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確定是不是跟中午吃拉麵的時候喝了一瓶啤酒有關,但今天晚上還要上大夜班的我完全沒有睡意,在午後兩點到四點半這之間短暫斷片後就再也睡不回去。
但現在腦裡千思萬緒,索性離開床舖用文字來釐清我自己的想法;一如既往,這只是隨手抒發的小品文,我也不知道會用什麼結論來收尾,就讓大家看我發點牢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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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下班後在護理站和同事聊天的時候,我們聊到了凡哥。如果你不知道凡哥是誰,在《生死有命》這篇短文裡有提到他。
凡哥在準備二次移植時,和我討論過DNR(Do-Not-Resuscitate不施行心肺復甦術)的事情。
站在護理師的角度,說難聽點,「DNR就是方便行事」已然成為醫護共識。在疾病不可逆的情形下,DNR是一個同時減輕病人痛苦以及家屬負擔,也讓醫療端好做事的一個決策。
設想一下,家裡只有你一個獨生子女、了不起再多一個兄弟姊妹,總共一到兩個年輕人;這時,你的家人不幸罹患了癌癥,剛被診斷時的他還是可以和你談笑風生,但隨著一次次化療或標靶的摧殘,他漸漸失去了體力,最後臥床需要看護或是家人的照料。
不管你是家財萬貫或家徒四壁都好,但你明顯的知道家人已經被疾病折磨良久,每次的治療都沒有顯著的成效,就只是在延長受苦的時間跟頻率而已。
那你簽不簽DNR?
『有機會怎麼不救?』『你忍心看到他就這樣死掉?』『你這個不肖子!』
或多或少吧,親戚、甚至是手足之間會聽到這樣的風涼話。對,風涼話。
照顧一個重病或惡病質的病人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假設你申請到「巴氏量表」可以去請一個外傭來照顧這個家屬,但這仍然是一筆不算小的開銷,每個月光是看護費用就是在7-11上班一個月不吃不喝的薪水,更何況還有醫藥費、尿布費,其他拉里拉雜的款項名目等著你去煩惱。
如果這些錢對你不是問題,那我們再來想下一件事情。
作為一個完全沒有自理能力的人,你沒有意識或失智到還好,但今天你意識清楚,你眼睜睜看著自己什麼都做不好、做不到,一天到晚被看護碎嘴,家屬們也都沒有時間陪你復健。你唯一有交集的人只剩下一個不太聽得懂你表達的外籍看護。
你是什麼感受?你喪失了一切,卻還活著。
我不知道啦,但我肯定是受不了。
扯遠了,怎麼有辦法從和同事聊天變成探討DNR?
會聊到這些的原因,是我和利兒跟坤北(我兩位好友)一起去花東漫遊時,我們當時在逛珍奶博物館,本來想要PO個Instagram限時動態分享景點,卻看到我一大堆同事都在討論早上病房發生的CPR事件。
在我還是護理新人時就認識的老病人,慧慧姨,經歷了淋巴癌、再生不良性貧血的診斷,好不容易做了骨髓移植、撐過了移植後的排斥,淋巴癌卻復發,還侵犯了她的中樞神經系統,導致她整個人癱瘓。
為了治療這個復發,她在她的脊髓腔打了多次的化療、做了多次放療,全身的免疫系統都變得相當差,接著來了一個嚴重的肺炎併發敗血癥,她在病房IHCA(In-Hospital Cardiac Arrest 院內心跳停止),送到了ICU,ROSC(Return of Spontaneous Circulation 恢復自發性循環)。
慧慧姨的先生跟病房的大家就像是老朋友一樣。
我們單位的魚方學姊剛好到ICU交叉訓練,在她的IG貼文裡,寫了關於慧慧姨和她的先生。
每天,慧慧姨的先生都會準時來到ICU會面,在她旁邊說著一句又一句的情話,唱著一首首她最愛的歌,只希望慧慧姨能醒來再和他說說話。
『妳說如果腫瘤讓妳撐不下去了就讓我簽放棄急救,但是醫生說這是肺炎、是感染就可以治好,這要我怎麼簽得下去……』慧慧姨的先生跪在病床旁,雙手緊握著慧慧姨水腫的左手。
回應他的只有呼吸器及生理監視器的嘟嘟聲。
因為討論到這個個案,讓我很認真地想去寫下在我們病房的故事,讓我想從頭開始寫小說;比起我的幹話散文,即便沒啥人喜歡我的小說,但我也該把這件事情完成,就像是給自己一個交代。
我虛構了一個主角,虛構了她的人格特質和生活環境,套入到AML(acute myeloid leukemia 急性骨髓性白血病)常見的疾病模板,想把我護理所觀察到的家屬和病人矛盾都參雜進去,一開始是沒有想要比賽還是啥的,就隨便寫寫,也把大綱擬了出來,這也算是我斷斷續續動筆這麼多年,第一次寫故事架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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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淚橋》有了開頭,我卻一直沒辦法寫下去。
這個月都上大夜班,我原本以為我有空可以在下班後去撥空寫文,但我根本做不到,我只有休假的時候才有心力來提筆;每個字我都想精雕細琢,想把畫面和情緒全部都給文字前的你們,但這樣的結果就是0產出。
其實原本是能寫一點點的,每天100個字的一點點。
然後隔天就會再被我刪掉,這個狀況持續了兩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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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周內發生了什麼事?其實就只是我又送一個病人回家了。
我發現我上班有個規律,我白班的時候會很忙、搞得自己身體變差;小夜班的時候也會很忙、每個月都會送病人去ICU;大夜班的時候還是很忙、每個月都會幫病人收屍。
血液腫瘤科的護理師就是橡皮筋,永遠都拉得很緊繃,並沒有多少回復彈性的時間,馬上又會被往另外一個方向做拉扯;偶而這些被拉扯的情緒會反彈,但被彈到的通常不會是拉著我們的人、更多的是我們身邊的人。
這個月初,我的彗星500R(痛車)做了一套更換。因為臺北痛星姊的車越來越多,搞得我很煩躁,所以我又重新痛了一次,這次痛的是《出包王女》的金色闇影──我童年的初戀。
『你們做這行這麼久了,應該已經習慣生離死別了吧?』古沙老師(痛車設計師)在我家門口幫我貼車時,一邊和我閒聊。
『沒辦法習慣,但我們能看淡。』我蹲在旁邊看著那個像吹風機的機器把貼紙推平車殼。
『我以為你們護理師都可以把這些東西拋在腦後欸?』古沙老師暫停動作,轉身看向我。
我們也是血肉做的,其他人怎麼想我不知道,但我是共情能力很高的人,也因此在臨床上這種能力讓我更容易得到病友和家屬的信賴,他們相信我不是在「工作」,而是在「為他們想辦法」。
也因為過多的共情,很多時候他們的沮喪和煎熬我也都能體會,而作為護理師卻沒有辦法提供幫助時我會相當懊悔,希望自己能有更多的決斷能力。
不會同理的人不適合在這行業啦,對的,我就是在臭某些人。
『在哭哭啼啼的家屬面前,我們都是輕聲地陪著他們走完最後一程;畢竟我們不該在他們面前流淚,比起安慰和同理,他們這時候更需要有人拉著他們前進,下班再來掉眼淚就好。』
『你是個很棒的的護理師。』古沙老師說。
『我知道,我也這麼覺得。』我不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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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散文比起寫小說容易多了,哈。
剛剛睡不著的時候,我很認真地思考自己的職涯。正如我剛才所說的橡皮筋論,老實說我不確定我的彈性能撐到何時。
放長假時我都會騎車出遠門讓大自然跟自由的風來洗滌我的煩憂,但其實這治標不治本,低薪又高勞動的護理行業真的不是人待的。
這我想到一個我很喜歡的同事,三口禾乃(有一天我們發現把她名字拆開就可以這樣唸,從那之後她就都這樣自稱了,笑爆)。
三口禾乃是個很特別的人。長得漂亮卻沒交過男朋友,沒在用IG也不回Line訊息,找都找不到人;很噁心的是,我跟她的手機密碼一模一樣,連思考邏輯和MTBI都一樣。但這不是重點。
有如此多的相似處,可以理解到她也有非常高的共情力;而她的共情數據遠遠超過我們單位的護理同仁,老實說,她是我看過最為病人著想的護理師。
每天上班時間都在Bedside,很少回到護理站休息,中午吃飯時間也在忙病人的事情,總要等到和下一班交完班後才肯吃飯、才肯坐下來休息跟繕寫護理紀錄。
她的橡皮筋斷了,離職了,人現在在澳洲打工度假。
作為同事,我們大家都為她祝福。
但換個角度想,我的橡皮筋會撐到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