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種熱情像是疾病,但是,這疾病賦予他生命意義。
──Daniel Meyerson,《皇帝與語言學家》
第一話 女神與長毛狗
「我想交易的商品……」外表和阿德差不多年紀的青年扭扭捏捏地說。
「就是『那個』。」
「『那個』是哪個?」夢想交易所的店員皺起眉頭,嘴角抽搐,他已經(jīng)和這個客人溝通了半個小時,兩人還沒取得共識。
這次又是個人類客人,男性,一開始阿德以為應(yīng)該很好應(yīng)付,因為他們還蠻多共同點的,不只是年紀差不多,連喜好都一樣,只是客人的頭髮更厚,瀏海更長,戴著金框眼鏡,腦後的雜毛快垂到腰,不喜歡出門而已。
更正,阿德不是High咖,也喜歡一個人待在家裡,但他還沒到絕不出門的境界,透氣還是需要的,壓馬路看正妹也不錯,但柳丁……他是說叫柳汀的客人,訪問結(jié)果是他一切用品幾乎都透過網(wǎng)拍訂購,不然就是一次去大賣場掃蕩大包小包囤積在家。
說宅已經(jīng)是讓人對宅男產(chǎn)生誤會,這有個比較精準的詞彙叫做「社交恐懼」,當柳汀十年前得到這種精神疾病時,他就踏入無底的黑色深淵,不敢到公共場所,或者是有人類出沒的地方,甚至老家也回不去了。
因為柳汀覺得別人都在竊竊私語討論他(其實阿德也覺得他的外表中等身高瘦瘦的加上長髮眼鏡很像變態(tài)殺人魔),他不得已要和人說話時,總是會不由自主地盯著對方的某個身體部位並躲避視線接觸,因此惹來親友和陌生人的質(zhì)疑嫌惡,更加造成柳汀面對人群的惡性循環(huán)。
阿德對別人老是盯著自己褲襠看的確不太開心。
如果不是這個客人感覺隨時都要哭出來,阿德可能就嗆出聲了。
所以他把柳汀拉到吧檯上,轉(zhuǎn)身給他泡茶,這樣彷彿就像客人自己獨處了,客人像落葉顫抖的狀況總算稍有改善,阿德只好用假動作掩護同時問話。
倘若柳汀察覺店員正在看他,他就會立刻結(jié)結(jié)巴巴,客人的視線和注意力像斷層掃描般不斷反覆過濾著店員,那真是一種很毛的考驗。
在這種彷彿躲子彈般的艱困溝通中,阿德努力理解客人的需求,以及他為什麼會變成如此的創(chuàng)傷打擊。
最可怕的問題是,柳汀這種毛病在面對權(quán)威人士時會瞬間飆高到無法控制的惡化情況,所以他別說接受治療了,連去掛號就診都做不到。
請問,當你現(xiàn)在就要窒息死掉,你會考慮一年後努力恢復(fù)正常人的可能性嗎?
柳汀說他這種情形至少讓五個友人放棄並謝絕聯(lián)絡(luò),他甚至帶著點罪惡感覺得鬆了口氣,因此為了保有最基本的生存空間,他把自己幽閉起來,起碼在祕密的小天地他是安全快樂的。
「我以前是演藝人員。」看著杯中倒影,柳汀總算稍微鎮(zhèn)定,再者是阿德一開始就殘酷地告訴他,夢想交易所只有眼前這店員才是唯一的人類,他不專心面對阿德可能會不小心目睹別的他不想看到的東西,因此客人非常安分,連頭都不敢轉(zhuǎn)超過三十度。
「什麼?」阿德真的嚇到了,這頭髮像是拉薩犬的客人曾經(jīng)站在鎂光燈下吸引眾人目光?
「誰!你有藝名嗎?」阿德興奮地追問。
柳汀瑟縮,沒被瀏海和鏡框完全遮住的半張臉,鼻尖到下巴處的輪廓看起來確實是有點星味,長相算是秀氣。
「不……不在臺灣啦!而且是十年前了。」
那是童星了。
阿德有點遺憾地想,這種情況多得很,只不過通常不會上報,畢竟娛樂版還是成人或起碼色氣的世界,小屁孩再帥再美還是小屁孩,頂多就是參加五●獎或童●會之類的綜藝節(jié)目,秀秀歌喉或特殊才藝,或者參加電影演出配角的程度。
然後過個兩、三年進入青春期,一下大叢到鬼才認得出來,十個裡沒半個紅的起來,小時候星爸星媽像照顧盆栽那樣挑挑撿撿到處獻寶,後來大都是殘念再見了。
「我一定要有『那個』才能在眾人面前演出,只要那個在我身邊我就能做得很好,一直以來我都是這樣克服緊張,可是經(jīng)紀人說我這樣太難看了,身為演藝人員居然依賴那種東西,在一次現(xiàn)場演出前把那個燒掉了,我……」
幾滴水珠從瀏海下方滾出來,客人還是潰堤了。
「那個到底是什麼──」阿德一把抓下柳汀的金絲眼鏡放在吧檯上,然後飛快揪住他的瀏海大把撈起後瞪著客人整個空白的臉飆吼。
對不起,他不是故意失控,不過阿德非常能理解為何有人會想翻桌的心情。
「有時候毛毛的,有角和邊邊,很柔軟讓人很安心的樣子……」
客人在AT力場被破壞後仍處於驚愕狀態(tài),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形容。
「完全搞不懂。」阿德耳朵快冒煙了。
「現(xiàn)在不是計較禮貌的時候。」反正店長不在,阿德受夠這種鬼打牆了。
「聽好,我對你沒什麼想法,只要你是我的客人,我就會用心給你最好的服務(wù),既然你討厭和人說話,我建議我們愈快解決愈好!你覺得我說得有道理嗎?」
「是……是,好。」柳汀保持被阿德抓住頭髮的姿勢動彈不得,只是還會出聲,他被阿德逼到不敢不出聲。
「所以那個到底是什麼?」阿德又回到原點。
那個實在是太神祕了,客人雖然話都擠到舌尖上,卻無法吐出一個專有名詞,這樣阿德怎麼有辦法為他尋覓商品呢?
「好……我不逼你……你慢慢想……」阿德強笑著收手,一邊努力在腦海裡推理,毛毛的很柔軟這阿德可以理解,失去了一定會讓人很心痛和不敢見人,也解釋了客人為什麼要看阿德的「那個」,但有角和邊邊是怎麼回事?
阿德不敢再想像下去了,而且會燒那個的經(jīng)紀人也未免太變態(tài)了吧?
不過,的確是聽說過有些人會把自己的「小兄弟」取名字並且和它對話,畢竟那是比生命還重要的寶貝。
「它對我的重要性……唔……很像史努比裡面的一個小男孩,常常吸大拇指那個,名字好像叫奈勒斯吧?他手裡拿的小毛毯。」柳汀拚命思考後,總算勉強給出了比喻。
阿德試著回想史努比卡通,然後恍然大悟。
「不早說!就是『嘎嘎』嘛!」害他想到奇怪的東西去了,阿德翻白眼。
「呃?」這下?lián)Q柳汀愣住了。
「什麼是嘎嘎?」
「嘎嘎就是嘎嘎啊!」阿德理所當然地說。
十秒鐘後,兩個男生再度陷入相顧無言的境地。
上帝你這巴別塔會不會太高還有點分岔?
「我懂,我懂,總之就是有某種味道,每天睡覺都要摸,不給別人洗,就算舊了髒掉弄破也絕對不能丟棄或買新的,很重要的東西。」阿德滿臉唏噓地說。
「沒錯!」
「可是那到底要怎麼稱呼?」阿德揉揉臉絕望地說。
「Securityblanket.」一道淡淡中帶著冷酷的嗓音響起。
透過制服的即時翻譯,阿德馬上理解意思。
「安全毯?專有名詞是叫安全毯喔?……店長!」
店裡轉(zhuǎn)眼多出一個身高只到店員腰部,禿頭沒有毛髮,但是留著一把鬚根馬尾,身體皮膚都是半透明墨綠色的小矮人,衣著高貴整齊,但有半截刻意展現(xiàn)的蛇尾巴拖在身後地面隨著行動擺盪。
登場的正是夢想交易所的正牌店長,沒有名字,因為他是唯一也是絕對的幻想商人,店長總是說商譽就是他的代表,因此有害夢想交易所商譽的存在都會被這個等級??的異世界怪物殺無赦。
再一次,阿德又被店長回來總是不出聲的習性驚嚇到,本來半歪在酒櫃上的姿勢也瞬間拉直。
至於柳汀早已機警地放下頭髮再用雙手摀住眼睛,僵在座位上不敢動彈。
「身為我的店員,居然連幫客人說出商品的名字都辦不到。」店長陰涼的調(diào)子又飄了起來,化為烏雲(yún)籠罩著阿德頭頂。
然後店長緩緩瞇起眼睛,露出一個笑。
不知是基於何種阿德完全不想要的默契,他就是懂店長在笑什麼,更知道假使店長有眉毛,他肯定還要挑上一挑。
「嘎嘎?噗。」
「什麼?等一下!這是誤會,我才沒有抱那種東西睡覺的習慣。」阿德連忙澄清。
「厚哦?」店長發(fā)出根本不相信的聲音。
阿德聽起來就像是他已經(jīng)準備把阿德當笑話去跟別間分店的客人說「我的人類店員都抱小嘎嘎睡覺」的濃厚陷害意味。
「我沒有!我沒有!」店員絕望地辯解。
「我知道,這樣很娘娘腔,都是我不好……」客人傷心地說。
「才不是那個問題!」阿德快要抓狂了。
「那是我爸在用的!他在我兩歲的時候搶走我的被子就沒還給我!」
「……」
「你們繼續(xù)。」
店長決定先去做SPA。
可以嗎?可以這樣揭開員工不可告人的家庭祕密然後當作啥事都沒發(fā)生過嗎?
哥布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