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有《機動戰士鋼彈 水星的魔女》最終回的劇情透露!
大約兩星期前,備受矚目的山崎貴哥吉拉電影終於推出了第一隻預告影片與正式的片名。7月12日的凌晨三點,距離上一部《正宗哥吉拉》已經有7年時間之久的東寶製哥吉拉電影最新作《哥吉拉-1.0》終於正式向全世界亮相,短短30秒的特報引起了許多的關注與討論,截至目前為止,《哥吉拉-1.0》在東寶官方Youtube的特報影片的觀看次數已經超過160萬次。
這一次的《哥吉拉-1.0》引起討論與關注之點除了是由山崎貴擔任導演之外,這一次的故事主要時間設定在比初代《哥吉拉》的1954年還要更早的時間點這點也是倍受矚目之處。雖然在此之前的哥吉拉電影並不是沒有在片中出現過早於1954年之前的時代,但在過往的哥吉拉電影中即使在片中出現過1954年以前的片段,也不是故事主要的發生時間點,比如說《哥吉拉vs.王者基多拉》就是一例。這一次《哥吉拉-1.0》特別的地方在於將整個故事的主要時間點拉到了1954年以前的時代,並且讓哥吉拉早在1954年之前的時間點就出現了。
一直以來,1954年的初代《哥吉拉》都是哥吉拉的起點。在戲外的我們的世界裡,哥吉拉的直接誕生點是因為1954年的第五福龍丸號事件(因為美國的氫彈試爆行動而導致處於封鎖區外的日本漁船第五福龍丸號和其船員們被汙染),而在哥吉拉的世界裡,即使沒有明說,但一般也認為哥吉拉的誕生是因為核子武器的試爆(當然也有別的說法,比如說認為哥吉拉是太平洋戰爭的日本人亡魂的集合體的見解,這個見解後來也被金子修介的《哥吉拉.摩斯拉.王者基多拉 大怪獸總攻擊》採用)。即使是故事設定上早在1954年以前的時間點哥吉拉就存在的哥吉拉電影,劇中哥吉拉主要登場的時間點仍然是1954年之後的年代。比如2014年蓋瑞斯.愛德華的傳奇版《哥吉拉》即是一例,雖然在片中哥吉拉是太古時代就存在的物種,而且設定上在1954年以前人類就發現到期存在,但哥吉拉真正出現在大眾面前仍然是被設定在現代的事情。故事的主要時間點,也是設定在現代。
可是,這一次山崎貴的《哥吉拉-1.0》卻將故事主要時間點設定在15年戰爭剛結束的日本。山崎貴讓哥吉拉在1954年以前的時間點就出現在大眾的面前,襲擊日本。這無疑是一件重大的轉變。而且,把故事時間點設定在剛戰敗不久的日本這件事本身就已經充滿敏感的氣味了。山崎貴對於昭和年代的復古主義癡狂眾所皆知,但為什麼這一次的《哥吉拉-1.0》不是設定在1954年以後的昭和時代,而是要設定在戰爭剛結束不久的那段時間?雖然都是昭和,但兩者可是差很多的。
本故事時間點設定在戰爭剛結束不久的日本,想必然當然有其特定的目的。而且,把時間點設定在那個日本社會與體制轉換期的年代,實在很難想像這不會是一部和政治沒有什麼關聯的電影。或許有人會認為山崎貴的電影旨在描寫小人物面對世界的心境,和政治之類的大敘事沒有關係,但「去政治化」本身也有可能是一種基於「政治」的選擇(相關事例請參閱拙搞「政治的去政治化:評《捍衛戰士:獨行俠》」)。對於山崎貴《ALWAYS幸福的三丁目》的批評之一就是過度美化其所描寫的1950年代日本。把特定時代中所謂「美好的一面」抽出來無限美化(同時也是暗示著作為被比較對象的「現代」的「人心不古」)的同時有意識地隱埋該時代的「不美好的一面」的描寫方式,本身就是一種政治的體現。故意去政治化本身也是一種政治的選擇。至於《永遠的0》也有很多人說過了,就不用我多談了。或許相較於中國的戰狼系列或是美國的一些英雄主義戰爭電影《永遠的0》沒有那麼露骨,但這其實只是傳達愛國主義訊息方式的敘事手法更加巧妙而已。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塑造「日本人該有的美好樣子」都是日本廣義的文化政策的重要目的,但是在如今這個個人原子化的新自由主義年代,直接把高濃度的愛國主義毫不掩飾砸向觀眾只會被嫌棄而已。必須用更加巧妙的方式,用看似描述個人但其實連接到更大的「日之丸」的方式(比如說用所謂「保護家人」去掩護主人公所採取的行動其實是「為了國家」這件事)去描述「日本人該有的美好樣子」才容易被接受。(詳細可以參考:須藤遙子《自衛隊協力映畫》第12章)
縱使娛樂性質高的作品還是佔了多數,但哥吉拉電影之中確實不乏具有政治色彩的作品。初代《哥吉拉》本身就是如此。第五福龍丸號事件是初代《哥吉拉》的直接起源,對於核子武器的反對與厭惡、對於戰爭的記憶都是構成初代《哥吉拉》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即使隨著高度經濟成長期以及「夢之原子力」風潮的崛起,昭和哥吉拉的主流終究還是走娛樂為主的怪獸對戰系列佔多數(哥吉拉的「核武之子」成為單純合理化怪獸出現原因的設定,失去了作為批判核武與核能之媒介的意義),但其中也有像是《哥吉拉對黑多拉》那樣反映當代公害問題的作品。1984年的《哥吉拉》也反映了當下籠罩在核子戰爭陰影之下的冷戰氛圍。在千禧哥吉拉系列中執導《哥吉拉×機械哥吉拉》與《哥吉拉×魔斯拉×機械哥吉拉 東京SOS》也曾接受右翼色彩非常濃厚的日本文化櫻頻道專訪暢談其想要在包含其所執導的哥吉拉作品在內的電影之中傳達的對於「防人」們的敬意與心意(ゴジラと自衛隊~映畫に込めた防人達への思い[桜H22/12/20]),哥吉拉電影所包含的政治性當然不言可喻。而討論度極高的《正宗哥吉拉》的政治色彩之濃厚更是不需要在這裡再次說明了。若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閱拙稿「當哥吉拉開始高喊「脫離戰後體制」的時候:《正宗哥吉拉》觀後感與批評【上】」。
可是,即使是「娛樂性質濃厚」的作品,也不代表就是和政治無緣的。金子修介曾經說過,戰後的日本沒有辦法像美國一樣直接拍出痛快的戰爭電影,而怪獸電影其實就是這種戰爭電影的替代品。金子修介最為人樂道的平成卡美拉電影就是金子的「怪獸電影就是戰爭電影」論的展現。尤其是第2集《卡美拉2 雷吉翁襲來》更是明顯到不行。然而,既然是得到自衛隊大力協助拍攝的「痛快的戰爭電影」,平成卡美拉其實本身也極具政治性。平成卡美拉同時也負有美化自衛隊形象的任務,這也是自衛隊願意大力協助拍攝的原因。自衛官出身、現在在防衛大學校擔任教職的相澤輝昭可是對平成卡美拉大加讚賞,因為平成卡美拉不只讓自衛官當主角讓自衛隊大活躍,而且劇中描寫還強調了自衛隊「守法」的一面--換言之,非常符合自衛隊想要透過電影對於國民傳達的自身形象的需求。不少怪獸電影、特攝同好在討論平成卡美拉時往往讚嘆於其精緻的特殊攝影技術的同時忽略了其作為自衛隊協力電影所具有的國家權力透過協助拍攝電影自我美化的一面,而毫無抵抗地就陷入軍事-娛樂複合體所設下的陷阱之中。
有關於軍事-娛樂複合體的中文文獻,雖然是美國的例子,可以參考李立凡以下兩篇大作。
這一次《哥吉拉-1.0》的標語是「戰後,日本。從無(零)到負」。根據山崎貴本人的說法,這部電影所要描繪的是因為戰爭而陷入「零」的日本因為哥吉拉襲擊而陷入「負」的困境之中。我想這倒是很明顯地暗示了這部電影可能具有的政治色彩。
不過首先倒是要先釐清一件事情。山崎貴用「零」來描述剛戰敗不久的日本。太平洋戰爭最末期的日本國力大降,日本陸軍與海軍在戰爭期間承受了巨大損失,長年國家榨取人民生命與勞動力的戰爭政策與盟軍的無差別轟炸下人民也苦不堪言,但如果硬要說的話,當時的日本軍力並不是「零」。確實當時的日本政府開始組織國民義勇隊要求國民在物資和武器都缺乏之下準備本土決戰,但日本軍當時擁有的武器並不是只有「竹槍」而已。在8月15日玉音放送之後還堅持要帶著部下進行特攻的宇垣纏當然是率領機隊出去而不是手持手榴彈肉身衝向美軍的。
雖然山崎貴用「零」來描述戰敗的日本,但在戰爭結束後不久的那個時間點化為「零」的可不是只有日本而已。「戰後,日本。從無(零)到負」這種說法不免讓人產生「日本人好可憐噢」的訊息,但在「解放亞洲的聖戰」的欺瞞下被日本所侵略的亞洲國家、那些化為戰場的國家,難道就不是「零」嗎?
當然在被軍國主義國家機構壓榨和盟軍轟炸下蒙受戰災的人民們的不幸以及必須批判戰爭對於人的傷害是無庸置疑的,但這種「戰後,日本。從無(零)到負」的論調恐怕又是常見的「把『國家』和『人民-實際存在的個人』視為一體」的論調。這種論調的危險之處在於藉由把國家人民-實在存在的個人混為一談,隱蔽了國家和個人之間存在的緊張關係與國家壓迫個人的結構(不論是所謂的「民主國家」還是「獨裁國家」,戰爭期間人權都被高度限制。人在被所謂的敵國侵害人權之前,是先被自己進入戰爭狀態的國家剝奪人權的),同時也模糊化了追究戰爭責任的可能性。於是乎就變成「日本人好可憐」或是「日本人壞壞被轟炸活該」這種只能在「受害者日本人」和「加害者日本人」中二擇一的粗糙論調。「戰後,日本。從無(零)到負」的《哥吉拉-1.0》很可能又是一部「哥吉拉對日本」。而在上一部「哥吉拉對日本」的《正宗哥吉拉》之中,我們也看不到實際存在的日本人民,只能看到被官僚與世襲政治工作者所代言的「日本人的總意」。
所以,故意把時間點放在戰後不久、讓哥吉拉把日本「從零打成負」的《哥吉拉-1.0》到底想說什麼呢?雖然兩個星期前我正忙到焦頭爛額一個星期內就至少整整熬夜了兩次整晚沒睡都在趕工,但還是忍不住看了推特上的《哥吉拉-1.0》相關討論,自己也進行了些許猜想與考察。我在推特上看到的其中一個推論,就是「《哥吉拉-1.0》的主題是『再軍備』」。雖然這不是我所樂見的結果,但稍微思考之後我必須說這是現階段我認為最有說服力的推論。關於「《哥吉拉-1.0》的主題是『再軍備』」論,我主要的參考對象是Shin Hori和田川滋的推文。
另外,雖然沒有直接指出「《哥吉拉-1.0》的主題是『再軍備』」,但杉田俊介的推文也很有參考價值。
當然,目前《哥吉拉-1.0》官方釋出的相關情報還很少,這個「《哥吉拉-1.0》的主題是『再軍備』」論就真的只是「推論」而已。不過,如果考慮到實際的歷史以及哥吉拉電影的常見元素的話,我個人是認為「《哥吉拉-1.0》的主題是『再軍備』」是目前我認為最有可能的發展。
首先必須簡要說明一下戰後日本的發展。1945年8月14日日本政府通知外國其接受波茲坦宣言無條件投降,8月15日日本天皇的玉音放送向日本國民說明政府已經接受波茲坦宣言戰爭終於結束了(但其實8月15日之後還是有盟軍空襲以及少數不願意投降的日本軍人繼續想要進行活動)。8月28日首批美軍進入日本,9月2日正式簽署降書,同日GHQ發布一般命令第一號,要求全體日軍解除武裝。
一直到1952年舊金山和約生效日本主權恢復為止,GHQ佔領期以「逆コース(逆進程)」為分界點,可以粗略地將佔領期分為前期與後期。佔領期前期的方針是「民主化」與「非軍事化」,在佔領前期為了使日本的民主主義復活,GHQ和佔領期間的日本政府推行了軍隊解體、財閥解體、農地改革、選舉權的擴大(日本在戰後女性才有投票權)、釋放政治犯、內務省解體、警察制度改革、司法改革、教育改革、公職追放(禁止戰時要員與戰爭協力者擔任公職與有力職務,円谷英二就因為在戰時協助拍攝戰爭宣傳電影而被公職追放)等等在政治、經濟、社會、教育等各方面都促進日本社會自由化與民主化的政策,日本國憲法本身也是在這段期間內制定與公佈的。不過,雖然在戰後戰前被打壓的共產黨終於能夠參與政治,但並不表示當時GHQ對於勞動運動沒有任何打壓。如麥克阿瑟就發布指令禁止1947年的二.一總罷工。
然而,隨著冷戰氛圍逼近,原本因為GHQ的非軍事化與民主化政策而被打壓的日本保守勢力很快地又順著美國國內政治情況的轉變再次抬頭。1948年12月對日政策大轉換,「逆コース」正式開始,原本在前期被打壓的保守勢力趁機大反撲,日本開始「赤色清洗」,共產黨人、勞動運動、社會主義者在美日權力者聯手下被打壓。原本的改革開始走回頭路,而這些「再保守化」的其中很重要的一環,就是「再軍備化」。
在戰後日本曾經短暫使用的教材《あたらしい憲法のはなし》(新憲法的話)。這是由文部省(相當於教育部)在1947年針對中學生推出的教材,旨在向學生說明日本國憲法的價值與內容,其中當然也包含了非軍事和平主義。書中所附的插圖簡要地說明了原本用於戰爭的資源與科技在「戰爭放棄」的憲法規定下能夠成為富足社會的基石。參閱:【みんなの知識 ちょっと便利帳】あたらしい憲法のはなし - 國立國會図書館所蔵畫像版
波茲坦宣言要求日本放棄軍事力,而在佔領期間陸軍與海軍也解體。戰前日本對外帝國主義發動侵略對內軍國主義壓榨人民破壞民主與自由的戰爭機關終於被消滅。之後1946年11月3日公布、1947年5月3日生效的日本國憲法更是永久性禁止國家擁有陸海空軍等一切戰力與交戰權。請注意日本國憲法非軍事和平主義的特殊性,戰後的德國雖然一度也沒有軍隊,但德國基本法並沒有像日本國憲法一樣明確地永久性禁止國家的戰爭與軍事權力。
臺灣常見的說法是包含第9條在內的日本國憲法是「美國人替日本人寫的」、「美國單方面要日本接受的」,這是非常粗糙的錯誤見解,當然裡面有些人是吃了太多日本保守改憲派的口水。確實現在的日本國憲法的直接前身的草案是由GHQ提出的,但當初寫出草案的可不是一群只知道打仗的軍人,而是有真正的專業人士,而且他們也參考了在此之前日本學者自主向GHQ提出的憲法草案,如以鈴木安藏為首的學者們所提出的憲法研究會案。
規定日本國不得擁有陸海空軍等一切戰力與交戰權的第9條也不是GHQ自己想出來的。以結論而言,第9條是戰前推行國際協調主義的「幣原外交」的時任首相幣原喜重郎向麥克阿瑟提案,大感贊同的麥克阿瑟決定協助一起推行而誕生的(請參閱:深瀬忠一《戦爭放棄と平和的生存権》(巖波書店、1987年)133頁以下)。沒錯,這裡無法否定GHQ的強制力色彩,但戰後的日本人其實也「自主選擇」了第9條。麥克阿瑟雖然當時贊同幣原想要打造永久和平國家的理念,但其實沒幾年他就後悔了。在後文會提到的「再軍備化」過程中美國曾強烈要求日本修改憲法創設軍隊,但當時的吉田茂內閣卻拒絕明文改憲,只願用解釋改憲的方式推行再軍備。吉田內閣本身的立場當然是想要再軍備的,但為什麼吉田內閣卻拒絕明文改憲而只用解釋改憲這種邪魔歪道?正是因為吉田自己也知道日本人民已經自己選擇了第9條,這時候如果真的敢提出要明文修憲恐怕就會失去政權。
話題回到制憲期。當時的日本國會也不是囫圇吞棗鼓掌通過,而是有真正在審議日本國憲法草案的。當時審議新憲法的國會是第一次包含女性投票在內的普通選舉所產生的,其民主正當性當然是遠高於明治憲法。而第9條本身也是制憲會議時被多所討論的議題。比如說,1946年6月28日眾議院院會上共產黨議員野坂參三就曾經以正戰論為前提主張不應該放棄所有戰爭,而當時的首相吉田茂則回答「近年的戰爭多以國家防衛權為名為止乃顯著之事實」、「承認正當防衛、基於國家防衛權之戰爭云云之主張乃為會偶然誘發戰爭之有害之想法」等等之言。
不過,在制憲時代表日本政府發言道「在日本國憲法下日本實質放棄自衛權」、「戰爭多以自衛之名為之,承認國家自衛權有害無益」等先進見解的吉田茂之後卻變節了。隨著美國對日方針大轉換與保守勢力大回歸,吉田內閣開始推行再軍備化。1950年7月8日,麥克阿瑟去信吉田內閣要求日本創設National Police Reserve,同年8月10日在波茲坦政令第260號下今日自衛隊直系前身「警察預備隊」正式成立。
雖然叫「警察預備隊」,但和既有的警察系統沒什麼關係,從一開始「警察預備隊」就是軍事組織,而如同其成立和美國的意願密切相關一般,從警察預備隊到現今的自衛隊,戰後日本的軍事力從一開始就有著美軍補完力量的色彩。警察預備隊初期只配備有輕武裝,但隨著不斷的擴張,到最後連戰車都有了。1952年7月31日保安廳法成立,保安廳在8月1日成立。同年,警察預備隊改組為保安隊。海上軍事組織警備隊也在1952年成立。保安隊是今日陸上自衛隊的前身,而警備隊則是海上自衛隊的前身。當時日本政府創造了「近代戰爭遂行能力說」來試圖合理化保安隊與警備隊的存在。照套詭辯理論簡言之就是「保安隊與警備隊不具備進行近代戰爭的能力,因此不算憲法所禁止的『戰力』」。1954年,保安廳.保安隊.警備隊進一步改組擴張,防衛廳與陸海空自衛隊成立。隨著武力更強的自衛隊的成立,原本的「近代戰爭遂行能力說」不夠用了,於是日本政府用創造出新的詭辯憲法解釋「自衛力」論,主張「未達『戰力』之程度的必要最小限度的『實力』非為憲法所不容許,自衛隊就是該『未達戰力之程度的必要最小限度的實力』」。這個自衛力論一直用到今天。
是的,自衛隊也是在1954年成立的,就是日本怪獸電影濫觴的初代《哥吉拉》上映的那一年。初代《哥吉拉》劇中的組織還是保安隊,實際上協助拍攝的是海上保安廳而不是保安廳。可是,從某方面而言,初代《哥吉拉》中保安隊的登場,也揭示著日本的怪獸電影從一開始就和自衛隊緊密相連了。
有關於自衛隊與大眾文化的交錯可以參考須藤遙子《自衛隊協力映畫》與川村湊《紙の砦―自衛隊文學論》。照片中為筆者藏書。
人們常有一個誤解,有些人似乎以為描繪過去的電影就是面相過去、為過去的時代而創作的作品。然而,即使是描繪過去的歷史,這部電影本身仍然是「現在」的產物。觀看這部電影的觀眾當然是活在「現在」的觀眾,而不是其所描繪的那個已經過去的時間的觀眾--難不成《最後的決鬥》是拍給中世紀的人看的電影嗎?當然不是嘛。即使一部電影其內容是在描繪「過去」,但它的製作與被觀看仍然是「現在」的。這點必須先弄清楚。
自1954年自衛隊成立以來,這近七十年來日本的軍事力的軍備與活動權限都在不斷擴張。90年代以後以國際協力為名,日本開始積極開始海外軍事力投射,終於量變導致質變,在2014年安倍政權以閣議決定的方式再次解釋改憲解禁部分集體自衛權之行使,並在隔年不顧憲法學界指出其違憲的專業見解與是民的反對聲浪強行通過為行使集體自衛權的安全保障法制。這是長年專守防衛政策的一大轉折點。去年自民黨政權也決定引入敵基地攻擊能力,專守防衛名存實亡。詳細內容請參閱拙稿「日本政府容許「敵基地攻擊能力」 「專守防衛」將名存實亡」。
當然,不論是集體自衛權解禁還是引入敵機地攻擊能力,日本政府與自民政權的決定都受到很多反對聲浪。如果在這種局勢下出現一部以過去為舞臺然後傳達「沒有強大的軍事力是不行的!」訊息的電影,它真的是一部「單純只是在述說過去」的電影嗎?當然不是嘛。它很明顯就是以這個當下的時間點的觀眾為目標在傳遞特定的訊息。
確實出現怪獸或外星人的電影或電視劇不乏選擇努力和這些「他者」溝通的作品,但佔多數的始終還是選擇「擊退」怪獸或外星人的電影或電視劇。「恐怖的怪獸/異星人突如其來出現破壞我們寧靜和平的生活,為了保護自己與正義,我們人類對其行使武力擊退邪惡的怪獸/異星人!」的模組大家應該再熟悉不過了吧?而且常常還會導出「因此,我們需要強大的兵器!」的結論。事實上這種模組所代表的思考方式在現實世界中也很吃香。雖然這種模組所代表的思考方式在《銀河英雄傳說》中被田中芳樹稱為「在思考層級上和給幼兒看的立體TV動作電視劇無異」(《野望篇》第7章Ⅳ),但想必在可預見的未來還是會繼續見到量產這種模組的大眾文化作品。畢竟面對和自己不一樣的「他者」,比起冒著風險與壓抑心中的不安嘗試溝通,還是直接向「他者」射飛彈在思考層級上輕鬆多了不是嗎?雖然這根本不是在解決問題只是在製造問題。順帶一提,雖然《超人力霸王布雷薩》的作品解說中有提到「人類與怪獸/外星人的溝通」,但似乎到目前為止這部分還沒有被顯現出來。第2集的登場怪獸深海怪獸蓋德斯還被戲謔化地變成烤魚。我想把怪獸當成烤烤串燒實在是難謂為和怪獸進行「溝通」的方式,又不是《星艦戰將》世界中的住民。
《哥吉拉-1.0》官方網站的故事介紹寫說:「似乎要追擊戰後化為無的日本似的出現的哥吉拉將這個國家打成負。日本面對這個史上最絕望的情況,誰能夠以及該如何,面對呢?」。山崎貴自己也說他就是想要將哥吉拉描繪為「前所未見的絕望存在」。怪獸哥吉拉被描繪成「前所未見的絕望存在」,而且又不斷強調「日本已經很慘了,哥吉拉又被日本打成更慘!」。看來《哥吉拉-1.0》還是要繼續走上述的「擊退」路線。從目前的描述來看,或許在《哥吉拉-1.0》中「日本(人)」這個抽象集合體會被描繪為可憐的受害者(看來是無法期待談及戰爭責任了),面對「前所未見的絕望存在.哥吉拉」這個「突然出現又無法理解與共存=只能排除殲滅的存在」。
既然如此,那就需要和哥吉拉戰鬥以武力保護大家的「勇者」的存在了。在哥吉拉電影中,自衛隊(或是以其他名義登場的自衛隊)或是G Force等等軍事組織就是這種「勇者」,可是在《哥吉拉-1.0》的故事是發生在自衛隊還不存在的時代。現時點無法確定《哥吉拉-1.0》故事到底發生在哪個時間點,如是1945年8月15日玉音放送之後呢?還是日本國憲法公布的1947年5月3日之後?不過,我們可以想像的到在《哥吉拉-1.0》承擔上述「勇者」職務的,除了可能會被描述的同盟國駐軍之外,就是被解散的舊日本軍的軍人了。從目前現有資訊來看,《哥吉拉-1.0》應該也是「哥吉拉對日本」。既然「日本」是被強調的對象,那身為「非日本」的同盟國駐軍擔任主要「勇者」的可能性恐怕就不是很高。事實上,根據《哥吉拉-1.0》的臨時演員徵集資訊,可以知道這部電影的時間點會落於1945~1947年,而且劇中會有舊日本軍軍人集合的場景。5月7日~5月10日的拍攝就需要55名看起來像成人男性的臨時演員飾演參加某個會議的舊日本軍軍人。
所以,看來《哥吉拉-1.0》的故事很有可能會以以下的方式發展了:
在戰爭結束後陷入一片潦倒的日本人面前,哥吉拉突然出現了(哥吉拉誕生的原因是廣島或長崎的核子轟炸?亦或是虛構作品喜愛的投往東京的第三顆核彈?)。戰後生活拮據的日本人就已經夠慘了,結果現在還被哥吉拉從零打成負的。而且,因為軍隊被外國勢力解體了,日本人毫無保護自己的力量。於是乎,充滿愛護鄉土與保護所愛之人的強烈心願的舊日本軍的軍人們集結起來,為了保護日本人而拿起武器(搶回被盟軍接受的兵器?或是被藏起來的舊日本軍秘密兵器?)和哥吉拉戰鬥。
如果《哥吉拉-1.0》真的如上述我所寫的內容般發展的話,其所想要傳達給生活在現在的觀眾們的訊息不言可喻吧。「無法理解又要摧毀我們的恐怖敵人.惡害隨時都可能傷害『日本人』!我們『日本人』為了保護自己,怎麼可以兩手空空,必須要拿起武裝!這些武器只是為了保護自己所必要的!(絕對不是為了侵略他國!『日本人』只會受害者,怎麼會是加害者呢?)」,大概就是這樣吧。嗯?你說為什麼即使沒有巡弋飛彈常規戰力可以排進全球前十名的國家會是「兩手空空」?我也不知道,反正在他們的世界中沒有時時刻刻瞄準假想敵國首都隨時準備把數十萬數百萬人炸上天的飛彈就算是「兩手空空」吧。借用Shin Hori的話,《哥吉拉-1.0》中哥吉拉的存在意義在於告訴還沒有自衛隊的日本「再軍備」是多麼重要的事情。
雖然有些解讀認為初代《哥吉拉》具有國族主義色彩,不過一般而言(也就是所謂的「標準答案」)會認為初代《哥吉拉》是具有「反戰」「反核」色彩的電影。如果今天《哥吉拉-1.0》的主題真的是論證再軍備的正當性的話,那《哥吉拉-1.0》不就變成「反.哥吉拉」了嗎?可是話說回來,初代《哥吉拉》的「反戰」「反核」色彩在後來也淡化了不少,在怪獸對戰的娛樂路線至上時代基本上就把「反戰」「反核」拋到腦後了。而且哥吉拉電影本身常常也是自衛隊協力電影,本多豬四郎還沒制度化的時代姑且不論,至少在平成年間以後想要自衛隊協助拍攝電影可必須在電影中把自衛隊描述得夠「正向」才行。一個很有名的例子就是平成卡美拉。平成卡美拉三部曲中沒有直接描述自衛隊戰鬥機被擊落的畫面,因為航空自衛隊不喜歡,所以改劇本。想當然爾批判自衛隊或是把自衛隊描述成壞人的電影就更不可能得到自衛隊的協助了,像是以自衛隊政變為主題的《皇帝不在的八月》(山本薩夫,1978年)當然就得不到自衛隊的協助拍攝啦。《亡國神盾艦》電影版本來因為涉及自衛隊叛變所以防衛廳也不想支援拍攝的,但在當時防衛廳長官石破茂的介入下以變更部分設定為前提最後自衛隊也大力協助拍攝。石破茂可是右翼色彩濃厚的人物,為什麼他會支持描寫自衛隊叛變的《亡國神盾艦》?其實讀過或看過兩部作品就知道了,《皇帝不在的八月》中的自衛隊不論是政變的前自衛官們還是鎮壓政變的自衛官和政府人士都被描述為惡人,一邊高度軍國主義中毒,一邊為維護現政權刑求殺害平民樣樣來。但《亡國神盾艦》中的發起叛變的自衛官可是被描寫為愛國志士呢。
哥吉拉系列一直在變化。到2016年時都有以「我們必須和核武與核電共存」作為結論的「反.反核」哥吉拉電影了,如今再出現一部「反.反戰」的哥吉拉電影或許也不是需要太過驚訝的事情吧。反正,如同須藤遙子所指出之,「防衛省所協助的電影會以將自衛隊描述為好人為前提。逐漸接近『又強大溫柔,而且又守法』的模範形象。《正宗哥吉拉》就是這個路線的集大成之作」。《正宗哥吉拉》本身就已經是高度完成的「自衛隊協力電影」了,而且《正宗哥吉拉》所吶喊的正是對於所謂「戰後體制」的否定。那麼《哥吉拉-1.0》更進一步回溯到歷史的原點更進一步否定「戰後體制」,或許也可以認為是在《正宗哥吉拉》打下的基礎上進續前進,更進一步地明確化東寶新哥吉拉路線的「反.反戰」性質。
只是,在40年來掙扎於「戰爭是不對的,必須傳達戰爭的愚昧」和「可是我又好想描繪酷酷酷的鋼彈和MS之間戰鬥!」的矛盾和葛藤之中不斷思考到底應該怎麼做才對的機動戰士鋼彈系列在今年抵達了一個前所未見的新高度。《機動戰士鋼彈 水星的魔女》的主角蘇萊塔.墨丘利直接明說「殺人就是殺人,就是不對的事情。即使用『這是在保護大家』來自欺欺人,仍然改變不了『殺人就是殺人』這件事情」;整個作品最後也告訴觀眾「想要徹底『戰爭是不對的,必須傳達戰爭的愚昧』,就必須超克『可是我又好想描繪酷酷酷的鋼彈和MS之間戰鬥!』」。《水星的魔女》直接明說「GUNDAM必須被否定」。對於「鋼彈」的揚棄、對於正戰論的揚棄、對於「在娛樂化的戰爭中反戰是否可能」這個問題的徹底,《水星的魔女》都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
可是,哥吉拉反而要走回頭路嗎?在這個時代我們有闡明「以男性性暴力對付男性性暴力只是在繼續再生產罪孽的連鎖而已,要打破男性性暴力所構成的連鎖,只能靠不容妥協的溫柔=女性性的力量」的《水星的魔女》,然後,可能會有一部「反.反戰」的哥吉拉電影(喔對了,舊日本軍軍人當然全部都是男的,和一大堆軍隊一樣,舊日本軍對於女性性可是避之唯恐不及)。或許,這是這個時代的必然。這兩部作品剛好顯示出了面對這個時代的兩種態度。至於我覺得哪種比較好?這應該不需要我明說了吧。
只是,或許終究還是不免覺得有些唏噓。如果《哥吉拉-1.0》真的如同本文推測所言主題就是「再軍備」,就是一部「反.反戰」的哥吉拉電影,那我能做的或許也只有繼續在文字中向已經不會再回來的事物哀悼了吧。
初代《哥吉拉》有一句家喻戶曉的名言:「我並不認為那會是最後一隻哥吉拉。如果繼續進行氫彈試爆的話,那隻哥吉拉的同類,或許又會在世界的某個地方出現」。1954年的時候,全世界的核彈頭還不到1萬枚。冷戰時代地球上的核彈頭曾經多達7萬枚,如今的世界上雖然已經減少到不到2萬枚,但還是足以嚴重破壞地球環境消滅人類文明的數量。69年後哥吉拉又回來了,只是這次的哥吉拉要說的或許是「我如何學會停止恐懼並愛上炸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