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3年10月11日，早上九點，宗教人文藝術D區
「準備好了，安琪。」
海邊，檸檬站在沙灘，和她五官相同、數據構成的男孩也在旁邊，男孩表情得意地說：「多虧派翠克的手機，陪審團駭入完畢，權限唾手可得，等妳指示。」
「了解。」
檸檬向自己的複製體──安奇羅道謝。見她若有所思，安奇羅湊到檸檬面前，關心問：「在想什麼？」
檸檬覺得這是廢話，「你明明知道。」
「哈哈，確實，畢竟都同步了。」
他們共用系統，安琪和安奇羅之間沒有祕密，彼此在想什麼都知道。然而，明明是同一人，他們的個性與思考方式卻不同，檸檬疑惑的點在這。
「安琪，我們分開兩年，我變了很多。」安奇羅說：「想幹嘛就幹嘛，凝羽姊姊從不管我。這兩年，我發現自己無所不能，而且我是自由的，不像妳。」
「所以你很囂張。」檸檬接著說：「你擅長表達，你喜歡高調，你很大膽，做事不受拘束……不像我。」
里奧、尼可拉斯，包含羅笙，他們會跟檸檬說不，告訴她什麼可以做、什麼不能做。這兩年，檸檬在被管制的環境下長大，和安奇羅不一樣。
「安琪，如果妳身邊有個人，不管妳做什麼、說什麼，他都不會反對，妳可以盡情耍任性，他會無條件愛妳。」安奇羅反問：「聽起來很吸引人，對吧？」
檸檬不回答，繼續聽他說。
「這兩年，我偷到不少第一代的紀錄，越看越覺得不對勁。夏悠是明理的人，和妳一樣聰明、文靜、自律，最後卻變成暴君，問題出在哪？出在她身邊的人，就是李仲翔。」
李仲翔就是那種人。
沒有底線的愛，無條件的縱容，此乃昏君、暴君的起源。
白絃不會這樣，她和李仲翔不一樣。
「其實，白絃和夏悠經常吵架，因為白絃會說不。」安奇羅說：「我們的爺爺──阿道夫教授也是。阿道夫教授很兇，又是長輩，夏悠聽得很不情願，但無可否認，阿道夫教授活著時，夏悠很穩定，那時候的她是明君。」
檸檬輕輕嘆氣，「爺爺一死，白絃一個人壓不住夏悠，李仲翔又雪上加霜，夏悠就失控了，自己人都殺。」
安奇羅下結論：「就算聖人，身邊有李仲翔，最後都會變壞，所以他不能回來。」
「李晴煬怎麼樣？」檸檬想到，突然問。
「不知，他被關在白色空間，接觸不了。」安奇羅偷笑，「不過，怎樣都無所謂了，不是嗎？」
檸檬點頭，蹲下身子，兩手放入冰涼的海水，下令：
「去吧，安奇羅。」
「收到，安琪。」
語畢，安奇羅消失。檸檬看著海水，水面浮出陪審團的數據。她搜索，找到實驗室，看見昏迷的白絃，與她的生命跡象。
「……我不是累贅。」
她伸手，想著羅笙，將ＯＮ變成ＯＦＦ，切斷白絃的氧氣供應。
「我會證明給你看。」
「羅琳娜，必定死於沙利葉。」
◇◆ ◆◇
2163年10月11日，早上八點，陪審團，司令部
「前面就是了。」
有金允希帶路，艾莉絲和高宇維還是花一個小時，才趕到實驗室附近的岔路。金允希告訴他們：「左邊往羅琳娜的實驗室，控制室在右邊那條，我們必須兵分兩路。」
「我去左邊。」艾莉絲表示：「金允希和欲雪一起，確保不被發現。」
沒有廢話，艾莉絲離開金允希的泡泡，手拿凱薩給的散彈槍，朝實驗室衝去。
「警告：發現入侵者」
警報一響，沿路的攝像機全部瞄準艾莉絲。她能閃則閃，閃不過就讓它命中，反正艾莉絲沒有血肉，頂多被燒出一個洞，她不會痛。
「擋路！」
轉角，遇見警衛型機器人，艾莉絲毫不猶豫開槍，爆掉機器人的上半身。天花板開啟，十臺形如鴿子的飛行裝置探頭，艾莉絲拿出凱薩自製的──不知道什麼東西──扔過去，發出不知名的氣體，引爆鴿子體內的火藥，連同攝像機、機器人，全部炸成粉碎。
反正不用呼吸，艾莉絲利用黑煙前進。來到透明通道，腳下是一間一間白色、如同監獄的實驗室。艾莉絲所在的夏家，卡洛爾大廈的實驗室，也長這個樣子。
「妳不能永遠當小孩，艾莉絲。」
艾莉絲跑，那些實驗室害她想起人造人。李康、李央關在一間，賴霜原、賴冰河、賴雪檸在一間。年幼的賴雪檸與賴冰河哭鬧、打架，年長的賴霜原一定制止他們，還會罵人。
類似的情形，李康那間也發生過，卻完全相反。年幼的李央心情不好，同樣是小孩的李康會抱住他，叫弟弟發洩在他身上，什麼都「沒關係」。
「夏悠是小孩。」
「因為李仲翔，艾莉絲拒絕長大。」
夏悠的記憶也有。
李仲翔愛她，白絃疼她，凱薩懶得理她，那時候的夏悠很快樂。
唯一會罵夏悠的，只有阿道夫教授。
「作為會思考的人類，到某個程度，就要思考自己的核心價值是什麼，也是俗稱的自我探索。」
拐彎，解決掉敵人，散彈槍的子彈用完。艾莉絲扔掉槍，反正是凱薩給的，她本來就不奢望這種古董槍枝，能發揮多大作用。
「小白雖然瘋，但她知道自己在乎什麼，長期下來以一貫之。」
「這一百年，小白不見妳，我也不找妳，妳明白這之間的關聯嗎？」
艾莉絲跑，拼命地跑。
比起槍，凱薩留給她的話，艾莉絲覺得更受用。
「小白給妳夏悠的記憶，不是要把妳變成夏悠。」
「妳必須長大，連同夏悠的份一起。」
高宇維和金允希抵達控制室，替艾莉絲打開實驗室的門，艾莉絲終於見到白絃。
「系兒！」
全裸的白絃抱著雙腳，蜷縮在裝有特殊液體的設備，粉紅色的長髮漂浮，以不規律的方式環繞著她，白皙的肌膚若隱若現。
「『艾莉絲的成長』，是小白不容妥協的價值。」
「是她對夏悠、對奎茵博士、對阿道夫老師──最高層次的忠誠。」
見到本人，屬於夏悠的記憶湧現而出，小悠與系兒的回憶像浪，打在艾莉絲心上。
「艾莉絲，呼喚她！」
透過控制室的設備，高宇維的聲音傳進實驗室。
「用夏悠的情感呼喚，她會回應妳！」高宇維催促：「快點，時間不多了！」
「……。」
兩手貼著玻璃，艾莉絲深吸一口氣，堅定的眼神和以前截然不同。艾莉絲不再叫她系兒，直呼其名：
「白絃，妳聽好了！」
這一百年，她被世人看扁，大家以為她是夏悠的替代品，其實不是。
「妳是羅琳娜，我是艾莉絲，我們的關係只有這樣！」
「我們的意義是什麼？為什麼我們必須存在，妳知道的！否則妳不會殺死大家，也不會給我夏悠的記憶！」
夏悠做得到的，她可以。
夏悠做不到的，她也可以。
艾莉絲會長大，帶著夏悠的記憶成長。
水果塔因此存在，羅琳娜為此而生。
「艾莉絲！」
高宇維覺得她在浪費時間，大喊：「她不會回應妳，不會回應夏悠以外的……！」
話沒說完，控制室的電腦突然一片空白，螢幕被戴著慶生帽、吹著派對笛的表情符號佔滿，電腦、實驗設備，連Platinum的通訊都被干擾，這種現象只有一個可能──陪審團的權限被奪，兇手毫無疑問，只有利維坦能辦到。
「氧氣供應被切斷了！」
金允希一說，高宇維難得露出恐慌的表情。利維坦似乎是故意，將白絃的生命數據投放出來，連同司令部外的大家一起觀賞，以免錯過她斷氣的一刻。
「梓綾！」
巨大的投影一出現，和謝綠一起行動的賴梓綾突然昏倒；另一邊，葛蕾絲左手抓派翠克、右手抓尼可拉斯、身上背江云格、嘴巴叼著MIO，用令人震驚的方式朝謝綠跑來，將大家放到地上。
「怎麼回事？」
賴梓綾失去意識，派翠克、江云格、尼可拉斯、MIO四人無法動彈，也無法使用水果塔。除了謝綠和葛蕾絲，其他人都陷入異常，葛蕾絲解釋：
「羅琳娜正在遺忘一切……正確來說，她是快死了。」
謝綠有自己的普樂仙斯，葛蕾絲的源頭「書蟲」本尊還活著，她們不受仙境影響，但其他五人，最嚴重的莫過於賴梓綾，小約翰的存在完全是回憶。
「X的，使不上力……！」躺在地上，尼可拉斯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氣得低吼。
「博洋？博洋，你聽得到嗎！？」MIO很慌張，她與李博洋的連結被切斷，聽不見對方的聲音，也感受不到彼此。
「黛娜……沒用的東西。」江云格四肢癱軟，頭無力往後仰。
「里奧大哥和宇維少爺，他們沒事嗎？」派翠克擔心問。
「宇維少爺不受影響，哥也有自己的普樂仙斯。」
雖然這麼說，但打從剛才，葛蕾絲就聯絡不上里奧。她做好心理準備，哥哥遇到羅笙，兇多吉少，她必須負起責任，保護這些晚輩。
「小綠，那邊的房子沒垮，先帶大家過去。」葛蕾絲用沉重的語氣說：「等羅琳娜死，我們就殺出重圍，想辦法撤退。」
謝綠點頭，和葛蕾絲用最快的速度，帶所有人去避難。另一邊的高宇維在控制室，問金允希：「有辦法阻止嗎？」
「不行，別說救羅琳娜，我們連司令部都出不……！」
話沒說完，地板、牆壁、儀器設備……所有東西結冰、裂開。金允希腳下的地板崩裂，她尖叫，人差點摔下去，手被高宇維及時抓住。
「唔！」
然而，高宇維只有一隻手，地面又冰又滑，他沒有使力點。眼看金允希就要掉下去，高宇維打算暫停時間，卻被一雙有力的手臂從後面抱住，將他和金允希拉上來。
高宇維回頭，才剛知道對方是誰，來不及叫對方的名，他和金允希都被帶走，三人原地消失。
佔地數百坪、象徵Platinum的司令部，竟被白色的數據吞沒，崩解成一片片碎冰，只有艾莉絲和白絃的實驗室還浮在空中，地板變成透明的薄冰。
「艾莉絲！」
數據匯集，粉紅色的男人出現在艾莉絲面前。羅笙不廢話，一刀砍斷艾莉絲的腳。白色的棉花當場噴出，失去雙腳的艾莉絲跌坐在地。
「紅鶴……！」
艾莉絲不會痛，身後是昏迷、正在死去的白絃。艾莉絲質問：
「打從一開始，你就打算殺死羅琳娜，是嗎？」
「……。」
不是，我沒有要殺她──這是羅笙的實話，但他沒有說。
阻止檸檬、奪回權限、驅逐利維坦……系統列出一排解決方案，羅笙卻不採納；眷屬自作主張，他內心沒有絲毫憤怒，這很奇怪。
「……是啊。」
罷了，罷了。
壞人當到底，就這樣吧。
羅笙累了。
在他親手創造、名為執念的地獄，他真的累了。
「她死，妳死，一切就結束了。」
語畢，羅笙上前，一刀捅穿艾莉絲，連同後面的玻璃一起，裂成蜘蛛網的形狀。
「她不會死！」艾莉絲抓著刀，大喊：「她是我的神！我不準她死！」
「……。」
明明是他的臺詞，卻從艾莉絲口中說出，羅笙雜亂、瀕臨崩潰的理智終於斷裂。他嘶吼：
「閉嘴！」
反手一抓，刀勁直往下，割開艾莉絲的胸口、肚子。
「閉嘴！閉嘴！閉嘴！」
他伸手，將艾莉絲體內的棉花扯出，再砍斷她的腰，和她的手臂、手腕、手指。
「……告訴我，白絃。」
白絃依然閉著眼睛，沒有動靜。只剩身體和頭的艾莉絲躺在地上，漆黑的眼珠看見羅笙舉刀。她用僅存的意識，開口：
「系兒和小悠的羈絆，羅琳娜對艾莉絲的忠誠。」
「妳和我，存在於此的……意義……」
語畢，羅笙揮刀，艾莉絲的脖子被切斷，頭滾到羅笙腳邊。散落的棉花、散裂的四肢、破碎的身體，眼前一片狼藉。羅笙看著刀，上面有艾莉絲的棉絮，還有里奧乾掉的血；他再看系統，白絃的生命跡象歸零，心跳終於停止。
「……。」
結束了。羅笙心想。
他跪在地上，整個人像洩氣的皮球，鬆了好大一口氣。
「……凝羽。」
神與畜不是他的對手。殺死高宇維，燒掉艾莉絲的棉花，水果塔就會消失，這個體系也會結束。
「妳能來一趟嗎？」
不過，高宇維的命，他想留給郭凝羽，讓郭凝羽自己取。
「順便毀了陪審團。」
「利維坦和安琪的數據不能外流，幫我……！」
他起身，正要拖著疲累的身子離開，卻不經意瞥到一眼。
毫無防備，羅笙對上一雙張開的眼睛。
他屏住呼吸。
「頃刻四方安靜無聲，陶醉、沉迷，瑰麗、怪奇。」
紫色。
薰衣草般的紫。
象徵生機，屬於春天的紫。
「奔馳狂野奇幻秘境，幻境經歷驚聲連連。」
玻璃炸開，腳下的冰溶化，粉紅色的火焰在他眼前點燃。
火焰化為片片花瓣，帶走了艾莉絲。
「故事尾聲終將呈現，斜陽照耀始返家園。」
方圓百里，被白色掩埋的陪審團，一夕之間化為綠地、百花綻放。
結冰的河面溶化，藍色的溪流化為露珠，雨水滋潤樹木的新芽，溫暖的春陽照耀綠葉。
「童年夢境永藏不朽，神秘記憶纏繞交織。」
萬物復甦，眾生皆醒。
薇奧拉出現在派翠克旁，抹去他臉上的血。
尤里烏斯甩巴掌，尼可拉斯被打醒，大罵髒話。
黛娜對江云格大叫，她的聲音很吵。
NAGI抱住MIO，抱住另一邊的李博洋，告訴他們沒事，不用擔心。
「……？」
恢復意識，小約翰發現自己能動，慢慢起身，用賴梓綾的眼睛去看，看向原先是司令部的地方。
白色禮服、粉紅色長髮的人從火焰飛出。淡淡的綠色、藍色、紫色、黃色羽毛，四片屬於獅鷲的巨大翅膀，不是長在背上，而是像花一樣綻放。
「枯萎花瓣常伴聖者，芬芳花朵遙遠他方。」
春天的化身，帶著繽紛的七色花瓣。
一百年前，歷史上只出現過一次。集所有水果塔於一身、艾莉絲體系唯一的神──羅琳娜（LORINA）。
「我聽到了喔。」
她飛在空中，兩手抱著艾莉絲，花瓣修復斷裂的四肢、身體。艾莉絲睜眼，看見花瓣、綠葉、露水，及飄逸的粉紅色長髮。羅琳娜的紫色眼睛湊向她，兩人的額頭靠著彼此，四目相接。
「妳們不一樣。」
她不是系兒。
喚醒羅琳娜的不是夏悠，是二十二世紀的艾莉絲。
睽違百年，艾莉絲奪回意義，羅琳娜找回力量，她們終於共鳴。
「夏熠。」
羅琳娜──白絃開口，為新的艾莉絲命名。
「她是高雅的月光，妳是和煦的太陽。」
系兒，小悠。
羅琳娜，艾莉絲。
白絃，夏熠。
回憶不是寒冬，是生命的暖風。
她們的火光彼此照耀，新的花朵綻放。
於是春日再臨。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