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印看著宋星平呼吸不順下還要奮力反駁的臉,他嘴上反駁小印的話荒謬,態度卻顯得很心虛。
她忽然轉開視線,四處張望了一下客廳。
「妳在看什麼?」跟著她沒有定點的視線動態,宋星平趕緊追問。
小印又低頭看著躺在沙發上的衰弱少年,此時情況是她佔優勢,第一次幾乎可說氣定神閒的俯瞰著異性,雖然她並不喜歡這麼做,但是補習班的宋星平原本是一記漫不經心的眼神擦過都能讓小印緊張的危險人物。
現在的他無害得就像個好看些的小熊布偶,這是小印的感覺。
其實她害怕的不是俊美帥氣的外型,或者說男人的形體,她怕的是他們身體裡潛藏的本能,一種陽剛歷史養成的特權與脾氣,還有那種被鼓勵去侵犯他人的自信,甚至,有些擁有這種特質的女生也會讓小印恐懼。
而且她也慢慢發現宋星平故意做出一些挑逗行為,其實都是虛張聲勢而已。
「我看前屋主有沒有貼符咒呀!」
「怎麼可能貼在牆壁那種容易看見的地方,笨蛋!」宋星平輕蔑地說完,忽然瞪大眼睛。「妳套我話?」
小印眼珠子溜了一圈,是他先說她是國文高手的,玩點文字遊戲也不為過吧?
「還有呢?這裡有沒有出過事件?」小印努力問得比較委婉。
「沒有──我問過房東了,這裡沒出過人命,也沒有什麼怪事發生,妳滿意了吧?」宋星平閉上雙眼,不耐地說。
小印無語,又沉默了一陣子,忽然拎起包包離開。
「等等,別走……」宋星平拉住她的手,兩人都傻住了,他隨即放開。
「我病糊塗了,妳還是快點回家,都十一點半了。」宋星平神色一變,看了看時鐘。「糟糕,公車早就沒了。我騎車送妳回去好了。」
「不用了,你根本沒辦法騎車,今天才搭捷運吧?我是去打電話,跟家裡說今天不回去,在朋友家過夜。」
宋星平沒想到小印居然提出如此大膽的計畫,他總是看不透這個女孩。
「妳家人會答應妳這樣做嗎?」
宋星平並不知道她借住在親戚家,而且是小印上臺北前跟路人一樣毫不熟悉的親戚,但是他們照樣管得很緊,因為是父母吩咐的監督任務,一定會對小印查勤。她補習班下課後不得在外逗留超過十點,基本上連持續到九點半的晚自習都是小印拚命爭取得來的喘息機會。
她討厭補習,但是更討厭暴露在那種赤裸裸的監視視線裡。
現在屏東的家裡應該已經大亂了,小印並沒有將手機從上課和自習的震動模式調回響鈴。
「我會說是住在女性朋友家。」
小印拿出手機,才要往玄關走去,又猛然站到宋星平身邊低頭嚴厲地瞪著他說:「別想歪,也別拿這件事開我玩笑,我是以防萬一要幫你叫救護車才留下來的,你這個人真的不知死活!」
語罷,不等宋星平反應,她大步拉開距離,捉著震動不停的手機站在門邊,宋星平看不見的視線死角,卻不是接通手機,而是打開電池蓋。
指尖觸及手機電池,小印哆嗦了一下,她最後還是放棄拿出電池,胡亂喃喃自語做出打電話的樣子。
壞孩子,妳現在真的就像那些人說的,總有一天會學壞,然後墮落變得更下賤嗎?
但是,沒有變好也是事實,小印叛逆地想。因為她受不了了,要她丟下宋星平回到親戚家自掃門前雪,她就是做不到。
小印又回到客廳,坐在宋星平對面的單人椅上,雙方之間隔了茶幾,小印仍然保持如臨大敵的態勢。
宋星平無力起身,躺在調整好的枕頭上,卻能輕易凝視著迄今仍不能說熟稔的女孩那張憂心忡忡的臉。
如何奇異的一晚,不該發生的事,不該被見到的模樣,還有那些滑稽的對話,讓俊美的少年也五味雜陳,從來沒有人這樣與他相處。
「不要一直看我,你快點睡吧。」小印低頭看著講義,因為現在已經超過正常同學相處的分際了,她變得相當冷漠也更加防衛,即使她明知宋星平可能和過去的自己一樣,正處於無人理解的不安與痛苦中,但她仍然不可以……也不懂要如何對他表示關愛。
「妳知道曇花的傳說嗎?」宋星平的聲音似乎出現一點睡意,知道有人會守望他而有了安全感,又或者是因為小印的存在才無法完全放鬆,總之他的聲音虛幻而朦朧。
小印沒有搭話,宋星平自顧自說下去。
「曇花又叫『韋馱花』,傳說,曇花原本是四季常開的花神,愛上了天天為她除草澆水的少年韋馱,玉皇大帝知道這段禁忌戀情後,非常生氣地奪走了曇花開花的能力,罰她一年只能綻放一次,而且是在日夜交替的黎明,無人會看見,也就無人懂得憐惜。」
「不僅如此,神明還把韋馱帶走,讓他忘卻前塵出家修習佛法,後來韋馱修成正果,變成一位護法神,已經不再是過去的凡人少年,但每年的暮春他卻會到曇花所在的山上取露水為佛祖泡茶,曇花總是選在那一天開放,但是韋馱菩薩卻從來不曾想起他與這朵曇花之間的往事。」宋星平說完,又冒出咳嗽,連啜幾口溫開水才緩和過來。
「這只是民間穿鑿附會的傳說而已,連觀音娘娘都可以跟韋馱有段戀愛故事了。」小印淡淡地說,不知宋星平為何拿此作文章。
「是啊,這樣的傳說多得是,不過妳不好奇為何我會知道嗎?」宋星平並非愛好風花雪月的個性,何況是這種悲戀性質的傳說。
「晚上跟妳提過的那個家教學生,她的父親在大陸經商,那家人愛曇花成癡,我才聽她說的,因為女兒不能外出,她一直住在那棟公寓的頂樓照顧曇花,公寓前面的品種只是一般。那棟大樓上面的幾戶都是聘我家教的富翁財產,有一間專門養殖曇花的溫室,還可以控制溫溼度和日照。」宋星平說。
「那裡的曇花,真的一年四季都輪流開放,而且還有超過百歲的品種,聽說是滿清滅亡前洋人帶來中國的舶來品,到底多老我不知道,如果那家主人願意公開收藏,說不定能創世界紀錄吧?」
「你和我說這些做什麼?」小印反問,她寧願宋星平早點安靜。
「還有半個月就是溫室裡面最大的古老曇花第一次開花期,學生邀我去觀賞,這株曇花的開花周期非常準確,小印,到時候我帶妳去吧!不要生氣了。」宋星平說完閉上眼睛轉過身面對沙發內側,做出乖乖睡覺的動作。
小印啞口無言。
他知道她愛看花,對想考歷史系的小印而言,那還是活生生的文物,自然是很有吸引力的,但是,她要答應他的胡話嗎?
宋星平總算肯乖乖睡覺,小印要煩心的事情已經夠多了。
捲起的家庭風暴,馬上就要吞沒包綺印這個人。
一個小時後,確定宋星平已經熟睡,客廳的燈仍然亮著,宋星平沒去臥室過夜,小印也沒有闔眼,小印只是確定他覺得現在這樣就是最舒服的方式,難道宋星平說待在她身邊病情能減輕的話是真的?
這太不科學了,但是,他的病徵的確很奇怪。
小印拿出手機一看,視窗上果然是密密麻麻的未接來電,她遲疑著,撥通來電上的號碼,上面的通訊人顯示「家」。
「……喂?我是綺印。」罩頭澆來的質問與咒罵。
「在朋友家……女生……要她接電話證明?不,她有點感冒,已經睡了……」
對,她在說謊,或許也騙不過家裡人,但是小印其實不用說謊,因為她人在外面的事實,就已經是滔天的大罪。
「我……」根本不給她開口的機會,手機彼方的聲音像猛獸一樣狂亂地撕咬著。
「爸,我已經成年了,為什麼……為什麼不尊重我的想法,我沒有做壞事……我跟你們保證……」
「給我一點自由不行嗎?」
「對不起……」
不知道何時臉頰已經溼透了,眼淚像是泉水一樣淌流,另一邊咒罵聲音還是不斷地湧出,靜謐的客廳裡,從手機裡爬出的細小噪音似乎能散布到每個角落。
小印沒有中斷通訊,她只是在等彼方的聲音自行消失,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她接著這樣的暴怒電話。
躺在沙發上側睡的宋星平不知張開雙眼,但他動也不動,臉孔朝著沙發內側,距離不到兩公尺遠的地方,有一個不希望他看見聽見的女孩。
和異性一起度過的夜晚,小印以為會漫長得可怕,但是恍恍惚惚間天空就發白了,她不覺飢餓也不覺得睏,整個人就像是被抽空,再用空氣填充進來。
可以走了,現在剛好能趕上早班的公車,宋星平看起來暫時沒事,他也說過,白天似乎比較安全。
小印起身時一個踉蹌,不慎帶動椅子腳發出噪音,她看見沙發上的背影動了一下,發出模糊的呻吟。
「小印?」
「我要走了。」
「等等,我送妳……」宋星平坐起來,帶著一頭亂髮與蒼白的臉,但是看著小印時卻自然浮出一抹疲倦的微笑。
「送到門口就好了,我要回去梳洗,晚點去上課,今天我看你還是請假好了。」
小印努力將每一步穩穩踏實,走出套房門口,對著門內的人道別。
「記得吃早餐。」這是小印最後的叮嚀。
門扉合攏到一半時,宋星平的聲音忽然響起。
「謝謝妳。」
小印點了點頭,這次就真的不會再留下了。
「對了,我剛剛想起來,昨天妳說過的話和一些動作都很奇怪,我還是不太明白。」
宋星平倚著門框,定定地看著她,吐出了某句話,然後才輕巧地關上門。
「我從來不使用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