韻真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和師弟蘭渚一起護衛著專心施法祈禱的師尊。
比她資深的師兄師姊已經一隻手數得出來,同時也不再跟著黑家人活動,並非每個黑家人都有幸拜入晏君師尊門下,她是黑太爺喚醒的第一個黑家殭屍,也是盡得他真傳的義女。
韻真破棺時正逢風起雲湧的十九世紀,中國邁入急遽的現代化,她也在喬裝生活中和原本敬畏的尊貴少女培養出亦師亦友的親密關係,才從閨房閒聊中得知一個祕密。
黑太爺原本並不打算建立勢力,他所謂的「天道不彰,寧願自行其道」的意思只是靠他一個人,因此黑守鱗獨自漫遊許久,才在非常特殊的時機下轉變了晏君。
說到這裡時,晏君對韻真表示,雖然已經當了千年的殭屍,義父有一大部分還是道士思維,真正明白陰陽至理的道士都會尊重生生不息的法則,讓魂魄能夠投胎,進入下一次全新開始的輪迴比死而不腐更重要,因此他不願製造並控制殭屍。
但晏君與義父雲遊多年,見到太多死不瞑目也無法投胎的例子,她心痛難當,忍不住央求義父伸出援手,先例一開也就愈撿愈多,才有黑家誡律來收拾善後。
既然晏君願意負責管理黑家人,黑太爺才在掌握大局的前提下不著痕跡保護眾人,韻真和其他同伴也樂意為這兩個黑家領袖獻上所有。
韻真一邊預測著最壞的情況,目光不經意掃過隔壁棟大樓樓頂。
建築物融化在濃厚夜色中,只剩零星幾扇窗戶透出燈光,有點不太對勁,該不會那隻瘟部疫鬼又蹲在附近監視他們?
持續盯著那處看似無人的位置,韻真正以為是她多疑,古老的黑暗像是掉落一片透明帷幕,頓時雖然沒有燈光,韻真還是靠著殭屍的夜視能力發現天心五傑不時蹲下又冒出圍牆偷看。
韻真啞口無言,解開隱身術的司徒燭華從容地打招呼。
她的確禁止天心派道士在旁邊看師尊施法,他們乾脆到隔壁大樓看,這是何等破碎虛空的邏輯啊啊啊!
她強忍震驚望向護法搭擋,蘭渚順著韻真的提示轉頭一看,瞪大眼睛,不敢打擾師尊,無聲地罵了幾句。
──專心。韻真向師弟比了個手勢。
起碼司徒燭華不會趁人之危,相處這段時間韻真也對他的性格增加更多把握。
師尊既然要借冷僻的鬼神之力,當然不會太快作效,用現代的話說就是著名神明在人間有數量龐大的地祇與信徒充當網路,傳輸效率是不能比的,黑家殭屍使用法術只能靠自己。
為了抓住那幽微至深卻始終不滅的遊動靈氣,一再呼喚並等待回應,在敵軍環伺下,風險實在太大了,黑家幹部一層層布置防禦圈,核心護法就是韻真與蘭渚。
師尊五官非常平靜,甚至微微泛著笑意,那不是勝券在握的表情,卻像超脫生死,目睹某種美麗深奧的祕密般。
這時的韻真只想永遠追隨師尊,即使是到彼岸的另一邊。
「來了。」頭腦派的蘭渚專學偵查類法術,他可能是當代黑家人中將符錄法器玩得最精熟的殭屍,儘管對付非人與劍宗道士的肉搏戰比不上韻真,單論闖陣鬥法韻真不如師弟,男人對調兵遣將和布陣破陣的熱情實在不是她能理解。
蘭渚的能力和經歷在黑家人之中也非常特殊,那是他會被選為另一個近身護法的原因。
他是極少數在破棺之後還能報仇成功的黑家殭屍,當時害死蘭渚的真兇是個頗有法力的妖怪,而黑太爺認為成為黑家殭屍是件比復仇還嚴重很多的事,如果沒有放棄報仇的覺悟,無論遭遇如何冤屈悲慘,他都會放對方去死。
──黑家人不能轉世投胎,作厲鬼都好過當黑太爺的人。
舉淑清的例子就很好懂了,哪怕無辜的枉死鬼要被領去投胎都不是件很容易的事,自願成為屍妖,就等於放棄贖罪投胎的人間公民權,至少地府是不管了,殭屍死後剩下的魂魄會比鬼還慘,稱為「魙」。
如果鬼是剩飯,魙頂多只能說是餿水,連被陰陽眼看見的資格都沒有,只是一團汙穢氣息,也沒有任何意志,只想著要憑依腐化生物,附著在人間的混亂罪惡之中。
刻下定魂符被喚醒的黑家人起碼得被關在研究院中與世隔絕一百多年,這段棺眠期內幾乎所有仇人親友都已死絕,在棺眠期企圖逃亡的殭屍則會被晏君直接處決。
為了報仇不惜墮入鬼道的人,一旦殺了仇敵失去生存意義後,幾乎不可能再遵守任何誡律,因此黑太爺一開始就不打算將他的力量借給衝動偏激的弱者復仇。
不只殭屍的力量,還同時擁有清醒心智與技術就是黑家人的特色,蘭渚復活後一切修煉都是為了拿下生前不可能戰勝的敵人,黑太爺不制裁妖怪也不鼓勵復仇,但誡律範圍以外就不置可否,蘭渚只能自立自強,最後他還是贏了。
陰風吹來,一瞬地上出現兩頭青色獅子,朝閉目凝神的晏君咆哮。
「式神?」能在風水陣中維持式神,看來不是新手。韻真飛快決定:「我先上,你提防其他連環攻擊。」
「師姊小心。」蘭渚提槍頷首。
韻真一拳打在青獅頭頂,將牠揍倒在地翻滾數圈,回身砍翻另一頭青獅,一腳踩住獅頭,等待第一頭青獅捲土重來,以刺刀刺進獅子眼眶,青獅慘叫一聲化為灰屑,被韻真踩在腳底的那頭也化為虛影消失,留下一張青色的皺巴巴符咒,鞋底一碾。
看來驅使那兩隻式神的道士也很有感覺,神識相連的緣故,韻真半點也不同情他。
一滴雨水打在韻真額心,她下意識舉袖抹去。
這是師尊作法的成果嗎?
夜空中烏雲密布,雖然看不見,卻能感受溼度急遽上升,天際隱約閃動電光。
一道金光跟著落雷打在校園圍牆外一棟大樓的避雷針上,晏君倏然張眼。
「有道士借到天兵天將,準備來破我們的陣了。」她這樣說。
「一般道士不是只能調城隍兵將而已嗎?」雖然咒語都寫得很誇張,譬如「借某某尊神之名號令三界鬼神」云云的詞彙,其實韻真也知道是捧捧居多,你有多少道行資本就只能請到什麼樣的貨色,借到的還是陰兵,只不過道士借正規兵,黑家人借孤魂野鬼當傭兵自己訓練這種差別,師弟還頗樂在其中。
韻真就是不想相信,神霄宮想擒獲黑太爺,手段之卑鄙不惜在校內散播蠱毒疫氣,這種不乾淨的正義之師會有大神乩身助陣?
司徒燭華應該能請到天兵天將,但韻真見他也望著金雷降處神色提防,看樣子出手之人並不是他。
「對方有備而來,我們回擊便是,蘭渚替我領兵。」晏君將十支金邊小黑旗交給他。
「對手是天兵天將,我們練的鬼兵恐怕……」韻真不願長他人威風,但事實就是這麼不公平。
「拖延時間,毋須硬碰硬,引對手入陣即可。」晏君道。
蘭渚掀開地上的黑布,赫然露出一方沙盤。
「太爺布的風水陣要困住神仙也不是不行,降神有時限,預測最多一炷香。」
對方專挑黑家殭屍的軟肋攻擊,但晏君也同樣熟悉道士的弱點。
蘭渚將三支小黑旗插入沙盤,沙面立刻出現淡淡的小腳印,饒是沒陰陽眼的韻真也能知道鬼兵發動了。
天兵天將穿過校門,壓迫感重得驚人,另有幾名道士也跟了進來。
「校門的幻境被破了,根本是靠暴力弄壞,真蠢。」蘭渚喃喃道。
這樣做會強制風水陣開始運轉出現更多陷阱,黑太爺設計風水時對膽敢來犯的敵人總是相當不客氣。
「奇怪,陣法運轉得不夠流暢,我差點馬上失去三伍。」系主任相當狐疑。
「是蠱毒害的嗎?」韻真問。
事實上,風水陣的元素也包括了「眾生」,放蠱毒進來無疑會造成汙染,風水陣的強大在於造就出平衡的生態,並不是定死的機關,因此有狀態最好與最壞的時候,在校內發生的吉事與兇事都有影響,別說四季變化,連不同時辰、攻防雙方的性質狀態都會造成差別。
一連死了這麼多人已經拖累陰陽氣場,全校師生的驚怖不安只是雪上加霜。
「可能沒這麼簡單,金龍真人吸引我們注意時,那些道士不知在校內鬼鬼祟祟幹了哪些好事?」天心五傑努力添亂,蘭渚光是系主任的工作就忙瘋了,仔細回想這一個月什麼壞徵兆都有。
沙盤變化表示校內激戰又走過二十來息,晏君仍垂眸凝神等待著,蘭渚則全神貫注在擾亂天兵天將的作業,韻真只能打起精神戒備,不時看看另一棟大樓上的司徒燭華是否出現異動。
「不好,他們在校內也布了個小陣,和金光大陣裡應外合,我損了一半兵力。」
「怎麼可能?太爺的陣法難道已經被破壞了嗎?」韻真驚道。
「不是破壞,那樣我們馬上就會發現,小陣原本不具效力,但金光大陣全面運作時就會形成子母陣的效果,禁錮妖鬼,而且威力還比大陣強。」蘭渚惱怒道。
如果黑家殭屍一時大意踏進去,恐怕只能動彈不得任人宰割。
「這些天兵天將正到處搜捕我們,目的是把我們趕入小陣裡,逼太爺出面,那樣風水陣破不破都無所謂了。」他焦急地補充。
「告訴我那處小陣的位置。」晏君終於開口,眸光異常明亮。
「師尊,妳有辦法嗎?」韻真期盼地問。
「我等待的存在還未來,但即將歸來。」晏君神祕的說。
師尊是指黑太爺嗎?聽起來又不太像。
韻真才這樣想,又是雷聲四作。
眨眼間大雨如箭射向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