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喲!怎麼變成這樣。」一如往常虛無飄渺的夢傳來了陌生人的聲音:「莊家的大兒子怎麼變成這樣,真正是可憐喔!」
「不要從窗外看進去,那東西沒什麼好看的,不過是神經病爾爾。」
「是啊!那個瘋莊龍啊,幾天前就被他家裡人強押著關起來了。我勸你不要接近那裡比較好,以免變得和他一樣。」莊龍?是我們認識的那個莊雲從嗎?
「啊啊!又是這類的話、又是這類的話!你們除了說我是瘋子就沒其他可說了嗎?你們除了給我取這種綽號外還會什麼?你們根本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懂!」這次換成好似在哪聽過的男聲傳來,哭喊一般的聲音響徹整個空間,使四周的混沌為之戰慄。
眼前忽然出現一張年輕而虛幻的古希臘男性面孔,它周圍散發著金色的神明後光,明亮到深深烙印在眼中揮之不去。
「唯一能接納我的唯有夢境、唯一能接受我的只有夢境……睡神啊!請把我帶走吧!帶我前去您居住的所在吧!」那瘋狂的聲音持續迴盪在整個空間,來源似乎是遠方的一個沒有特定形體的彩色發光體。明明它的形體邊界並不可視且不像任何生物,大腦和認知卻擅自認定那是一個人。當那個「人」說(其實好像也不應該用這個動詞,因為它根本沒有五官)完這句話後,便慢慢的飛往那張面孔所在的地方。
「小等一下,」那個「人」飛到一半忽然停下來,似乎在看著我:「這裡還有一個在夢中看了很多東西的人呢!妳也跟我來吧?」
一直以來都懸浮著的身體這時忽然能夠自由活動,我在精神不濟之下隨即聽從它說的話一起飛過去。
「妳在做什麼?給我停下來!」一個身穿斗篷的暗綠色人影忽然出現,用力抓住我後朝反方向逃離現場,完全不管後面那傢伙後來說了什麼。等到回過神來,自己已經不在剛剛那個詭異空間,而是處於一片的黑暗。
把我從那混沌夢境中帶離的人沒有別人,正是愛德蒙.唐泰斯,也就是巖窟王。
「巖窟王?剛剛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事情變化太快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還問剛剛發生什麼事?」巖窟王用嚴厲的口吻說:「妳剛才差點就被抓走了,被那遙遠宇宙外的『東西』。」
「遙遠宇宙外的東西?」
「講它是東西算好聽的,那玩意根本就是邪神。」巖窟王繼續說:「我不能待在這裡太久,不然那傢伙可能會循線過來。在此提示妳幾點,這個特異點打從一開始就不是實像,而是虛像。妳接下來最好不準睡,睡得越少越好。不管夢裡看到什麼,妳都不要湊過去。」
「虛像?睡得越少越好?」原本想要繼續追問巖窟王,但沒過多久我便從睡夢中醒來。這時太陽都還沒完全升起,天空只是濛濛透著水藍。幾分鐘後瑪修也醒來,四人開始整理目前為止獲得的情報。
「所以莊雲從真的是從夢之國來的?」陳宮聽完昨天的見聞後問。
「絕對是,我這次可以確定雲從是從那裡來的。」阿比篤定的說:「她昨天提到的北冕座我在遊歷時有聽說,那是看管夢境與現實的神明所在的地方,那個神明會抓走試圖探求夢境的人。聽說祂本質和希臘的神性同源,後來為了躲避主神的憤怒而逃去那裡,所以對地球上的一切基本上不感興趣。」
「那這樣雲從怎麼會和幻夢鄉扯上關係呢?她看起來應該沒有機會接觸到那種東西。」我說。
「嗯……恕我直言,主公妳這個說法並不對,接觸到邪神相關的東西是有可能的。」陳宮提出了驚人的見解。
「怎麼說呢?陳宮。」
「妳們應該知道吉爾.德.雷手中的『螺湮城教本』吧?那書的原文就是用夏朝的文字書寫成的。而若各位仔細看過迦勒底的資料庫,便會發現……」
「那本書就是拉萊耶文本的譯本。」瑪修說完頓時露出驚懼的表情:「該不會雲從……」
「沒錯,在我看來所有漢文的學者都有可能會接觸到這方面的傾向,差別就是在於願不願意去直視而已。」陳宮接著說:「雖然在春秋時代孔子已經事先避免更多人步入瘋狂,刪去了部分經典與邪神相關的內容,但若領悟力足夠的話走火入魔也不是不可能。我雖身為夏朝後裔,但從來不屑於去知道那種東西,因為那到最後往往會招來災禍。」
就在這時,手上戴著的通訊裝置居然發出嗶嗶聲,把芙芙嚇一跳。緊接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我們眼前。
「瑪修、立香!妳們都沒事吧?」達.文西醬的投影久違的出現了。
「達.文西醬!我們也有很多事要問妳。」瑪修看到通訊系統終於修復,露出喜悅的神色。
在一番資訊交流後,兩方都了解彼此大致的情況和發現。
「原來最後黑幕還真的與傳統詩社有關啊!原本還估計可能是和同化會有關就只給地方大事紀,看來我還未成熟啊!沒想到妳的直覺還真準,為了周回帶的從者真的有起到作用。」達.文西醬有點傻眼。
「原來這個特異點處於各個次元之間的邊界,難怪時間的流動和通訊會異常,阿比的靈基突然變換應該也是因為這裡距離夢境交界很近的緣故。」瑪修大概整理了一下迦勒底那邊的發現。
「是啊!沒想到這次黑幕特別挑了一個通訊難以傳遞的地方建立特異點,這根本存心想搞死我們!」達.文西醬抱怨道:「穆尼爾已經好幾天只睡四小時,還說以後再也不想做這種工作了。」
真是辛苦你了啊!穆尼爾。
「對了,櫟社、莊雲從的相關資料已經調給你們了。以後如果有其他要確認的事情,就立刻通知我們啊!」
「謝謝達.文西醬!讓我看看……《櫟社沿革志略》,著者傅錫祺?」瑪修點開一個電子檔,讀出了上面的標題後說:「前輩,這位該不會就是復澄吧?」
「應該就是。」我說:「昨天雲從對他說過『記得把我寫下來』之類的話,大概指的就是『記得把我寫進沿革志』的意思吧?」
瑪修迅速的看過所有電子檔的內容,表情越來越不對勁。
「前輩,看來阿比和陳宮的說法並沒有錯,雲從她……」瑪修指著其中一段說道:「這上面寫說雲從後來因為精神病的原因退社,後來還被家人關在家裡。我認為她很有可能真的是被邪神影響過的人。」
「等等,被家人關在家裡?她家人不是很包容人嗎?」
「嗯!雖然資料上寫說她的父母在她還活著時就去世了,但最後她是在被家人關在家中的情況下,與世隔絕約十年過世的。」瑪修說完,忽然驚叫了一聲。
「前輩,我們打從一開始就被人擺了一道!妳對雲從的家人還有任何印象嗎?」
「雲從的家人……等等,奇怪?」我努力回想一開始在雲從家的畫面,但對於她家人詳細有幾人、長怎樣、和雲從的關係一點印象都沒有。再加上一開始觀察到雲從家還有很多空房,就可得出一開始請我們吃飯、與我們談笑風生的那些家人很可能通通不存在,一切都是她生造出的幻象,我們都為其所催眠、蒙蔽。
自從知道這件事後便開始對雲從懷有戒心,處處觀察她的一舉一動。不論是吃早餐的時候也好,抑或是社員互相選出誰寫的詩比較厲害的時候也好,目光從來沒有從雲從身上離開一刻過。一路觀察雲從到晚上,但她依然如同幾天前一樣毫無異狀,更沒有任何要對我們出手的跡象,昨天深夜發生的事好像根本不存在。
「不知為何,總覺得這樣有點對不起雲從。」吃完飯後,我對瑪修說:「而且她對待我們也是如同好友一樣真誠,處處提防好像不太好。」
「但目前最值得觀察的人就是雲從了,整個特異點一個從者都沒有,加上今天早上的資訊,我覺得就算這樣有點背叛她也要繼續觀察。」
「這樣啊!」我說完後就嘆了口氣。現在雲從等社員應該已經選出誰寫的詩比較好了吧?阿比和陳宮兩人又抽不開身,我們兩人耐不住無聊只好離開酒席間去外面散心。
良久,遠方轉角緩步走來一個比我們都來的高的身影。由於一整天的緊繃氣氛,加上夜晚照明昏暗,我們和芙芙都提高警覺的盯著那身影,思考接下來要不要躲起來觀察。
「其他人都回房間休息了,妳們兩個怎麼還在這裡?」復澄一手提燈看著縮成一團的我們問:「是要調查的緣故嗎?」
「原來是復澄先生啊!抱歉,因為調查陷入膠著,想來這附近散散步。」瑪修見到來的人是復澄而不是怪物時鬆了口氣。
「也不用縮成一團吧?」
「啊……那是因為現在照明昏暗,看什麼都有點恐怖。」我突然想起昨天復澄問的問題:「對了!你昨天問知不知道現在的時間,該不會是也察覺到這一帶的時間流動特別奇怪吧?」
「是的,最近確實有感覺到時間的異常流動。尤其是在刊登報紙的時候,時間相關的紀錄全被抹除了。除此之外,我還發現很多不對勁的地方。」
「那你能具體說是哪裡不對勁嗎?」
「在那之前,你們能告訴我真正的來意和目前的調查進度嗎?我不相信雲從說的『只是從外國來的術者』這件事,因為現在任何人都離不開臺灣更進不來——這點我之前就發現了。不要看大甲站有很多人都能說出從哪一站來的,實際搭就會發現火車開到新竹廳那一帶都會停駛,從那之外來的人和火車只是徒有其表。」
我們大概把迦勒底的事情與最近調查的進度和復澄說了一遍,中間他還停下來問我們各種名詞的意思,並仔細謄寫在一本冊子上整理。
「好,我大概能理解了。」復澄聽完我們的敘述後闔上小冊子:「看來妳們調查出來的結果和我差不多,雖然我沒夢過那種惡夢,但我認為這些問題的源頭很有可能就是莊雲從。」
「那除了我們都有發現的這些外,這附近還有什麼異常之處嗎?」我問。
「嗯?這不是很明顯嗎?妳們不是天天跟在雲從身邊嗎?」
「什麼意思?」
「雖然雲從的個性、行事作風都沒太大的變化,但她身上有很多很明顯不對的地方。」復澄篤定的說:「第一點就是她的工作。雖然雲從確實當過大甲公學校的老師,但根據我的記憶她應該已經在前陣子被辭退了才對。」
「第二點就是她的行動。一般來說公學校都會有教職員宿舍,但據妳們的敘述她都是從南莊的家趕去上課,這很明顯有違一般人的想法。而且在大甲公學校任職的內地人只有四人,教職員中更還包含她朋友許天奎,她說的理由並不可信。」
「第三點,同時也是最明顯的一點。」復澄加重了語調:「我不知道妳們為何沒發現這點,但根據我的紀錄,櫟社這時根本不存在任何一位女性社員。而且雲從這個人根本不可能是個女人,不論從哪方面看都不可能。」
「!?」聽到第三點時我相當震驚,在心中默默感慨在迦勒底的生活對常識的影響力有多大。
雖然還想繼續問復澄問題,但對方卻以時間已經不早推辭。他還因為怕深夜照明不佳我們看不清楚路,沿途護送我們到房間附近才回去。
回房間的路正好會經過大家剛才吃飯的地方。按復澄的話來說其他人都已經回房睡覺了,但在昏暗的光線下卻隱約看到還有人趴在飯桌上。而當我們因為好奇走過去看的時候,發現那人正是雲從。大概是因為酒喝的太多了,她就這麼直接趴在飯桌上睡。
「雲從、雲從!」復澄試圖喊醒趴在桌上的雲從,但不管怎麼晃她都沒有動靜。
「雲從,現在已經很晚了,趕快回房間睡……!」我走到雲從身邊時,看到她正睜著眼睛看著我。原本以為是因為她根本沒睡,然而在她眼前揮手卻完全沒反應,而且近乎全黑的眼珠時不時還快速地亂轉。這就表示,雲從她居然眼睛沒有完全閉上就睡著了!
這是我第一次認知到雲從這個人有多麼的恐怖。她的眼中彷彿存有一個無底的深淵,只要有靈魂的生命與其四目相接靈魂都會被不知名的力量拖入其中,永遠無法回到現世。我盯著那雙眼睛看了好久,並不是因為獵奇心理,而是因為根本無從移開目光,只能任由視線逐漸模糊、發黑。漸漸的,旁邊的人說什麼也聽不清楚,只覺得好像看到虛空在眼前招搖著。
「前輩,雲從小姐的狀況好像有點奇怪。前輩……」我依稀聽見瑪修這麼說。
回神時我又回到那一片虛無的幻境裡,一樣是能自由活動的狀態。
眼前看到的依然是那散發光彩的詭異面容,以及在旁邊的詭異發光體。兩個東西看起來好像在講些什麼,且隱約感覺得出二者應該不是第一次對談。
「不管在夢裡看到什麼,妳都不要湊過去。」我回憶起巖窟王那句話。隨即收回湊過去聽它們對話的想法,只是靜靜的看著。正當以為這樣便沒事時,那個發光體忽然像察覺什麼一般震了一下,接著快速衝到我面前——那神態就像雲從之前湊近準備聽故事的樣子。
「你……你要做什麼?」當這麼想時那東西隨即碰了我一下,心中立刻傳來之前夢中聽到過的男聲:「妳怎麼可能會在這裡?」
我登時失去所有反抗的能力與思考,並不是因為對方做了什麼,而是因為我看到了什麼。在聽到聲音的同時我和發光體也在快速交換所知的訊息,我的腦海中湧入無數畫面,有些是之前在夢中看到過的混沌,有些看起來像一個失志之人的記憶,還有些是前陣子我們所經歷的事情——不過視角是雲從的視角。
將這些畫面與種種跡象結合在一起便能得出:眼前的發光體不是別人,正是一直以來陪我們在這特異點探索的莊雲從!
「雲從……你就是雲從……」我組織話語的能力已經完全失去,只能把我現在想到的東西直接「說」出來。
就在此時,那張臉忽然朝我的方向看去。那視線就如同在奧林帕斯那次宙斯的威壓一般,壓得我喘不過氣更無法動彈。啊啊!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人類在神明面前竟會如此的渺小——縱然自己是曾拯救(毀滅)世界的御主也一樣。
「不、不要……不可以……」面對這番情景只能不停重複著這樣的話。
後來空間中的凝滯氣氛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股淡淡的花香。周遭的景色從一團混亂轉變成粉紫色的迷霧,我的意識隨之漸漸恍惚,直到再也看不到那張臉與「雲從」為止。
「御主、御主?妳還好嗎?」再度睜開眼睛時已經躺在房間的床上,第一看到的是阿比擔憂的表情:「昨天瑪修姐姐和復澄叔叔看到妳昏倒在雲從身邊,是他們一起把妳抬回來的。」
「剛剛在夢中是阿比救了我吧?謝謝妳。」正當要摸摸阿比的頭時,我猛地從床上跳起來:「不對,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雲從她不正常!非常的不正常!」
還在外面替我拿水和毛巾的瑪修和陳宮聽到我在房間裡大喊,連忙跑進來問情況如何,而我則將剛剛在夢中看到的事情詳細的說出來。
「既然雲從真的和邪神有交流,那我們是不是應該得想辦法切斷她與邪神的連結?」
「我覺得這應該不容易。根據主公敘述的夢,雲從感覺生前就和邪神認識,單靠我們的力量應該沒辦法。」陳宮反駁瑪修剛才的提議:「要是這時能多幾個幫手就好了,我已經好久沒命令別人去自爆了。」
「碰!」房間的門忽然被人用力打開,一個不自然抽搐的人影快速地撞進來,過程中碰倒不少房間裡的東西。
「你們這群傢伙、你們這群傢伙!」雲從發了狂似的對我們大喊:「都說了多少次了,我才不是瘋莊龍、我才不是瘋莊龍!你們都在騙我,根本就只把我當瘋子看!」
說完,雲從不知從哪裡抽出一支暗紅色的教鞭,準備往我身上打下去。所幸瑪修在這時把我從床上拖下來,她打到的只有床上的被子,不然以那力道來看不骨折也會嚴重瘀青。
此時的雲從完全變了個人——不論內在外在都變很多,她的眼神空洞而狂亂,面容更是十分憔悴。昨天還烏黑的頭髮現在變白了好幾綹,就好像老了十歲左右。身上穿的黑色長衫盤扣大多都沒扣好,有些地方甚至還有不知從何處來的污漬。就連她說話時的聲音也變得像之前午夜夢迴時聽見的淒厲哭喊一樣。
「前輩,該不會每天晚上發出怪聲的就是她吧?」瑪修邊把我扶起來邊說:「照這麼看來,雲從的瘋狂在這之前難道和夏日的布倫希爾德一樣都被限制在晚上了?」
「有可能,但現在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瑪修、陳宮還有阿比,你們趕快制住雲從。」我一聲令下。隨後瑪修就用奧德瑙斯的盾牌將雲從擠到牆角,接著陳宮以箭雨把她牢牢釘在牆上,最後阿比再釋放薔薇香氣包圍住她。乍看之下一切都萬無一失,雲從應該會就地昏睡過去。但到最後一步時,鎮定下來的雲從卻露出詭異的笑容。
「啊!我想起來了。」雲從說:「我想起我的任務是什麼了,藤丸立香。我之所以創造出這個特異點,就是為了奉睡神之意將妳逮住!」
雲從用力掙脫陳宮的箭,旋即將教鞭變成閃著金紅色暗光的繩子揮除霧氣。隨著繩子的揮動,特異點中的一切都像遭到地震一樣大力搖晃,並像破碎的玻璃一樣出現裂痕,不少碎片承受不住震動快速的崩落。不論地板、牆壁、天空、建物通通都往下墜落,露出潛藏在表象下的無窮幽暗。在場的所有人通通受此波及,向下墜入無止盡的虛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