀地想起,當(dāng)年跟在段老頭身邊又何嘗不是一口一個段老頭喊,直至離別,段老頭身影遠(yuǎn)了,才終於喊出遲遲不敢當(dāng)面說的兩字?
老人又想起自己一切何嘗不是段老頭教授,自己終究辜負(fù)了,沒能見到最後一面也好,畢竟是沒那個臉面……
李元吉見師父低頭不語,也不說話了。
老人拍著李元吉那雙早已拉不住的手,低聲道:「你本名李吉,替你介了個元字,是要你學(xué)劍之餘,不忘根處,何苦隨我來這北地?」
李元吉握住老人的手,當(dāng)初拉拔自己長大的厚實(shí)手掌,單薄無比,令他一陣鼻酸。
李元吉別過頭道:「師父在哪,阿吉就落腳在哪。」
老人聞言又傷心起來,當(dāng)初要是也這麼哄騙段老頭,段老頭還會獨(dú)自離去嗎?
老人不敢去想,也不願多想,問道:「柳樹抽芽了嗎?」
李元吉嘆氣,搖了搖頭。
「我還是想看看。」
李元吉取來單衣替老人披上,扶著老人往門外走去。
一老一壯坐在屋前石階,盯著柳樹,也盯著樹下的逆嶽劍。
劍上積了一層雪,添了幾分肅殺之氣。
雪還在下。
「後悔學(xué)劍嗎?」老人似乎累了,聲音含糊。
「不後悔。只是學(xué)了劍才知道,當(dāng)好人不容易啊。」李元吉似乎聽見老人笑聲,可笑聲太輕微,轉(zhuǎn)瞬便被風(fēng)聲掩去。
老人喃喃道:「今年柳花還是遲了。」
「總會開的。」
一陣沉默。
「逆嶽還重嗎?」
「不是阿吉自誇,不僅不重,反倒還覺得忒輕了。」
又是一陣沉默。
李元吉正想說些什麼,卻是聽見讓他心碎至極的話來。
「那便交你了啊……」
話音戛然而止,肩膀傳來一陣重量。
李元吉瞪大雙眼,不敢轉(zhuǎn)頭去瞧,只是盯著那株枯柳,只是盯著逆嶽劍。
過往回憶,如風(fēng)雪翻湧。
離開故鄉(xiāng)的那天,阿吉不過背了幾里路的劍,便累得站不穩(wěn)走不動了,是師父一把背起阿吉,連人帶劍在夕陽下走遠(yuǎn)。
為了討師父歡心,阿吉偷偷拿逆嶽練劍,卻折傷了手,是師父不辭辛勞,跑了好幾個鎮(zhèn)子求醫(yī),阿吉才沒落下病根。
路見不平,阿吉想逞英雄,反落入陷阱,是師父不顧性命,把阿吉帶了出來。
阿吉記得……還記得好多好多……師父,你一定也記得……
李元吉眼淚止不住往外流。
雪,還在下。
風(fēng),依然冷。
春柳,遲遲未發(fā)。
而人,緩緩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