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從櫃子裡拿出一小盒海苔。
七奈對黑色的食物情有獨鍾。不管是布朗尼還是雙倍濃縮咖啡,從甜到苦都在她的攝食範圍內。
回到客廳,七奈雙目無主地接過海苔,打開包裝後便默默啃了起來,在海苔讓留下半圓形的痕跡。
她若有所思像蠶寶寶進食的模樣讓我感到一絲不安。
「七奈……難不成妳在我家發現超自然的痕跡了嗎?」
「咦?嗯……要說的話,算是吧。」
七奈捏著下巴思索,露出宛如福爾摩斯的神情。
我緊張地說不出話,懸疑的氣氛越來越濃烈。我腦中甚至浮現遊亞躲在廚房裡,邪笑著用針猛扎七奈草人的驚悚畫面──
七奈緩緩抬起頭,用無法理解的眼神觀察我的臉。
「哥哥明明是這副模樣,為什麼妹妹會這麼可愛呢……除了超自然力量以外,根本沒辦法解釋啊。」
「妳煩惱的是這種事嗎!」
「莫非是所謂基因的奧妙嗎?科學向的東西我不太明白呢……」
「別糾結在這種無聊的事上啦!妳忘記自己來幹嘛了嗎!」
「啊……我、我當然記得啊!你以為我是誰啊!」
七奈的音調都變尖了,像是喉嚨卡著冰塊。我乘著氣氛趁機調侃她。
「看到別人可愛的妹妹就忘記自己是誰的花癡女?」
「你想死對吧?我是那種初一十五也不介意殺生的魔鬼喔。」
七奈一口咬碎海苔,反手就把拳頭揮向我的側腹。閃避不及的我只能捧著痛處哀號。
即使惱羞成怒,她也沒動用超自然的力量變出魔仗制裁我。
她仍保持著警戒,阿克也按照原本的計畫在附近待命,避免進屋後打草驚蛇。
七奈不是普通的花癡女,在蠻橫的行動下,藏著一顆處變不驚的心。
◇◇◇
我把手機放在支架上,照著網路上的教學製作黑漆漆的墨魚義大利麵。
義大利麵的製作方式並不困難,只要把麵條用開水煮軟,再把切過的花椰菜、蝦子等食材炒過,最後把它們跟麵條放在一起,並淋上青醬攪拌就完成了。
因為有客來訪,我還鐵了心買下平時根本看都不看的干貝,讓晚餐的品質提升一個檔次。
我深深體會到「偶爾一次嘛」的僥倖心態有多麼可怕,加上義大利麵本體、蔬菜與調味料後,這句話的成本突破千元。
當我把抽油煙機關掉,開始用鍋鏟拌麵時,七奈掀開門簾走進廚房。
「你剛剛在看教學影片嗎?」
「對啊。」
「哦……我還以為你很擅長料理。」
「嗯?為什麼?」
「阿克說:『跟妹妹獨居的男高中生擅長料理已經是標準配置了』。」
「……這是從哪學來的刻板印象?」
「祂還一直慫恿我嘗嘗你的料理,說吃完一定會對你改觀什麼的。」
「不要給我添增不必要的壓力好嗎……」
我把拌完的黑色義大利麵淋上綠白色的青醬,蹲下從流理臺的櫃子裡拿出平時不會使用的西餐盤。
這是母親生前留下的,但它沒什麼特別的故事,單純是在IKEA被用四個三九九的促銷手段迷惑,迷迷糊糊買下來的。
後來的一段時間,她還真擺出牛排之類的菜色,讓還是國小的我與遊亞興奮不已……可惜那種興奮只享受過兩三次,牛排就因為太麻煩而從晚餐菜色除名。
在那之後,這些餐盤就變成好用的萬用盤了。因為比一般的盤子大,很適合拿來裝麵食。不只是義大利麵、炒麵、米粉甚至是水餃,都沒少出現在這個盤子上。
實際開始下廚後,才發現從前像魔法般盛在盤子裡食物,必須經過非常非常多的努力,才能以那種樣貌端上餐桌。
「怎麼了?盤子破了嗎?」
直到七奈出聲叫我,我才發覺自己不小心沉浸在回憶的日常片段中。
不值一提,也無法拿來當成閒聊的話題,只是日常而已。
但那些日常卻深深印在腦中,為回憶中的場景添增實感,以及……宛如胸口被細針輕刮的不適感。
「不,沒事。」
我背對七奈搖了搖頭,像是為了從悲傷中逃離般另闢話題。
「話說回來,阿克是怎樣的性格呢?」
我原本想問「怎樣的人」,卻發現他並不在「人類」的物種分類中。
「你對『那種東西』有興趣嗎?」
「與其說興趣,不如說好奇吧?」
「那不就是有興趣嗎?」
「要這麼說好像沒錯……」
我一邊乾笑,一邊把麵分裝到盤子上。
「怎麼說呢……這兩個星期,我們不是玩了很多TRPG嗎?」
七奈說過跑團是為了讓我預習自己一腳踏入的這個世界,所以內容的真實性可想而知。
「現實中的神,大多都像妳劇本裡寫的那樣吧?」
「至少劇本裡出現的神都是我實際接觸過的,內容也多少參考真實經歷……不過Bad End是編造的,畢竟BE的話現在我也不會在這裡了。」
也就是說把人家都幹掉了嗎……這女人也太恐怖了。
「這跟阿克有什麼關係嗎?」
七奈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不知是沒聽見我的心聲,還是刻意對我心中的評價佯裝不知。
「照我這樣玩下來,神祇們除了『強大』與『可怕』外,還有一個共同點是──祂們的性格都難以捉摸吧?」
我說到這裡,七奈也猜到我的疑問了。
「身為舊日支配者,感覺他的個性跟那些神祇完全不同。」
阿克不只有著大叔的聲線和像是刻意加上去的語癖,開心的時候會飛起來轉圈圈,上課的時候會像肥皂泡泡飄在教室打瞌睡,有時還會講起經典電影的橋段。
他對七奈說我擅長料理,因為我是要照顧妹妹的獨居男高中生──這也明顯是從日本動漫裡學來的偏差知識吧?
最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明明是舊日支配者,卻常常被七奈當成樂樂棒球打著玩。
在七奈帶我跑過的劇本中,神祇要嘛是逢人就殺的狂徒,要嘛是設計出陰謀詭計的策士,再不然也至少是個什麼都不做,光是出現就讓見到祂的人發狂的「不可名狀之物」。
性格之類的幾乎無從推斷,只能從祂們身上感受到瘋狂的暴戾之氣。
阿克平時的舉動同樣難以捉摸,卻是充滿「人味」的難以捉摸。
「你會這樣想也無可厚非,阿克的確跟刻板印象中的神祇不同。」
對於我的看法,與阿克朝夕相處的七奈提出另一種見解。
「但是,既然你知道祂們行為難以捉摸,就應該對那頭妖怪的顯露在你面前的『性格』抱持懷疑態度吧?」
「嗯……是這樣沒錯啦。」
「都讓你體驗過這麼多劇本了,居然還對神祇抱持著好感,真不懂你在想什麼。」
「不,好感什麼的……」
「你敢說沒有嗎?」
「也不是沒有。但把祂當成非人形的朋友,相處起來也不壞吧?」
聽了我的話,七奈靜下聲來。
我趁著對話的空檔分完三份墨魚義大利麵,並把炒菜鍋放進洗碗槽。滾燙的鍋子與自來水接觸,發出彈珠汽水般的滋滋聲響。
我捏著海綿把手伸進鍋子刷洗油汙,剛被燒燙的鍋子與冰涼的自來水互相中和成暖和的溫度。
差不多像是阿克體內的溫度。我想起在見到亞弗姆.札後,在意識即將昏迷之前,朦朦朧朧夢到的對話聲。雖然已經記不清內容。
我把洗乾淨的鍋子倒放在流理臺上,再用抹布擦乾鍋底。
七奈走到我的身旁,幫忙端起裝盤完畢的義大利麵,並細聲說道。
「在體育館後面,如果不是我出面保護你,你可能已經死在阿克的手中了喔。」
「是沒錯……」
我想起阿克皮膚底下不可名狀的怪異,光是回想祂體內的黑色核心,仍會讓人膽戰心驚。
但是……
「妳還是出手阻止了阿克,對吧?」
朝夕相處在身旁的人,或多或少都會影響對方。
在一人失控時,另一人能加以制衡;在一人裹足不前時,另一人能給予支持。
因為有父母留下的房子,我們兄妹才有棲身之處。
因為有大哥的協助,我們不用被拆散,可以繼續住在熟悉的城市。
因為有遊亞……就算她還沒辦法回歸正常生活,只要有她在,我就能繼續努力下去。
一路以來靠著身旁的人才能苦撐至今的我,願意相信著宛如童話般的羈絆。
等遊亞的狀況好轉後,我還想空出時間打工,繼續在世界的道路上前進。
「妳不是說過現在的阿克只有一半嗎?而且殘留下來的還是『善』的那一半。」
「那是祂的說法,我沒有全盤相信。」
「如果祂的話是謊言,為什麼會陪在妳身旁這麼久?」
「也許有什麼目的吧。」
「跟祂在一起這麼久,有很多機會查出祂的目的吧?」
「我可沒厲害到能完全看穿祂們在想什麼。」
「一定要看穿心思,才有辦法相信對方嗎?」
我說出埋藏在心底許多日子的想法。
七奈說精神共享後,在我的記憶被竄改時,或許她還能記住發生在我身上的事。
跟她相處幾個星期後,再回想起她當時的提出的計畫,我發現她對於記憶竄改做出的對策,實在過於輕率。
七奈表面上蠻橫又魯莽,其實藏著一顆深思熟慮的精明頭腦。
帶我去家庭餐廳,除了用口頭打量我的真實身份,她也趁機讓我見識與亞弗姆?扎一戰,好確認我是否有普通人的反應。
在發現我的夢境與初次見到阿克的時間不吻合時,也能立刻平息激昂的情緒,冷靜地分析情形。
今晚施展潛夢術的計畫是七奈擬定的,包括不讓阿克太靠近我們家也是她的意見。
她之所以對我施展精神共享術,真正的理由大概不是她嘴上說的那樣。而是因為……即使知道我沒有底細,她也無法打從心底信任我。
那晚行雲流水的吻,只是用於掩蓋「不信任」的障眼法。
即使無法看穿七奈的心思,即使不被她所信任,我仍選擇相信這樣的七奈。
「試著去相信某人,對方一定也會回應同等的期待。」
我把心裡的想法傳達給七奈。
「這是我在父母去世後學會的處世之道。如果沒有這條信念,當我以為妳被妖怪纏上時,一定會冷眼旁觀。」
「……」
「在我伸出援手後,雖然體驗到不可名狀的事件,不過也得到了妳的幫助。」
如果我當時沒有朝阿克揮出保溫瓶,說不定我跟遊亞會在不知情的狀況下陷入那個世界,被不可名狀的怪物玩弄於股掌。
「而且……雖然每次都撕卡,但是跟妳在一起玩TRPG還滿開心的。」
我用食指摳了摳發燙的臉頰,試著緩解臉上的麻痺感。
七奈把手撐在流理臺上,我沒辦法從髮絲間的空隙看見她的表情。
「我的族人就是因為盲目的相信克圖格亞,才會遭到背叛。」她輕聲細語地開口。
「雖然是這樣沒錯,但我是人類喔。」
「你到底是想叫我相信阿克,還是相信你?」
「……兩者都有吧。」
聽完我的話,七奈沉默好一陣子,我也遲遲不敢有下一步動作。
她側過臉,用右手撥起頭髮固定在耳後,賭氣般地撇起嘴唇。
「真自大。」
說完這句話後,她左右開弓拿起兩盤義大利麵,似乎是想幫忙。
義大利麵上的白煙不知何時緩緩消散,只殘留著餘溫。
「不要回應超自然存在的呼喚,我只能這樣勸你。」她凝視著流理臺,若有所思地說。
「妳不是已經回應超自然存在的呼喚嗎?」
「所以,我才有資格勸告你。」
這樣的態度算是稍微軟化了嗎──我一邊望向她,一邊這麼想著。
七奈沒有回話……不對,她根本沒在看我。
低著頭的她呼吸平穩,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黑漆漆的墨魚義大利麵。
頓時,千百種無奈湧上心頭。
「我們談了這麼多,結果妳的眼裡只有食物嗎!」
「唔!有、有什麼辦法!我們中午在星巴克又沒吃東西!」
「妳看一下時間場合好不好!這樣認真跟妳對話的我不是顯得很白癡嗎!」
「反正你本來就有變態屬性了,再加一個白癡又沒什麼。」
「啊──妳又說出口了!又說我是變態了!我還以為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你好噁心,不要把口水噴到義大利麵上啦!」
七奈把盤子高高舉起閃躲,嘴上也不忘要數落我。
「你們在幹嘛……」
當我們鬥得不可開交時,吾家之妹在絕佳時機掀開廚房門簾。此刻的我跟七奈捧著三盤義大利麵手舞足蹈,像極一對默契絕佳的搞笑藝人。
遊亞用觀賞動物園猴子搶食香蕉時的死魚眼呆望我們,卻意識到這樣的眼神對客人有些失禮。
她連忙大力甩頭換上尷尬的笑容,用掌心輕搓發紅的臉頰,歪著頭偷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