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臺灣一處無人海岸,岸邊堆滿壘壘卵石,有如一行行神祕語言。
離岸不遠處的海面出現特殊起伏,隨即鑽出了一名膚色雪白的黑髮男子,若能貼近細看,則會發現他的肌膚是一層極細的白鱗,赤裸男子半埋在水裡,波紋形狀暗示他下半身非屬人類,收在背脊上的透明鰭翅刷地張開,泛藍黑髮並未在他強壯的肩頸上糾結黏貼,一離水就柔順地隨風飄逸。
櫻髮魔族坐在礁巖上,百般聊賴地讀著一本小說。
白鱗男子上岸,化出兩條長腿穿回衣物。
「勞駕了,事情辦得如何?」蠪問道。
「這次總算找對地方,海底的仙陣最近才打開過。」委蛇回答。
「近日這座小島上倮蟲仍舊小打小鬧,我有欲尋覓之物,鬿雀夸蛾只顧著吃和玩,龍伯又不擅查探,交給你去辦果然正確。」櫻髮魔族笑說。
「人間海水未免太淺,龍類也極端稀少,不堪一擊,連龍伯的真身都淹不死,如此淺海根本壓制不了真魔。」委蛇面無表情評論。「話說回來,你養育的那隻倮蟲倒也狡猾,當今疲弱的人間眾生根本無法探測海中仙陣,非得藉由我等魔族之眼才能看穿天界的技倆。」
「別這麼說,這人間之海是天界精心設計,並非為了生養龍族,而是配合神器孕育風雨雷電四時之氣變化,咱們地疆可沒有這麼有趣的氣候。」蠪合起書本起身伸懶腰。
「終於知道天界在打什麼主意了,既然確定了『那物』的存在,細節可從這座島嶼周邊生靈慢慢拷問,但大方向上結局已定,就不知燭華若知道真相會有何感想。」他微笑的臉龐卻是滿不在乎。
「天人並非毫無作為,他們打開仙陣所動的手腳似乎是為了延後目標甦醒,這次沐霖事件天界表現低調或許和上次行動有關。」委蛇道。
「這一點我倒是該誇獎天界,在我找到她的魂魄前,人間可不能輕易毀了。」櫻髮魔族凝視遠方,深紅染金的眼眸映著海天之色。
委蛇張開手,掌心躺著一顆採自海底的黑色巖石,玄武巖在蠪注視下應聲裂成碎片,散出幾縷黑線,瞬間佚失。。
「人間有股業力擾亂我搜尋,這股業力和神魔大戰有關,原本想找出源頭,卻發現它無處不在。」
「天人神仙一個勁兒下凡輪迴,新魔也是神魔大戰時依附在刑釘碎片上的殘屍進化而成,這人間早就混雜一片了。我有興趣的是,那個海底仙陣一度打開後不久,黑守鱗就率眾移入臺灣島,當時這座島發生一場大地震,這隻殭屍似乎已察覺不對勁。」蠪抱胸笑著說。
「與我無關。」委蛇舉起右臂上的繃帶包紮看了看,彷彿當成飾品。
「你的手又是怎麼回事?」
「先前去黃石公園底下調查時不小心被地火燙著,阿鐘非要給我包紮不可。」
「看不順眼拆了便是,裸蟲的藥對我們無意義。」
「挺順眼的。我要回去看電視了。」委蛇套上印著「Fight!歷史!」金字黑色T恤說。
「那件不是你分配到的人類召使的衣服吧?」蠪順口問,他特地吩咐過要魔族不得向彼此的召使動手以免引發紛爭。
「夸蛾很想要,聽說是限量絕版系服,我就去搶來了。」
「需要那麼在意衣服嗎?夸蛾那傢伙好像有些迷得過火了。」櫻髮魔族對夥伴在人間的活動不是很上心,只知道他們融入得非常徹底,樂不思蜀,還商量起要綁些倮蟲回地疆繁殖的計劃。
「蠪,你是鬼族出身,和妖族棲地接近,以前穿過衣裳不稀奇,但夸蛾可是第一次,我也很久沒穿了。」委蛇平心靜氣地解釋。
「按這款式向成衣工廠訂個幾萬件不費吹灰之力。」
「但和我身上這件故事就不同了,否則你又何必棄而不捨尋找食人之女的魂魄?」委蛇犀利地回答。
「就看這人間能否撐到令我如願。」蠪說。
「往昔,大比丘、比丘尼甚至阿羅漢動輒成千上百結隊而行,還能與魔親打得勢均力敵,如今一面倒觀之無味,不如研究人間倮蟲的日常娛樂還有些意思。」委蛇說出魔族夥伴的心聲。
「又在說哪個世界的舊事了?」
「當然是我那個世界。」委蛇續道:「一旦我們動手,便無倮蟲立足之地,天人也是類似想法。看來他們對『這個』人間倒是特別珍惜。」
「我倒覺得天界藉著地球上充斥為患的倮蟲隱瞞不少事情。旁觀下去,想必那群傢伙馬腳會愈露愈多。」蠪按著巨蛇化身的魔族男子肩膀不疾不徐道。
「蠪,天人若不守協議以眾擊寡,我方多有不利,你可別被捉到把柄,否則我本體在地疆無從洩憤。」委蛇以黑髮纏住蠪的手腕,威脅性地勒了勒才再度鬆開。
「天界先開啟這場賭局,我只是帶你們來撈些彩頭罷了。」櫻髮魔族擺擺手踏沙離去。
白鱗男子任浪花淹過腳掌,將破碎的玄武巖放回岸上,脆弱而多彩的人間。
※※※
司徒燭華回來了,卻站在前院動也不動。
韻真一個時辰前就發現他的氣息,但她不想主動迎接,不想知道司徒燭華半夜回來的目的。
之後下起大雨,宛若兩人剛認識不久時的那次雨夜,司徒燭華也淋得渾身溼透,他照舊在屋外寂然無聲佇立等待,這次韻真不會擔心對方感冒衝出去了。
她不能在司徒燭華做出那些曖昧動作後還繼續用朋友的名義賴在他的房子裡,即使司徒燭華歡迎她這麼做,璇璣不就看不過去私下來說話了嗎?
「韻真,我有話要告訴妳,請出來一下。」
韻真剛站起來,司徒燭華終於開口要求。
「外面在下雨,還是你進屋來。」她也不是想避不見面或為難司徒燭華,只是覺得不能像過去那樣裝傻放任他踩她界線。
「無妨,我想在外頭說。」屋外又傳來清晰沉穩的男聲。
她拿起靠在牆邊的傘,推開木門,果然看到司徒燭華站在十來步外,沒使用辟水訣等法術防護,任憑衣衫盡溼。
他像是對冰冷的雨水毫無感覺一般,直直望著屋內溫暖的燈火。
自從司徒燭華提過韻真在一片漆黑中縫衣服的畫面讓他看了有些難過,她只要睡不著起身活動,總是記得點蠟燭。
「冷戰結束了?」韻真還沒看過這麼沒氣勢的冷戰。
一滴沉重的雨水掉下睫毛,他眨了眨眼睛。
「我不是有意的。」
「你有好好吃飯嗎?」
不說話就是心虛了。韻真敢打包票司徒燭華沒她看著無法在決戰前保持最佳狀態,這個人必然會累死自己。
「我擔心你,沒有惡意,如果你嫌煩的話,也別用這種方式避不見面,這是你的地方,我一個人住著彆扭。」韻真撐著傘,不曾替他擋雨。
如果好心幫忙只是加重彼此的負擔,她得再想想,是否有更好的做法避免他們的關係轉向惡化。
那種化解敵意、突破窠臼,還可以切磋琢磨的友誼真的很好,她不想從這場美夢中醒來。
「我只是……對自己心煩。」
「就算你在別人面前表現親密,不表示我們真的會成為那種關係。所以,會讓人誤會的動作,以後別再有了。」韻真搶先聲明。
「我想讓他們有心理準備,若要對黑家人指指點點,先過我這關。」司徒燭華說。
韻真別開目光。他怎能將這麼羞人的話光明正大就說出來了!這是天心派掌門該說的話嗎?不過他好像沒當過實質的掌門。
「明虛子,我們討論過這個問題了,不可能的。」他之前不是還很好說話嗎?
「黑太爺曾對我說過一段話,我印象深刻。」
「太爺說了什麼?」
「即使兩相情願,但殭屍與活人,男人與女人,如何維持信任?妳不會愛上作為菜餚的雞鴨……」
「然也。」韻真忽然想起,司徒燭華第一次告白時以庭院公雞比喻自己,原來典出於此。
「所以我來決定怎麼做就好,成敗在我,妳不用有任何壓力。」
韻真退了一步,握著傘柄的手微微顫抖。
「我不會妨礙妳為黑家盡忠,也不會放棄降魔的志業,我可能會拋下妳,也可能比妳早死,所以,不要求妳有任何承諾也是應該的。」
「誰準你這麼說?鞋子都有人愛了,雞鴨好歹還是生物!」他這種卑微的口氣讓她感到心酸。
「妳是說將來有機會愛上我?」
「才不是!我是不爽你自以為是批判我!喜歡什麼,討厭什麼,我早有定奪!」韻真不是一開始就把她覺得最好的關係告訴司徒燭華了嗎?如果當不了異姓親人,好歹知己也不錯,他偏偏不買帳!
「你既是優秀的道士,種族生死的歧異你都超越了,為何還不能超越性別框架?」
「韻真,男女對我才是最無意義的框架。」
韻真啞口無言,身為處子他還真有資格說這句話。
「那又為何要對我步步進逼?」
「先前是我用詞不當,不該拿夢仙相比,也沒有其他人可比。如果有個框架,可以把妳從黑家的沈韻真框進只屬於我的人,我就要那一種,是的,就選男女。」
「渾蛋……」她遇上一個可怕的道士了。
司徒燭華前進一步,韻真立刻壓下傘面擋在兩人之間。
他以罡氣凝成法劍一揮,塑膠傘斷成兩半,韻真手上只剩下半截鋒利傘骨。
韻真用尖銳的傘骨抵住他胸膛道:「別再前進了。」
「相信黑家監院不會反對妳我交往。」
「只要不犯誡,師尊向來不管小輩的感情事!是我不想和你在一起!」韻真嚷道。
「為何不肯認真聽我的話?」司徒燭華又進了一步,如他所料,她只能後退。
「你以為自己甘願犧牲,就沒人會感到心疼嗎?要我明知一定會拋下你,甚至為黑家戰死,卻將這些痛苦帶給你,你願意忍受,怎不問我想不想?拜託了,讓我走。」說到後來,她的聲音只剩下一片破碎。
司徒燭華愣了愣,忽然用力看著她,確認在黑暗中滾落的不是雨水。
「妳的淚,終於是透明無色。」
「這麼黑,你看錯了!」韻真語焉不詳低吼。
一團光暈照亮了她狼狽不堪的表情。
「沒看錯。」他繼續前進將她逼到屋簷下。
「妳沒說實話。」
「司徒燭華,你不要太過分。」韻真抵上牆壁驚覺已沒有退路。
要不,拆牆吧?
「蓋房子很辛苦,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
這句陰魂不散的警告打消韻真以暴力解套的奢望。
電光石火間,司徒燭華握住她抓著武器的手,另一手壓在她頭側,不讓韻真有任何機會逃跑,傾向她低啞地問:「我要聽妳真正的想法。」
「該死的臭男人!你這算什麼清高道士!你想知道就告訴你──我不能忍受和同一個活人分開兩次以上,不是你討厭我,就是你死掉!反正遲早會分手,乾脆就不要交往,別的關係也可以在一起!你高興了?我就是這麼自私!」韻真豁出去邊哭邊說。
「這表示妳很喜歡我。」司徒燭華篤定的說。
「妳說過容許牽手,那就牽手!」
「我啥時說過!而且牽手是只限男朋友好不好?」
「我當妳男朋友呢?」
「不……不太想要。」
「為什麼?」
「因為好像很難分手!」韻真脫口而出。
「沈韻真,來到現代妳都學了些什麼……」
她快被困窘淹死了。「不、不一樣,男朋友是社交用的,我才不想和你建立那種輕浮的關係!」
「妳的意思是想要重一點、深入些的關係,貧道很樂意配合。」
韻真還想辯解,司徒燭華卻撫上臉頰,大拇指冷不防伸進嘴裡按住她的舌頭,正當韻真被這個意義不明的動作驚呆時,司徒燭華俯身就口直接兇惡地吻起她。
韻真不敢咬緊牙關,一條柔軟溼熱的物體竄進來,在口腔裡掃了一圈便鑽進她的舌下糾纏,韻真鼓舌抗拒無效,決定甩頭抖開他,後腦勺卻被另一隻大掌牢牢按住。
她當下只有一個感想:媽的!
「唔嗯……」
除非咬斷大拇指或舌頭,真要做那麼絕嗎?韻真緊張得快崩潰了。
等等,就算讓他受傷,他會鬆手嗎?韻真死命握著拳頭,遲遲未反擊,便是答案她心知肚明。
不會。
她鬆開手指,改按住他的胸口,準備等司徒燭華一停下來就推開他。
這個姿勢很彆扭,一點都不舒服,除了他的心跳、氣息和觸感正在焚燒她,道士不像初見時還有苦修帶來的勁瘦,他在人間過起煙火生活,肌肉愈發壯碩,原本就無比堅忍的人不知不覺連外表也變得強悍了。
好不容易,他是消停喘口氣了,卻將她牢牢嵌在懷裡。
「我以前問過,要怎樣才能讓妳舒服,現在可以指教一二了嗎?前輩。」
這不是挑釁,什麼才叫挑釁?
「我怎麼覺得你經驗異常豐富?」剛才是悲傷,現在韻真真的被激怒了。
雖然溫言軟語對韻真沒用,但她沒想到這個道士竟然直接請戰!
「魔障幻象看多了,但燭華無意套用,我只是單純想對妳這麼做。」他直接的回答導致她開始不安地扭動起來。
「住手!不管怎樣都不會舒服的!我沒有那種機能啊啊啊混帳!」
「那就當成牽手好了,閉上眼睛,韻真……」他輕輕撥開女子濡溼的瀏海,唇瓣抵著她的額頭,滑到眉心,從鼻梁逡巡到耳畔熾熱地吐息。「乖,我想試試。」
一陣冰冷香氣籠罩,是雨水混合了玉蘭花的味道,韻真後知後覺想起頭頂的大樹正開著許多細長捲曲的淡黃花瓣,她曾經仰頭歎息只能從記憶中尋找的香花,如今隨雨淋漓印染著她。
她身上似乎發生了一些變化,卻不知造成這些變化的是《歸藏易》或司徒燭華?
他綿密又固執地吻著她,韻真發現他拂過頸項與耳珠的指尖同樣讓她顫慄。
感覺到她想說話,司徒燭華暫時挪開距離。
「我是殭屍。」她不想迴避,也不願讓他模糊這個事實。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那代表什麼!我的真面目不是現在這樣!我前不久才被西城隍逼出原形,以後戰鬥時你難免會瞧見!到時後悔就晚了!」韻真激動的說。
「妳現在看到的也不是我真正的模樣。」司徒燭華忽然說。
「不然是何種樣子?」
「骷髏。」
「騙誰呀!骷髏我也有!」
「所以是一樣,沒問題。」他再度湊近。
韻真趕緊擋住他的臉。
「就說不可以!你現在精蟲上腦,色令智昏,什麼好話都說得出口!我呸!」
司徒燭華居然在舔她的手!
「不然妳現在就在我面前現出原形。」他淡淡提議。
「我拒絕!」韻真也是有自尊心的,為何她要靠毀容來嚇跑司徒燭華?
「妳想脫身,就使出最有可能成功的手段。」他幾乎要碰到她的唇瓣誘惑道。
「不要!死也不要!」那樣一來就算分開,韻真還是能在他心中留下美好的印象,像她這樣的殭屍女子,最大的奢求不就只能如此了嗎?
「既然妳介意容貌,寧死不肯在我面前恢復所謂的原形,那就到死都不要讓我看到那一面即可。不如來打個賭,如果妳恢復原形我還不想走,妳就跟我進房裡繼續。」他吻著韻真的眼皮說。
他的語氣完全不像在開玩笑,韻真毛骨悚然立刻拒絕:「才不跟你賭!」
司徒燭華興致盎然地碰觸不致讓韻真馬上彈跳起來翻臉的部位,談不上熟練,卻像某種奇特的安撫和證明決心,比起情慾,韻真感覺他更想要某種貼合無間的親密,或許這個男人也和她渴求相同的溫暖。
「你這樣做舒服嗎?我很懷疑。」
「嗯,很開心。」他時明時暗的目光移向韻真線條起伏的胸脯。
「不能再多了!」
「我會給妳空間。」他將臉埋在她肩窩說,「只要妳待在這間屋子裡,我就不碰妳,所以請不要逃。」
「我說什麼都沒用是嗎?」
「無論何種方法都無法迴避相同的痛苦,一起面對難道不是最劃算?」
「狡辯。」
「是明智的選擇。」
「你太高,我腰痠,脖子痠,收工了。」韻真貼著牆想滑出桎鋯。
豈料司徒燭華將她抱起來轉了半圈換成他靠牆坐下,又將韻真按在懷裡,表示這個姿勢取暖又省力。
「韻真,我們不能浪費時間。」他嚴肅地說。
「這太……唔……」她再度開不了口。
微微透出燭光的窗口下方,糾纏不清的男女像一對離水的魚兒般吻著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