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105.悲狂之悟
「這段旅程這看似如我父親生前所信奉的量力而為、順勢而為、不求而為，天命自有安排的『道』，到頭來所得到的終究是天不可逆的結(jié)果。不……其實是更讓我感覺即便是犧牲奉獻，始終仍無法化解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惡意，同種同族的人的惡意，否極泰來的那天彷彿永遠遙不可及。
天命就像永遠嘲弄著你一樣，說那根本是不可能的、放棄吧，一切做足也是任由擺布；然後你還得自我理解這就是宿命，自己的宿命、那孩子的宿命，比起誰我們的命已經(jīng)夠好了，繼續(xù)讚頌無形之力的巧妙，替充滿惡意又毫無邏輯的因果法則做解釋。」
傷痕累累的過往闡述暫告一段落，張?zhí)鞄煂⑼績?nèi)的三人拉回現(xiàn)實時空。隨著身後窗外朝陽越發(fā)刺眼，其身影便越顯得黯淡無光，最終徹底化成背景被挖空的一塊黑色人形剪影。
縱使對方語氣平淡，狀似沒有任何情緒起伏，但在場聽眾其實都看得出眼前這名於道學(xué)圈擁有不凡名聲與地位的天師早在那天把脆弱且崩潰的一部分自我給封印，又或者隨著那場大雨散落在不堪回首的場景之中。
──不，不會這樣就算了，這可不是什麼人生體悟感言大會。假如這老太婆真的早就放棄了，現(xiàn)在就不會站在這裡。
尹靜蕙立刻拉回感傷無奈的情緒，眉頭深鎖緊盯那塊黑色人影。即使仍像中了對方的術(shù)無法望穿底下真容，但其實她也早就從另一個角度看出對方語中想帶出的意涵跟自身行為目的有什麼樣的連結(jié)。
而那另一個角度正是前面所提過尹靜蕙的猜測──女魔欲用《屍替魂解》達到的真正目的。
「是的，妳沒有猜錯，事情並沒有因為黃家興那句宣判我與我兒死刑的話就此結(jié)束。或許該說，我原本以為應(yīng)該就此結(jié)束才對。」
似是讀出尹靜蕙的思緒，張?zhí)鞄熑绱苏f道。對方神情持續(xù)隱藏於背向光源的面紗中，只是此刻外頭朝陽貌似被雲(yún)層遮蔽，連帶房間陷入昏暗。
「因為莊名實嗎？」
會在這種時候道出人生體悟，而且闡述內(nèi)容還停留在徒弟與自己邂逅之後；加上語末耐人尋味的話，十之八九接下來就是準備供出與其如今言行至關(guān)重要的「關(guān)鍵轉(zhuǎn)折」了吧？
尹靜蕙的直覺告訴自己那正是和此刻還在醫(yī)院與死神搏鬥，當初拯救張?zhí)鞄煹膼弁接嘘P(guān)。
事實也正是如此，然那也帶出對現(xiàn)場的另一名即將失去師範的來訪者而言，無比殘酷的真相。
張?zhí)鞄熭p笑出聲，藉由其稍稍褪去黑色人形外衣露出的神情，可以看出那是欣慰的笑。
接著她說：「對，莊名實的出現(xiàn)正是我人生的第二關(guān)鍵點。我的徒弟他不只那時候救下我這條毫無價值的性命，也重新賦予我生命的價值。」
外頭雲(yún)層散去，房內(nèi)再度透入早晨陽光。
「我在那天遇上自小雙親離異，獨自一人撐過來的他，儘管我在那天徹底痛恨起天命，但我也不得不承認名實是上天給予我最好的彌補。他也讓我放下對天道的質(zhì)疑，這些年來帶我從痛苦跟悔恨中走出。
之後我才知道他私底下就對道學(xué)極富興趣，所以那天才會作為助手隨友人前往會場。也因為那場意外使他放不下孤苦無依的我，從一開始了解我的情況到定期的關(guān)心與協(xié)助，最終成為願意接下張家道壇重任的我的唯一弟子。」
隨即張?zhí)鞄煹男θ萃嘎冻鲆唤z苦澀。
「名實就像上天給我的再生兒子，我知道這個說法肯定不會為世人所接受，要說是我的自私跟一廂情願也好，但那時候我真的有這樣的感覺，感覺天命終於看出我這些年來的犧牲，願意帶來這麼一名青年陪伴我走完孤苦無依的餘生。就算最後名實選擇離開道學(xué)圈，至少他還是拯救了我的性命，也給了我捨棄過去，認真面對未來的勇氣，光是這樣也就夠了。」
張?zhí)鞄煪q如打開話匣子般，回憶著美好過往繼續(xù)說道：「我得承認他在說願意成為張家弟子的時候我有多高興，彷彿回到他救下我的那天，只是這次臉上是感動跟激動的淚水，從雨中走來的也不再是澈堯的幻影，而是真真切切陪伴在我身邊的珍貴『家人』，願意陪我走下去的新的家人。
我也知道我那不正經(jīng)的徒弟假如聽到這些話肯定又會開起輕浮的玩笑，不然就是又扯哪部電影的臺詞，不過我都知道那只是本性善良的他想要掩蓋真性情罷了。」
「所以……妳原本以為對兒子的執(zhí)念應(yīng)該會因為上天的彌補就此放下，只是沒想到卻發(fā)生了這些事……是嗎？」
此時癱跪在地低頭無語許久的小楊總算開口，情緒已不比方才那般起伏，不過在尹靜蕙與雷師傅看來，這更像進入下一場暴風(fēng)雨前的寧靜。
張?zhí)鞄熉勓韵仁悄樕祥W過一抹短促的驚詫，接著才發(fā)出輕笑，只不過這次明顯夾雜了輕蔑情緒。
「對，但我得老實說，其實我從周警官那裡得知這一連串事件和『周家祕法』有關(guān)時，內(nèi)心還是有所懷疑的。當下我懷疑周家祕法是否就是黃家流出的那本《屍替魂解》，直到後續(xù)我從會議中得知祕法的名諱跟細節(jié)。」
小楊聽到這裡不免回想起自己師傅決定獨自前往江宅前，從娓娓道來的過往中，透露出對方一開始就確信周家祕法正是《屍替魂解》這件事。
「如今這東西的副本已經(jīng)來到我手上，幾乎可說徹底破除我的懷疑，但也更說明了天命是多麼殘忍。
正如小楊你所說的，原本我是該就此放下執(zhí)念，好好珍惜名實，正視作為道學(xué)者與貫徹師道的晚年人生，但我的修行終究拔除不了那自己受情感及好奇結(jié)出的心魔，也因而讓內(nèi)心的陰暗面再也無法壓抑，暗自謀策一場計畫。
不，更確切來講，那更像是種『測試』。」
尹靜蕙至此神情轉(zhuǎn)為嚴肅，只因她將何潔沁死後所獲知的其生前與黃師傅的關(guān)係結(jié)合這裡對方口中所提的計畫，以及何潔沁戰(zhàn)亡後，當時玄虛法師耐人尋味的那番話。
「尹大師您所見到的恐怕正是那最為極端、無法定奪且不可逆的瘋狂結(jié)局。只是我沒想到在那個結(jié)果到來以前，必須犧牲掉……何潔沁。」
「妳的計畫該不會就是藉由何潔沁引出黃師傅吧？原來那時候玄虛就看出來了，妳這狠毒的妖婆！妳私底下竟然還跟林庚呈搭上線？」
面對尹靜蕙的怒斥，張?zhí)鞄煵唤俅吻榫w奔騰了起來，同時點燃這場對峙的狂暴終幕。
「尹師傅，少含血噴人了！那不過是場意外！要以我們這些被無形力量玩弄於股掌上，渺小人類的說法的話，這都是天命的安排！
是祂要黃家償還我所犧牲掉的那些光陰歲月，償還被犧牲掉澈堯能夠回到我身邊的可能性，還有……償還我的徒弟莊名實不幸捲入這起事件付出的犧牲！我可以說，這就是我的人生的最終關(guān)鍵點！」
眼前這名受人敬重與信任，更是作為玄學(xué)和警方鏈接主要人物的天師，無疑是不想再掩蓋自己的真容；她回歸多年前理應(yīng)不再觸及的那個身分，那個名為「張先鳳」的失子之母的身分，離開窗邊逼近三人。
就在這時候，外頭陽光晦澀不明，悄然落下雨點。
「為什麼、為什麼？我就問到底是為什麼？我到底還要做出多少犧牲才能祈求上天放過我？為什麼又一次從我身邊奪走我的家人？
不……或許是我自己的錯，誰叫我又淌了跟《屍替魂解》有關(guān)的渾水。要是我不參與這場全國修行者的驅(qū)邪大會，名實也不會捲入其中，結(jié)果現(xiàn)在生死不明！不……一切已經(jīng)來不及了……名實回不來了……他已經(jīng)回不來了！我的孩子已經(jīng)回不來了！我的家人再也回不來了！」
張先鳳歇斯底里的全身顫抖，她兩眼空洞、雙手環(huán)抱緊抓住自己的雙臂，就連原本重燃憤恨的小楊見狀也感到吃驚，然後前者踉蹌幾步後，抬起那脫離原本端莊內(nèi)斂的扭曲面容。
「我是知道的！這又是命運的安排、天命的掌控，所以我必須概括承受才對！但是……我卻也知道以黃師傅那種性格，肯定也會私下加入這場戰(zhàn)局，想從中找回自己家族所遺失的那本邪典。他肯定也跟我一樣想知道周家祕法跟《屍替魂解》到底存在什麼關(guān)係，或是它們根本就出自同源。
正是因為這樣，我不願再跟天命妥協(xié)，但我也決定遵循天命，於是我暗自許了一個計畫，一個可以測試『天道底線』的計畫；我將從機場屠殺活下來的何潔沁納入這個測試計畫中，試想女魔總會到林庚呈所在的醫(yī)院，作為修行者她勢必會挺身而出的，對吧？
我想知道黃家興是否直到最後也不顧再承認這名過去的黃家弟子，我想知道天命判定善惡、因果的公平標準到底又在哪裡，只是其實我心裡多少也早有了底，畢竟若是天道真的有一定的評斷法則跟邏輯，幡天道跟那些醜惡的政客權(quán)貴就不會直到現(xiàn)在還能無恥的壓榨凡人，快活在這個世界上了！」
「張?zhí)鞄煟瑠呍摬粫J同幡天道的理念吧？」
即便能夠理解對方的動機，但此般癲狂氛圍，也讓雷師傅再也無法保持沉默，想重新確認這名修道者的信念。
只不過，卻得到意料之外的答案。
只見張先鳳如著魔般的踏著凌亂步伐，最後在擺著《屍替魂解》的書桌前停下腳步，換回一開始從容冷漠的臉。
同時忽視那不停自臉上流過的淚水。
「雷師傅，我所遵循的道是永遠都不會改變的，就如我父親所說的量力而為、順勢而為、不求而為，天命自有安排。
是的，天命自有安排，所以何潔沁犧牲了，黃家興也總算意識到那早該負起的責(zé)任，如今也選擇遵循自己的『道』，順應(yīng)『天道』大局犧牲自己。
你們都看出來了吧？我的測試計畫之所以如此順利的進行，不正是天命的默許嗎？就跟當初那群信眾帶走我的兒子一樣，黃家興宣判我兒子死刑一樣，名實成為我的徒弟，結(jié)果跟我一起參與事件遇險這些事一樣！我當然也知道事在人為，但如果真是這樣，就不會有命運一說了，所以啊……我就把這一切交回給天命安排。
不然你們看看，為何上天會把跟黃家有關(guān)的何潔沁帶到我面前？這不就是一種默許嗎？默許我接下這個機會，反正最終老天都會幫我們做主，反正任何犧牲都只是為了成就大局，不是嗎？」
張先鳳話至此，雙手扶住桌腳，在沉吟數(shù)秒後，轉(zhuǎn)過頭正好與小楊對上目光；後者從她眼中看見與自己不久前同樣，那幾乎要將自己燃燒殆盡的劇烈焚火。
「小楊，你看出來了吧？你的師傅跟師姊不也都願意順應(yīng)天命安排成為殉道者嗎？那你為什麼還要忤逆天命跑來這裡求我呢？看看我就算拒絕你也沒有得到什麼懲罰，對吧？不是嗎？因為這一切都是註定的，我們註定伴隨無償?shù)臓奚呦騽倮瑏K讓道茅發(fā)揚光大，連結(jié)跟天地法則漸行漸遠的這個世界，就是我們修行者須履行的大義跟大道，我從一開始就說過了。」
「妳瘋了！」
後輩的震天怒吼換來絕望人母的冷笑，然後悲狂之人側(cè)首看了一眼窗外明亮天際卻下著雨的錯置光景。
「不，是這個世界瘋了，就連上天也瘋了，所以怎麼掙扎也沒有用的，所以《屍替魂解》是無法可解的。還有──」張先鳳重新面對小楊。「我也可以很坦白的告訴你，假如你真的不顧安危也要去阻止黃師傅的話，我不會阻止你，因為……這終究是天命的安排啊。」
誰料張?zhí)鞄煵艅傉Z畢，小楊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衝到對方面前，雙手緊緊扣住那纖細脆弱的頸脖，已然化身成一頭瘋狂墮獸。
「糟了！小楊，冷靜點！」
雷師傅見狀趕緊上前以上臂扣住小楊肩膀，見無果轉(zhuǎn)為雙手抓住那要置張?zhí)鞄熿端赖刂帧?/div>
「沒……沒關(guān)係的，或許我……死在這裡……也是天命的安排，這就是我的道……的終點……」
即使被掐住脖子，張?zhí)鞄熑哉Z不成句的道出失控言語，終於尹靜蕙取出符文與法器想透過術(shù)法解決這場鬧劇，這時候卻一陣細微頌禱聲傳來，眾人聞聲紛紛停止動作。
見此良機，雷師傅趕緊將小楊從張?zhí)鞄熒砩霞荛_，但也在對方掙扎下不小心跌倒，下一秒尹靜蕙衝上前想攔住奪門而出的小楊，遺憾仍因力氣身形不敵未果。
「沒關(guān)係，交給我吧！」
最終雷師傅起身留下這句話追了出去，房內(nèi)留下尹靜蕙與張?zhí)鞄焹扇恕?/div>
不，還有從頭到尾也在場的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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