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惡狠狠地切掉鬧鐘，起床的第一件事是打開筆電。
我是個作家，這是我強迫自己進入狀況的習慣，通常我會在電腦開機的時間跑去盥洗，但畫面竟然馬上出現了，我不知不覺坐下來盯著螢幕。
「休眠模式嗎？但我昨天明明關機了。」我自言自語，一邊敲下幾個鍵檢查文檔進度，希望不是電腦出問題把我好不容易打的故事給吃了。
有個陌生視訊老是關不掉。
「來，班先生，我們等你開門很久了。」視訊裡出現一個大大的中年女人臉孔，很漂亮，但也猛然嚇了我一大跳。
「幹什麼！我沒加入啥見鬼的色情網站會員！」我為了敉平受驚嚇的不悅，下意識對著視訊大吼。
「嘻嘻嘻，好兇啊，阿奮，你來和他說啦！人家還要去找些新花色。」
女人一下子就不見了，換來一個男的。
「來啦！廢話一堆！」他伸出手扼住我往內拖。
眼前發黑，一陣天旋地轉，我趴跪在地上竟摸到粗硬的紅土，回頭看，哪裡還有我的房間景象，我在一個陌生的地方！
「怎麼了？我是作夢？這是穿越？」我不敢置信地大叫，剛剛和我說話的影像現在就站在我面前。
打扮得像是古代農夫的粗壯男人，露出兩條光溜溜的腿，女人則穿著五顏六色的古裝，裙擺半飄在空中。
「我們要帶你去一個很好玩的地方哩！」男人說。
「跟你說再等等！」女人揮手往上看。
「咕嚕……」頭頂上傳來馬桶沖水聲，熟悉得讓我發毛。
我住在三樓，四樓是個孔雀魚玩家，在家裡擺了五六十個魚缸繁殖改良，以前送了我一大袋不要的小魚，現在我的小魚缸裡只剩下零零落落幾尾，後來我才知道他都把淘汰的魚兒丟馬桶。
每當我聽見水流經過水管的聲音，總覺得喉嚨發癢，像是有生物卡在喉嚨裡。
「這裡到底是哪裡！」我逼問她。
「你家的地下囉！」
「地下？」我怎麼會到了地下？如果是夢也未免太清晰了！
「來了來了！」頭頂飄下一片彩色光芒，被吸附到女人衣服上，衣服頓時似乎變得更鮮豔了。
「今天是個好日子，就來帶你參觀啦！」男人這樣說完便挾持著我。
我朦朧地想起，今天似乎是農曆七月一日。
鬼門開。
我害怕起來，但雙手空空又不知道怎麼回家，只能任憑擺布。
「你們是鬼嗎？」很蠢，但這種時候我還是直接問了。
「班先生你真愛說笑，還會有別的嗎？」女人只顧著擺弄她的漂亮衣裳。
「除非你想被牛頭馬面抓去審問，不然就跟我們走。一天到晚寫鬼故事又跑去兇殺事故現場取材，膽子卻那麼小，笑死人。」男人不屑地說。
「你還是人嗎？」女人吃吃笑。
「閉嘴，長舌婦。」男人說完開始拖著我走，女人飄在我旁邊，我想吐，卻覺得肚子裡空蕩蕩。
深山裡，一條土石路，盡頭是茅屋柴門的村落，好像沒幾分鐘就到了。
「你們抓我來這裡想對我怎樣？」我忍不住追問。
我被帶到最裡面的小茅屋，竹椅上坐著一個穿著高中制服的女生，低頭垂著長髮，死氣瀰漫。
「進去啦！美眉想認識你哩！誰叫你寫了她的故事！」男人往我背後一推，我就撲進了又黑又悶的小茅屋。
「妳……妳好！」我的模樣一定很驢。
「為何要寫我？」她背對著我，幽幽地問。
我不認識她，但我馬上想起來了，我有篇小說用了現實社會新聞當題材，受害者就是長髮高中女生。
一個優等生晚上獨自尋找遺落在學校裡的筆記，結果遲遲未歸，三天後遭人發現陳屍在學校不遠處的舊倉庫裡，下身赤裸，被先姦後殺，兇手迄今逍遙法外。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覺得……覺得……」我覺得這件新聞太吸引人了，立刻冒出栩栩如生的想像！這是一個好題材！我幫被害者換了化名，鉅細靡遺地描寫她如何被綁架侵犯，受辱掙扎和被殺害時的恐懼絕望，然後，描寫她化身厲鬼對兇手索命，再來一次血肉橫飛！順利過稿！
「我只是覺得妳很可憐！我希望犯人不得好死！」急中生智，我脫口而出。
「不要怕，你寫得很好，雖然我不喜歡細節。你知道嗎？不是只有一個人，有三個……他們是住在附近的老伯伯，我看過他們一起下棋，還問我上課乖不乖……」
少女說完回過頭，臉孔端正，卻像是紙黏土塑成的泥偶。
「你可以教我怎麼報仇嗎？」
我心虛地答應了。
過了一陣子，我藉口脫身想找那對鬼男女商量怎麼回去，這陰風陣陣的地方，我快瘋了。
硬著頭皮挨窗一間間偷覷，總算發現花衣女鬼正在對鏡梳妝，我繞到門前想要叫她，不期然看見她側過臉畫眉，血紅的舌頭拖到胸前。
我退後數步，忍下尖叫，理智上知道他們都死了，但我還是無法跟一條長舌頭對話，對，還是找那個男的，既然高中女生不是來追究我，他們應該會放我走吧？
但那個叫阿奮的男子不知跑哪去了，我在貌似冷清卻隨時鬼影幢幢的死者村落裡兜轉半天還是束手無策。
「喂！新來的！」柴房裡有個聲音叫住我。
我毛骨悚然地轉身，我才不是新來的！這樣說好像我會住下來似！
「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為何要告訴你！」我只是靈魂出竅而已，想辦法回去就沒事了，這種時候我可不想跟這裡的孤魂野鬼有牽扯。
「我叫西西，你幫我，我就幫你怎麼樣？」柴房裡的聲音又說。
「他們幹嘛關你？」我問。
「我和你一樣，是被抓來的，你得在『門』關閉前趕回去，不然你就沒救了，他們關著我就是要害我來不及回到身體裡。」
「那些鬼怎麼不關我呢？」我對著漆黑屋子，還是無法信任那個聲音。
「何必關著你，你知道怎麼回去嗎？」
我語塞了。
「『門』到底是什麼？又在哪裡？」
「你放我出去我才告訴你，否則對我又沒好處。」
西西這樣說，我只好隨手找到一塊磨刀石奮力把鎖頭敲開，說也奇怪，我這樣明目張膽地釋放囚犯，竟然沒有鬼魂注意或阻止我。也許其他鬼魂也是無奈才留下來，所以特意不阻撓我們。
「『門』就是陰陽兩界的銜接點。」從柴房裡走出來一個蒼白年輕人，乍看像是大學生。
「有能力的人也可以創造這種出入口，但有些人是誤打誤撞迷路或者到了不該去的地方，就這樣進來了，也有一些是被帶來的。」
就像我。
「你是哪一種？」我問。
「我是好奇找來的，卻被困住了。快走吧！路上再跟你說！我們要在被阻止之前離開。」
這句話對我不啻是一大誘惑，想了想也沒有更好的方法，我才不想死在這種鬼地方。
「那就快走！」
西西用猿猴般的靈巧腳步帶我爬過一個坡，跑進樹林子裡，我沒體會到來時那種飄飄然的移動，就像真正在爬山一樣氣喘如牛。
「等等，慢些！」他可能有靈力，但我只是個普通人，而且平常久坐在家！
「又要快又要慢，你真難伺候。」西西笑了笑，抓著我的手把我拉上一塊大巖石。
我怕的是他會扔下我自己走了，但他還算有道義，總是等我跟上。
最後我們撥開樹叢，眼前已經無路可走。
「你帶我到了懸崖？」
「跳下去，就能回到陽間了。」西西說。
我看著幾百公尺高的溪谷，底下都是亂石，開始起疑。
「你先跳。」我總覺得這個人……這個鬼哪裡怪怪的？
「怕什麼？摔不死你。」西西聳肩笑了笑，鞋尖懸在崖邊，彎腰往下看。
「我不相信你。」
「那你就回去求那兩個男女，但我想他們可不會理你。」
我知道哪裡怪異了，西西看起來不像想得救的模樣，他在玩遊戲，但他說的或許有道理？
我試著鼓起勇氣朝崖邊邁出一步，正要提議最多兩人一起跳的同時，西西忽然伸手來抓我的手臂，想把我推下去，拉扯了一陣，我贏了，我把那該死的卑鄙小鬼推下去了！他果然打算害我！
我從懸崖上往下看，看不見西西的屍體，鬼怎麼還會有屍體呢？我笑自己的想法，卻猛然不安起來，萬一他真的回陽間了呢？剛剛只是想幫我下定決心？
難道我自己把救生索給切斷了？
我真的做錯了嗎？現在還有誰能幫我？
跳吧……
西西的聲音還留在我腦海裡，我走到邊緣又退回來，遲遲無法下定決心。
「西西？你走了嗎？」我試探地呼喚。
「嘖嘖嘖，不好玩，這次不好玩。」一隻血跡斑斑的骨折手臂猛然從崖邊伸出來抓住我的腳，我嚇得跌坐在地拚命踢那個從崖底爬上來的血紅怪物。
西西腦殼破裂，臉骨粉碎，鼻子是一團肉泥，臉到胸口有多條撕裂傷，白色骨頭從破衣破褲裡突出，死抓著我不放。
「班先生，別被騙了，這傢伙死性不改，當初尾隨單身登山客故意引人迷路再謀殺人家，比魔神仔還惡劣呢！可惜有次弄假成真，也沒人知道他死在哪裡。」花衣長舌女鬼忽然冒出來，踩在西西的爛臂上，他才訕訕地放開。
「那你們呢？你們為什麼要害我！」我嘶吼。
「誰害你啦！要走就走，這兒只是野鬼們的村子而已，好心請你來參觀呢！你們這些鬼故事作家，有本事吹牛，沒膽子看，無聊！無聊！」阿奮冒出來，滿臉無趣地說。
「門在哪裡？」我大吼。
「你從哪兒來，就從哪兒去。這還要問？」花衣女鬼揮了揮袖子，小魚兒們環繞著她游動，透著一股詭麗，她打禪似的對我說完這句話又走了。
我看著阿奮，他卻拖著西西的腳，準備把這個連續殺人鬼關回柴房去。
瘋了！這些鬼都瘋了！我誰的話都不聽，誰也不信！
冷靜下來，今天才七月一日，離鬼門關還有整整一個月，我總有辦法逃離這裡！
長舌女鬼說等我開門才把我抓到這裡，我到底做過什麼開門的動作？
對了！我打開筆電，難道電腦螢幕就是那道門？
我在樹林裡漫無目的地走著，赫然發現筆記型電腦就在眼前。
我衝上前去開機，果然看見螢幕現出我的房間畫面，像玻璃窗隔開陰間和我的世界。
但是，為何我過不去呢？彷彿有片玻璃擋在前面。
畫面角落有一堆頭髮，我轉了轉筆電，成功地透過鏡頭看到更多。
「我」趴在桌角，口吐白沫，瞳孔放大，看起來像具屍體。
「你們騙我──」不可能！這是玩笑！這是噩夢！我怎會這樣就死了！
「哎呀，怎麼這麼快你的門就關了，這樣一來就回不去啦！」遊蕩的花衣女鬼說。
「才初一而已，鬼門關還久，為什麼……」
「親愛的，但你的氣門關了呀！用活人的話來說，就是沒氣兒，呼吸停止了，自然就死囉！」她幸災樂禍地說。
「我剛剛還活得好好的，你們害我！」
「這可不是我的責任。」花衣女鬼嘟著小嘴不高興地說。
「你寫了篇招魂的文章，給別的鬼還陽機會，想見鬼是你說的，咱也沒攔你走，是你自己回不去。男人！」
我還沒有自己已經死了的感覺，招魂？我幾時會招魂？我招過誰？
「到底是誰殺了我？」
「她第一次回人間呢！想從那邊跟你打聲招呼，你自個兒瞧吧！」花衣女鬼指指螢幕。
我急忙轉動筆電，把鏡頭從自身醜陋呆滯的死相特寫轉開，赫然看見剛剛和我說話的高中女生就站在房間角落，無辜地對我微笑揮手，笑容中卻是飽含惡意。
「你答應要教我的。」鬼少女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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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本文為明日工作室口袋書短篇集錦《鬼門開》之邀稿，2011/7/23出版。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