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呼嘯,景色蕭條,小木屋窗外不時飄過幾片乾枯落葉,壁爐火焰劈啪作響,我在破舊的老沙發上醒來,數支白蠟燭無聲地燃燒細焰,在桌面留下厚厚一層燭淚。
堆滿死亡證明書的書桌一角擺著墨水匣和鵝毛筆,桌腳靠著一柄獵槍。
好眼熟的室內擺設,我撥開睡得亂七八糟蓋在臉上的長髮,低頭一看,身上竟然穿著古早吸血鬼電影常見的低胸白色長襬睡袍,趕緊將領口盡可能往上拉。
依稀想起這是哪裡了。
我抓起那把價值五十萬金幣的獵槍,赤腳走向小木屋大門,小心翼翼打開門板,打算進一步確認所在地。
距離門口三步遠就是一塊青苔斑斑的墓碑,我在墓碑前蹲下,擦亮石碑上的蒙塵照片,果不其然是張陰暗模糊的臉以及預期中的死者姓名,土裡插著一把猶帶血跡的鐵鏟。
起身往屋外一看,密密麻麻數百塊墳墓將小木屋包在中心,墳場邊緣則被鐵欄桿和薔薇叢包圍,與外界隔絕。
完美再現3D立體精緻寫實的「傷心墳場」!我親手布置的墓園。
「確定是夢。」我抓抓頭髮鬆了口氣。
「難得做這種夢也不錯。」畢竟我也是傷心墳場的鐵桿玩家,能夠身歷其境可說是求之不得。
正提著獵槍在墳墓間閒逛,土裡冷不防鑽出一隻手掌,腳踝被抓住了!一股電流從腳底鑽向頭頂,地底下會動的生物不在我的期待之內!
「走開呀!」我尖叫一聲,猛力抽腳連退數步,一屁股跌坐在地。
土塊裂開,爬出一隻皮包骨的食屍鬼,和Peacebook上的可愛CG不同,從破裂胸腔露出的血漬肋骨,泛黃尖銳的牙齒和擅長挖開棺木的粗大手指,完全是隻活生生的死靈怪物!這不是我的夢!反而更像某人的下流品味!又是死阿宅!
我握緊獵槍,心下略定,至少不是手無寸鐵。
附近響起接二連三的破土挖掘聲,不只一隻食屍鬼?
傷心墳場的遊戲規則裡,包括系統會不定時在玩家的墓園中放入食屍鬼,讓新手及不受關注的玩家同樣能享受防守還擊的樂趣,倘若放著不管,食屍鬼會不斷吃掉埋好的屍體,害玩家投注的金幣和時間化為烏有。
通常系統主動發放的食屍鬼僅有一隻,但傷心墳場的策劃團隊著實擅長掌握人類最深沉的慾望,現在連食屍鬼都能用昂貴的死幣購買了,還有投食功能,不管作為寵物或攻擊道具人氣都相當高。
死阿宅曾經從我這裡敲詐一筆傷心墳場的巨額資本,還記得嗎?
「除了你還有誰會在我的墓園放這麼多隻食屍鬼!不要躲了!給我出來!死阿宅!」我仰天大罵,回應我的卻是一陣瀰漫開來的甜腥怪味。
「使用道具:『墓園管理人的獵槍』!」我情急之下吼出原本以滑鼠執行的指令,沒想到居然真的有效,我的雙手自動操控獵槍,帥氣地打爆一隻隻接近的食屍鬼。
開心得不得了時,彈藥也寫實地用完了。
「購買新彈匣!裝備子彈!」這次我怎麼喊也沒用,難道是身上沒有金幣的關係?
正束手無策時,一隻食屍鬼赫然已經走到面前,我連忙把獵槍當成球棒拚命亂揮,就算是夢我也不要被啃成骨頭!
「死阿宅!你在哪裡!這太過分了!」不這樣怒吼,我可能會立刻哭出來。
蹄聲響起,隱身在斗篷之下的墓園管理人揮舞著長鐮刀,騎著骷髏戰馬躍過柵欄,沿路收割噁心的食屍鬼,末了鐵蹄直接將離我最近的那隻食屍鬼的腦袋踏入土裡。
居高臨下看著我的男人果然是死阿宅,他似笑非笑從馬鞍上向我伸手。
「幹嘛?」我防備地問。
「不要就算了,再見。」騎士還真的把手縮回去。
「我要!我要啊!」食屍鬼大軍又來了,我像井裡的貞子一樣死命抓住他的手,多少有點若能把死阿宅拖下來也不錯的惡意。
可惜死阿宅順利將我拉上馬,兩人開始在墳墓間奔馳。
「女人家應該要懂得矜持,說什麼要不要的……」背後傳來一聲涼涼的批判。
我一口血骾在喉嚨。
「喂!你要騎到哪裡?」
他不說話,只是振了振韁繩,我吞下一聲驚呼,骷髏戰馬像長了翅膀般躍過圍牆,奔過草地進入森林。
「傷心墳場裡沒有這段地圖吧?」我愈發不安,另外這種王子公主的騎乘姿勢也不適合我和死阿宅的關係。
直到我完全不認得回去墓園的路,死阿宅才讓馬兒放慢步伐,受不了繼續跟他貼在一起,但我更討厭下馬落單,誰曉得土裡還會鑽出哪種死靈怪物?識時務者為英雄,英雌當然也比照辦理。
「你到底怎麼操控我的夢?還是你可以進入網頁遊戲?」我決定先轉移話題。
有鑑於這隻宅鬼前科累累,男生不會接觸的女性向領域,死阿宅都能迅速累積經驗值反過來踩我,我很確定不是他生前就和我有共同的興趣,這王八蛋有備而來。
「技術上來說,我只是影響妳的認知而已,要改變電磁紀錄非常不簡單,但要讓人產生錯覺則沒這麼困難。」死阿宅施施然對我解釋穿越到傷心墳場的原理。
「半睡半醒時人最容易接受暗示,妳感受到的幻覺就會比純粹作夢更有秩序。」
「所以這是你製造的幻覺,我只要醒來就沒事了!」我吁了口氣,反正不是離魂就好,這隻死鬼應該也沒那個威能逼我離魂吧?
「再見,我要去醒來了。」我自作聰明地說。
「有那麼容易嗎?如果人類可以輕易脫離幻想的誘惑,又怎麼會有那麼多人前仆後繼去吸毒嗑藥改變認知功能呢?不就是因為現實太過枯燥無聊?」死阿宅微微俯身在我耳邊說:「我跟妳在精神力上不是同一個級別,所以我可以再現遊戲場景的細節,甚至修改得更生活化,栩栩如生,妳難道不想體驗寫真實版傷心墳場?反正是夢,又不會真的死掉。」
我吞了口口水,這個提議太卑鄙了。
「不需要!我只要玩遊戲就好!」
「一個人玩太無聊我才好心招待妳來,再怎麼爛的電影還是得擺個女主角,現階段我也沒有挑剔的本錢了。」
說得好像他有多悲慘,倒楣的是我才對!
「我不介意演男主角,馬和鐮刀給我!你下去當食屍鬼!」我可以自己腦補帥氣的隊長英勇拯救受傷的副教授,兩人在死靈怪物環繞下絕望激情的互擁。
仔細想想,淒風慘雨的傷心墳場不是充滿了哥德屬性的耽美元素嗎?只要剔除這隻死阿宅的存在,正是我不可多得的故事場景!
「想太多,妳覺得有可能嗎?」死阿宅輕蔑地拒絕我,我只好繼續陪他在黑森林裡遊蕩。
仔細考慮,事情真的都解決了嗎?總覺得還有疑點。
最早的月之鄉民宿死者陳馨馨,是誰在她死後連續三晚入侵她的房間?警方說是慣竊,我也相信了,但是後來誰也沒跟我提起這個慣竊的消息,包括小武哥在內似乎都忘了這件事。
嚴格分析,民宿事件還不算百分之百確定為慣竊所為,哪怕真是慣竊也不會這樣明目張膽每天都來翻找沒有油水的房間,連上鎖的浴室都不起疑還製造聲音?我總覺得說不通。
「我有件事要問你,警方沒抓到入侵民宿的賊,你知道他的下落嗎?」
「小胖妹,妳真的相信警察的慣竊說法?」死阿宅將問題丟回來。
我遲疑片刻,還是搖搖頭,到底我也不是警察或偵探,知道的命案資訊很有限,看小武哥就明白,真正重要的線索或專業鑑識結果他能不對外人說就不會說。
許氏兄妹殺了陳馨馨和蘇韻希這點無庸置疑,後來我就忘了計較是誰留在命案現,直覺告訴我,這個環節不太對勁。
一陣麻痺從右腳腳踝迅速擴散到全身,我身子一軟從馬上滑落,被死阿宅及時撈住。他把我抓回鞍上,讓我趴著馬頸,自己則先下了戰馬,再順勢把我抱下去,那一瞬我看見墓園管理人露出詭異的笑容。
我突然想通了,卻只剩下一張嘴能動。
所有關於許家兄妹和土地爺爺,大師與我互動的細節消息,被害者資料,甚至連深山妖怪眠腦的線索死阿宅都智珠在握的原因……
「是你──不對,不只有你而已,還有誰?你們是一夥的對不對!」
「噢,原來妳還不算笨到無可救藥嘛!」死阿宅不騎馬了,卻抱著我繼續在森林裡徒步前進。
專心!這是在作夢!腦波被控制不是我的錯!
打從第一件鬼殺人的命案發生,人類還沒察覺異象之前,死阿宅和本地的阿飄,或許還要加上一些無形界的好兄弟已經知道有外來厲鬼在地盤上惹事,於是開始合作調查,死阿宅無疑是其中負責統合情報和出面與人類打交道的代表。
「如果不是那些附在烏秋、麻雀、黑狗和臺灣獼猴上的好兄弟堅持要開燈討論,又控制不好附身用的動物身體,搞得一團糟,本來不會留下手尾。」死阿宅說。
沒錯,鑰匙叫小鳥偷,門給猴子開,大家就有免費的房間討論和零食可以吃,還可以順便勘查現場聊八卦,有沒有這麼劃算的死後休閒活動?
請問這位少爺是哪裡來的桃太郎?我無言,好想狂扁這群腦袋不知道塞了什麼的好兄弟啊啊啊!
「誰說只有妳對真相好奇,想要找出兇手?魂魄旅行風險很高,通常附在小動物身上比較安全,遠道而來關注這些案件的好兄弟也是要招待一下,否則妳以為情報都是免費的嗎?」死阿宅鄙夷地看著我。
「好啦!我知道,我不會管這部分,也不會和大師說,我根本不想知道有哪些好兄弟來宜蘭!只要他們事後有平安回家就好!」我連忙搖手,就怕哪天死阿宅心情好在我家開Party。
所以死阿宅單純把我家當成他的私人地盤,也不想閒雜鬼等亂入,才在其他地方開房間,只是為了個人利益在活動而已。但是這中間他轉賣情報到底翻了幾倍來吸我的血?愈想愈不爽。
「還有一個疑點!我們都被困在太平山的眠腦洞窟那時,到底是誰把我們救出去?許安信被鎖鍊帶回陰間了,我、小武哥和阿芳都失去意識。」不可能是女鬼將軍末喜,如果是大師額外出手相救,他也不至於瞞我,但三先生既然不承認,我想應該不是他。
「別說你也昏倒了,我不信!」
「妳真的想知道真相?」死阿宅嘻嘻笑了幾聲,看不見他的表情,只有一雙手緊緊抱著我。
「我要知道。」我很有骨氣地說。
「我說過,魂魄旅行最好是附在小動物身上,或跟著大群移動的昆蟲也可以,既然被太平山靈場與妖怪限制住的孤魂野鬼不少想回到陰間定居,我就請飄飄做個順水人情把你們搬下去了,有了這個功勞想被陰間接受也比較好說話。」他不顧我的抗議繼續蠻橫地往森林深處走。
「首先要準備很多蟑螂……」
「住口!我不想聽!」
過了一會兒我才覺得死阿宅好像在騙我,但我實在分不出來他的真話假話,因為有可能全部都是屁話!總之我覺得他沒說出實情,而且也不打算告訴我。
連引孤魂回陰間和查戶口外加幻覺支配遊戲都會,做出這些事的死阿宅到底是何方神聖?
「難道你是靈界偵探?」
「哈哈,小胖妹,這次妳真的逗樂我了。」
「我說中了吧?你再裝啊!」我用力鄙視回去。
麻痺突然消失,我立刻瘋狂掙扎,饒是死阿宅也有點手忙腳亂,比精神力我不會輸的!我卻不敢問他為何一直抱著我?
「最好別亂動,小胖妹,好不容易想好劇本,別逼我改變主意。」墓園管理人淡淡的說。
我這才發現因為剛才蹬動雙腳,睡袍下襬幾乎撩到大腿根,瀕臨走光邊緣。
「你這變態!」我害怕起來。就算是夢我也不要遇到那種事!他不是一直嫌我胖,應該不會對我感興趣才對?為什麼我會是女主角打扮,他又作出這種男主角的行動?
「看看妳的腳,剛剛妳不幸被食屍鬼抓傷,毒素已經擴散全身。」
我才想反駁沒這回事,腳踝重新冒出麻癢,這次居然多了一大片泛黑的腫脹傷口,小腿腫得像豬腳,麻痺二度襲來。
「你作弊!」
「真可憐,已經沒救了。」死阿宅的聲音聽起來彷彿真的有點悲傷。
這傢伙是怎麼回事?自導自演?
麻痺感愈來愈深,卻有把火烤著心臟,我重重吸了口氣,卻只能虛軟地垂著手臂,只剩意識還很清醒。
「知道什麼是『親親之殺』嗎?」他冷不防又換了話題。
親完又殺?講現代社會到處都有的情殺?
「唉,現在的年輕人國文能力真是……」死阿宅又開始老調重彈,但我寧願他說點欠揍的話題,也不想知道死阿宅準備讓我體驗的「劇本」內容,可想而知絕對沒好事。
「你的重點在哪裡?」
「親親之殺是儒家的重要思想,也是中國幾千年來的宗族核心概念,殺字指的是差別,意思就是,親近親愛的人,而所親之人必須分等級,依照家庭、同族排列下來,其次才是朋友、不相干的人,按照這個差等分配一個人付出關愛的先後輕重,這就形成了倫理。」
然後呢?我大一國文過了以後就沒碰文言文了。
「像許景莎為了順利結婚殺死親生兒女,這是亂倫。」
對,這也是我會這麼憤怒的原因,父母不保護子女就算了,居然遺棄和殺害無辜的小孩,不只是奪走他們的生命,更令人憤怒的是,還汙染他們純真的心,甚至連投胎轉世的機會都沒了。
「還有呢,像某人自以為是超級英雄,看到路邊小狗被車撞都要撲過去擋,這在中國人的觀念裡,就叫做輕身不孝。」
為何這種人說話都喜歡帶刺,路邊小狗是你生的嗎?動不動就路邊!我瞪著眼。
「我怎樣要你管!」
「因果,啐,人要是倒楣就算死了還是會被笨蛋纏上呀!最後還不是要幫著收尾。」
「有沒有搞錯,纏我的是你吧?」我快要被這個男鬼顛倒黑白的功力搞瘋了。
「要不是某人老是呼喚我,我也不會被困在某個無能小胖妹家裡。」死阿宅挑剔看著一身女主角裝扮,卻沒半點女主角款的我。
「我呼喚──你個屁!」不小心又口出穢言了,好歹我從小到大在外人面前也是害羞內向型,竟被逼到髒話就跟溼紙巾一樣說拿就拿出來。
「證據?何時?內容?」
他把我放在一棵倒塌的神木旁,讓我靠著潮溼木頭半躺,心臟好痛,手腳石化動彈不得,黑森林落下幾道稀有陽光,露珠閃爍如星,白色野花在陰影中隨著微風搖曳,被男子的手一一折斷綠莖,墓園管理人開始為我編織花冠。
多少夢幻少女求之不得的淒美畫面,但墓園管理人換成死阿宅的臉,我只覺得悽慘。
死阿宅終於要說到入侵我家的原因了?雖然他的語氣很不正經,我還是屏息等待。
「證據就在妳眼前,時間就從妳第一次看到證據時開始,至於內容……妳對我的名字無所不用其極的懇求,說:『只要能達成願望,願意當女僕或奴隸都好。』真是可怕的熱情啊!」
奇怪,他說的是中文嗎?完全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