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一角》03,重量。
馬車的木輪運轉前行,在鬆軟的土地上列出一條條長痕。
馬蹄的足跡、木輪的軌跡,前往地圖上的指定區域。
耳邊不時充斥著來自她爸媽談話中夾帶的笑聲,薇安接過媽媽傳來的雜誌,為他們漫長的車程打發一些時間。
而薇安沒有在收到雜誌的第一時間翻開閱讀,當她的爸媽談話慢慢減少,到說話聲都轉為了寂靜,她的視線轉向爸媽,確認他們已經睡著時,才低下頭來、翻開了書的封面。
她手上的雜誌是最新一期的。
紙張大多為黑白印刷,只有幾頁才有彩色頁面。
在這旅途當中,未接觸工作的焦躁漸漸地消失,緊繃的精神也開始鬆動,原本平靜的心情,在她一頁又一頁地漸漸翻向、介紹各地店家櫥窗主題的內容時,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從黑白印刷著不同店家櫥窗的照片與文字,再到彩色的頁面。
她看見了熟悉的團隊名稱、她同事們的名字與自己的名字排在了一起,和她們共同製作的櫥窗設計成品的彩色照片,那份在心中的忐忑才頓時消散。
從喜悅、到安心,再慢慢由空虛一一消磨殆盡。
薇安闔上了雜誌,稍稍往窗外抬望。
一片廣大的藍天,太陽正光芒四射地照耀大地,視線時而掠過葉片殘留不多的一條條樹枝。
薇安倚靠在馬車的壁邊,仔細回想著同事們向她老爸揭露的話語。
妳的同事們說妳不記得了。
妳曾說過的。
感到疲憊的時候就會去工作,
但不知何時工作也開始感到疲憊。
──她是什麼時候,將那種話說出口的?
她的同事們,又是抱持著哪種契機下規畫這趟旅程的?
薇安思索著疑問,周圍的爸媽在睡夢中的呼息聲越來越清晰,她也不知何時空泛了無所探究答案的思緒,緩慢地陷入回想、一面沉入了夢裡。
在她所加入的工作團隊剛成立不久。
她們的團隊所擁有的資源非常有限,在接下櫥窗設計相關的委託時,有時會為了一些特定的材料到處奔波。
尋找他們所需要的物資,偶爾會在山上尋找大自然生產的材料,也有不惜深夜四處摸黑,打探稀少材料下落的時候。
還有一次團隊裡的所有人費勁辛勞,終於將所有需要的物品收集完成時,那一天的夜裡下起了大雨,他們在敞空的街上加緊腳步,每個人退去了身上的外套,為手提的材料擋著雨。
即便到了工作場地,人們迅速將身上的雨水大略地擦乾、並草草裹上了一條大毛巾,著手開始檢查材料,是否有淋到雨水和進一步地處理、一邊趕著製作設計的內容,急忙補上那一日延遲的進度。
當一頭的熱忱退去,工作進度也到了一段落,場地中斷斷續續地傳出人們感到寒冷而打出的噴嚏聲,有些人還不忘互相嘲笑彼此狼狽的模樣。
有的工作夥伴,選擇安靜地去準備數量足夠的熱茶,為一日的忙碌在杯中傳來的溫熱當作收尾。
那時候的他們,連雜誌的黑白頁面都從未登上。
甚至不曾想過,有一日會在雜誌上看到自己的名字──直到有天,工作室的大門被倉促推開。
「你們看過──這期的雜誌了嗎?」其中一名工作夥伴慌忙地高舉著雜誌,對著茫然的人們說明,在接下來入耳的話語,解開了同事們疑惑的同時……
工作室裡的所有人紛紛衝出了大門,跑到最近的書店各自購買了一本、有的人還多買了幾份。
只為了剪下那一頁黑白的紙張當作收藏。
那是他們團隊的名字首次被刊上了雜誌。
那一時期的每一天,時常伴隨著忙碌,也有許多雜事,常與不同店家溝通,刷新了不少他們未知的視野,面對繁瑣的事物感到疲憊時,薇安仍持著熱忱走過每一日。
卻也面臨了不少她另一方面未想過的事。
當他們再次結束了一場工作委託來到了慶祝宴,人們與往常一樣分享著工作期間發生的趣事,和工作結束後的休閒時光要去哪轉換心情。
在慶祝宴即將結束,團隊的老闆突然收起笑容,向他們正式宣布了,一名長期陪伴的工作成員即將離開,氣氛中的歡樂頓時消失無蹤。
許多人們連忙整理著起伏的心情,向那位工作成員不捨地道別。
往後雜誌上再度刊登他們團隊的名稱。
成員裡也去除掉了那位辭職者的姓名,之後時光陸續地流動,在不同時期,雜誌裡黑白頁面紀錄的成員總是增增減減。
到了他們團隊被記錄在彩色頁面時,最初的成員也所剩不多……
「薇安,妳喜歡這份工作嗎?」在已經數不清是第幾場慶祝會的結束,大家相互告別各自回家時,與薇安共事最久的同事在順路的途中忽然問起。
在早些年,這問題對她來說,回答根本不會有任何猶豫。
「妳也要辭職了?」但薇安在開口的那一刻還是轉移了話題。
「往後妳會一直看到我,放心吧。」
「正好,我的答案跟妳一樣。」薇安與長年的工作夥伴談笑中,悄然地將原本的問題拉得遙遠,在她們回家的方向來到了分歧,兩人分別消失在不同條街的末端。
每一日同樣地越過黑夜迎來了早晨。
每一日隨日夜交替,不斷地累進時日、不斷向前邁進的日子。
每一日薇安還是持有著熱忱,早出晚歸,在夢鄉消除疲憊後的早晨、揭開了前往工作程序的大門。
將入眼所能描繪的一切紀錄在紙張裡,一筆筆畫下的線條,收集來的資訊添上的文字,變成一疊紙張裝在分類的資料夾裡,日益累積放滿了書櫃,往後屢次增加了書櫃排列在書房中。
工作完成後的成品、委託者的評價、雜誌刊登上的黑白頁面與彩頁之間。
工作夥伴的成員來來去去,薇安所待的工作團隊仍持續成長。
薇安忙碌的腳步仍舊在生活中上演。
她所待的城市也經由時光演變得繁華。
時光年年累積,洗去及增添不少事物,原先抬望入眼即是寬廣的藍天,參半一縷一縷的電纜線,看似為空際畫上了黑痕。
當意識到許多事物轉變的薇安,那一日她彷彿覺得自己走在、電纜線編上的藍圖,在密集房樓推砌的繁忙迷宮中行走。
她依舊照著以往的路徑遊走,長年在不同的城市迷宮中探索,將她印象所深刻的事物一一記在了紙張裡。
任何迷宮都有出入口,探索完後的結束,反覆回到另一場新的開始。
熱忱始終帶領她前行,卻又像是不停地在各處打轉。
時光及周圍的變化慢慢地讓她產生了茫然。
抬望著越蓋越密集的高樓,也使那片高掛在天的藍布越發支離破碎。
「──薇安!」
薇安聽見了自己的父親正在喚著她的名字,她意識模糊地從夢中醒來,隱約發覺自己的頭上多了些重量,還有一陣花草的清香隱隱在馬車中飄散。
「勇者,妳終於醒來了,我和妳媽媽已經等待快一千年了。」
薇安瞇起眼、揉著頭部的一側,一邊消化著她爸爸的玩笑,醒來的頭疼隨著意識清醒而散去,她才緩然開口:「真沒想到將近一千年我們還能再相見。」
「那都要歸功於──妳媽媽親手編製了代表殊榮的花圈,現在就在妳的頭上,多虧它我們才能將近一千年循著花香找到妳。」
花圈?薇安睜大了惺忪的雙眼、雙手探向頭上多出的重量源,望向上方的視線勉強能看見花圈突出的綠葉與黃花。
「我們不是要去森林裡賞鳥嗎?你還說你期待鳥群的歌唱會。」薇安從馬車的座位上起身,他的爸爸退了一步讓出了馬車門口原有的寬敞。
「別說了薇安,我為此感到遺憾,聽森林護管員說今年鳥群大多提早遷徙了,就在上周,我錯過了最後一場鳥群的歌唱會。」薇安的爸爸看著那走下馬車的腳步安然著地,他也轉向了森林中特定的方向邁步。
「那麼我們現在要去哪?」
「去森林護管員另外為我們推薦的地方,妳媽媽已經先在那裡休息和等我們了。」
薇安不解地跟上,在森林的路徑中,落葉一陣又一陣地落下,樹木的葉片明顯比上一周少了許多。
「要是我們在上周來就好了。」
「沒關係薇安,這一周我們不再是代表對立的溝壑,現在來才是值得高興的事,現在我們是在一塊土地上觀賞同樣的風景了。」
「你說得對,旅途愉快才重要。」
眾多鳥群的歌唱會停演,但還是能聆聽,定居在這座森林的鳥兒平日的耳語,徐風輕晃與飛葉時而共奏的鳴音,讓在路程上聊天的父女感受到了森林的活絡。
「對了薇安,在馬車上給妳的雜誌妳看過了嗎?。」
「我看了,在你們睡著的時候。」
「那就好,我和妳媽媽特別選了跟櫥窗有關的雜誌。」
薇安的爸爸隨意地找了話題,一邊探望前方確認行走的路程是否正確,一時忽略了在他問起時薇安表情的變化。
「我和妳媽媽先看過那本雜誌了──」薇安的爸爸轉過身,本想恭喜她與團隊登上雜誌彩頁,卻發覺身後的薇安間隔的距離拉得有些遙遠。
和那跟開心沾不上邊的表情。
薇安的爸爸立刻吞下了剛要祝賀的話語,他不知道薇安是想回去工作了,還是看到雜誌後的薇安,產生了他猜測不到的煩惱。
「薇安,我是不是……不該提起雜誌?」
「和那可能沒太大的關係,想起工作的事,讓我想到同事們和你提到的話,在馬車上的時候我仔細想過了,自己的確有可能會說出那種話。」
薇安的爸爸總算看出端倪了。
是他猜測的後者,也幸好是猜測的後者。
「妳之前說『成為陸地上的橋,橫跨溝壑觀賞兩地不同的風景』現在還算數嗎?」
「可以算數,但是爸爸,橋是可以來回雙向走動的,你也該和我說那些同事在打什麼主意了吧?」
原先在森林中隨意的談話,漸漸開啟了溝通的過程。
樹林下一聲聲的細語,父女兩人的神情時而變換,在溝通的前序薇安的爸爸一頭霧水,他將一句又一句的線索拼湊之後,薇安的爸爸也逐漸有了底。
「薇安,妳看了森林的天空了嗎?」
薇安疑惑的抬望,在蔚藍的天布上增添了不少環繞群聚的樹木,同樣都是被遮擋不完整的天,在森林中那股擁擠的感覺卻消失無蹤。
「跟城裡的感覺不一樣吧,所以妳的同事們才想盡辦法讓妳來到這。」
當薇安凝視著藍天上飄揚的雲朵,陽光一時的幽暗和徐風帶來的清涼,令她繁瑣的思慮冷靜了幾分。
「薇安,花和樹枝,兩者選一樣,妳會比較喜歡哪個?」
「……花?」
再次出現唐突的提問,還不待薇安消化完剛萌生的錯愕,薇安的爸爸在地上撿起了樹枝。
「那與我同行的勇者,妳能在看到一朵花就幫我撿一個樹枝嗎──別用那像聽到奇怪事件的眼神看我,我只是需要幫忙。」
「爸爸你別突然告訴我──你想在野外烤棉花糖來吃。」
「聽起來主意不錯,但是我沒帶到棉花糖。」
薇安目光捕捉著路上的花朵,手裡的樹枝持續增多,而自己的父親對收集樹枝的用意,在後續的話題遲遲避而不談。
花朵在行走的路程上紛紛落入視線,而薇安手中的樹枝越發沉重。
「薇安,現在覺得森林的天空如何?」
「都是樹枝。」
「就像城裡的電纜線一樣?」
「不太一樣,但感覺也差不多了。」
看著薇安捧起的樹枝成堆,她仍繼續尋找著花與樹枝,而薇安的爸爸走了過去,忽然接過那一堆的樹枝。
──哐啷!
薇安的爸爸將那堆樹枝拋在了地上,並對錯愕的薇安說了一句。
「歡迎回到森林。」
「你在說什麼?」薇安一條一條撿起的樹枝,突然全部被拋在了地上,從一開始的幫忙又突然地結束,她還是只能茫然地望向自己的父親,等待著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薇安,我剛剛只是幫妳把疲憊的來源丟掉而已,妳不是覺得很重嗎?」
「你不是需要幫忙撿樹枝嗎?」
「是啊,但是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妳接受了我的委託,手捧著得來的結果,一路持續找尋目標,手中又慢慢收集到不同的成果,雙手越來越沉重。在樹枝成為妳心中第二種刺眼的電纜線之前,只有拋掉它們,妳才會得來真正的休息。」
薇安漸漸從爸爸的話語與疑惑中恍過神來,也許她的疲憊是長時間一點一點地累積,直到她無法忽視。
「那一邊看花和撿樹枝呢?」
「妳就當作花是妳的熱忱,能使妳在路程中前行,並轉化妳探索其他事物的契機,但在我看來,妳早就明白自己喜歡的東西,卻又不停地去換了別的事物。」
「我有嗎?」
薇安的爸爸一陣苦笑,一手比向了在土壤上的樹枝。
「在妳撿樹枝的時候略過了花,樹枝不是妳喜歡的東西,那麼在工作上妳會不會時常也是──投入熱忱卻只換到與喜愛事物擦邊的東西?」
薇安早已習慣去尋找委託人需要的東西,也沒有細想這一層的問題。
「也許是,我不確定。」
「有些問題,還是在工作以外的時間思考比較好,這也是妳的同事設法讓妳遠離工作的原因之一。」除此之外的原因,薇安的爸爸在心中保留。
「好吧,也許我會原諒擅自更變我行程的同事們。」
「若是成真就再好不過了。」
方才歸還土壤的一條條樹枝,父女兩人一一越過、繼續在樹林中行走。
消化著那些話語的薇安,邁步的同時凝望著地面上的樹枝、不時仰望著高聳的樹梢好幾回。
這些年她累積一張張堆起的手稿,穿梭在天線日漸密集的城市,來回地圖線圈起的區塊、馬車留下長痕的軌跡,在她原先空白的記憶裡全數混雜在一起。
「薇安,我想再建議妳一件事。」
眼前幾道交疊的樹影,由前方明亮的光紛紛稀釋,將樹木的枝幹及枝條在視覺上染黑、與泛黃的光成了對比,周圍的風帶來的氣味也變得不同。
薇安正瞇著眼、遮擋面前的陽光,同時衡量著土壤上的坑洞正打算跨越,薇安的爸爸適時伸出援手,拉了她一把。
當薇安從坑洞跨越,站穩到平坦的地面時。
她看見了越過樹林後的另一個景色。
「注視著所熱愛的事物,漸漸放大到全部,再去熱愛所有一切──妳將穩賺不賠。」
毫無遮蔽物蔚藍的天布。
微風陣陣四處洋溢著流動的花香,不同色彩的花瓣一同在空中飄盪。
一朵到一叢,再由一叢叢聚集成一片的花海。
簡單事物重重地拚湊,卻不覺得繁雜,薇安不自覺地將長久以來感到的窘迫在觀景中逐漸地釋放。
「……爸爸,你是鼓舞人當上勇者的推銷員嗎?」
「好的事物總要有人主動去推動啊。」
薇安的媽媽在花海中發覺了他們的存在,在離父女兩人的遠處朝起了手,她未揮動的另一隻手正拿著半成品的花圈。
幾位遊客與薇安的媽媽一同編起了花圈,完成品會給與前來此地的訪客,順道打發等待的時間。
「那麼我接受了這代表殊榮的花圈,我也是勇者了?」
薇安的爸爸接收了提問,開始清嗓,拍平、揮開衣服上的皺褶及沙塵,站姿變得正式、臉上的神情也轉換成慎重。
「妳認為是,妳就是,在我和妳媽媽的眼裡妳一直都是。」
看著那勉強撐起的莊嚴,薇安一時失笑,而遠方再次傳來媽媽呼喚他們兩人的聲音,父女兩人才打算繼續向前。
「爸爸,我們也該暫時停止這樣的對話了,媽媽總聽不懂我們這種對話的玩笑。」
「好吧,那這是最後一句──走吧勇者,不管在假日還是平日裡,都有許多美好時光值得我們去探索。」薇安的爸爸話語一落,立刻奔向了花海之中。
在薇安幾秒的原地僵持下,花海中其餘的人們傳出的歡笑,和一群孩童與她同樣戴起了花圈、從她身旁跑過。
從天而降的花瓣,她一時抬手並落入了手中,天的廣闊讓她深吸了一口氣,彷彿也一一去除掉了她記憶中的繁雜。
──這樣的假日也是不錯。
薇安在心中決定原諒,刻意使她遠離工作的同事們。
她拋下了僵持,跑向了正在頒發給人們花圈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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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假日也是不錯。
薇安在心中決定原諒,刻意使她遠離工作的同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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