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河看著采妤,靜默不語。他彎下腰,用枯老的手將地板上散落的菸草集中起來,然後一點一點的放回菸斗中。直到剩下最後一點捏不起的碎末。
他重新點起菸斗,深深吸了一口,在漆黑的夜色中吐出雪白的煙霧。
在煙霧將散去之際,他才終於回應采妤:「妳腦子壞了?」
采妤沒有表示,她覺察得到三河的不對勁,所以她的雙腿顫抖著。
「為什麼想賺這種錢?妳在計畫什麼?」
問題來的直接,采妤一時之間接不上話。
「我不會答應的!」
三河將躺椅慢慢轉向采妤。背對月光的三河被暗影覆蓋住,只剩下菸斗裡燃燒的菸草發著橘紅色的亮點。他嚴厲的說:「要做我的乾女兒,就不能到那種地方上班!」
「對不起……」采妤說話也在顫抖:「我只是想快點存到錢……帶他們離開這……」
「然後呢?」三河從椅背坐起身,雙肘靠在膝蓋上,瞪大眼盯著采妤。即便采妤根本完全不敢看著三河。
「把我留在這裡,幫妳收拾妳自己搞出來的破事嗎?」三河問。
三河站起來,慢慢走到陽臺的護欄旁,看向陽臺外的景色。橘黃色的街燈、寧靜的街道,沒有一點喧嘩。有隻黑白相間花紋的小貓,跪坐在三河停在樓下的轎車引擎蓋上,三河看著牠、牠也正好看著三河。
「兩年前,天帝的阿B和瘋狗內鬨,阿B差點被砍死,但是運氣好活過來了。上一次是妳乾媽搞事,這次是妳!」
三河伸手指向遠方的一棟大樓。這舉動把黑白小貓給嚇跑了,跑得不見蹤影。
「知道那是什麼嗎?」三河問。
「知道。」采妤看了一眼三河所指的大樓,然後又把頭低下:「那是崇峻。」
「對,崇峻。」三河接著說:「蓋那棟大樓的黃河營造,當初也有幫瘋狗砍阿B。」
采妤正想問為什麼。三河卻大手一揮,示意采妤站過去。
采妤慢慢來到三河身旁,仍維持著兩手交疊在前的站姿。三河無奈地繼續說:「當初瘋狗和阿B開戰,怕自己打不贏,找了很多不同掛的來助陣,甚至連天帝的死對頭都找來幫忙,就是黃河營造。當初兩個人手拉手一起砍黃河的人,後來瘋狗卻聯手黃河砍阿B。唉……江湖就是這樣……」
說完,三河又抽一口菸。采妤不明白三河為何說這段故事給自己聽,但如果聽完這段故事後,三河願意給采妤一點自由的話,采妤還是願意聽下去的。
「如果阿B那時候死了,事情就簡單了。結果沒死,反而讓他找到靠山,在H縣東山再起。」
「靠山?」
三河嘆了一口氣,說:「樹聯幫啊!當初黃河跟上面的建設公司說好了要四戶商辦,他們再把那四戶商辦便宜賣給樹聯幫,樹聯幫又在那幫阿B開了一個堂口,算是了了黃河和阿B的恩怨。表面上,他們用阿B取的爛名字……『崇峻』來做生意,但是實際上,他們是樹聯幫的『鷹堂』!」
「所以……」三河說:「現在的阿B對我們每個人來說,就跟『魔王』一樣。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還能不能壓住他。」
「阿B可以東山再起,我也有一份責任。因為是我去調解阿B和瘋狗的事情的。我要他們以後就各賺各的,不要再打來打去的了。瘋狗拿到天帝,阿B也不屑天帝了,就沒什麼好吵的了。只是現在……唉……」
三河用拿著菸斗的手,指著采妤嚴厲的說:「事情是妳搞出來的,妳給我好好看著這件事結束,才可以離開!」
說完,三河踩著沉重的腳步,拉開陽臺的拉門,走進屋裡。采妤看著燈還亮著的擎天大樓最上層發呆。或許裕京現在就在那裡面,為了即將來臨的腥風血雨操著心呢!
一陣強烈的無力感,隨著夏夜晚風襲來,采妤真的好想逃避這一切,躲進紫羅蘭的懷裡放聲大哭。
那隻黑白相間的小貓,不知何時已跳到陽臺上,正在采妤的牛仔褲邊磨蹭著。
裕京和采妤已三天沒有聯絡。裕京很明白的向采妤表明,是因為阿B指派了特殊的任務給他,為了這個任務,他不能帶手機在身上。采妤問起,裕京也說不明白,只說阿B要他這幾天偷偷的跟著月光城的老闆-賴哥。問起原因時,裕京說可能是為了保護他,但采妤總覺得不太對勁,卻也沒再多問什麼。
當采妤在天帝看到賴哥的出現時,瞬間明白了一切,這絕非裕京所想的那麼單純。好在當天采妤正好收拾細軟準備搬到三河家,賴哥因此早了采妤一步離開,沒讓裕京看到同樣從天帝離開的采妤。
但阿B的多疑著實令人恐懼。
采妤看著擎天大樓思念著裕京的同時,裕京已完成階段性的任務。阿B直接以喝酒的名義將賴哥邀到崇峻。而裕京也已透過公司裡的人將賴哥這幾天的作息和行程轉達給阿B知道了。
早上五點,賴哥就會穿著輕便的衣服,從家門口一路慢跑至附近的學校操場。跑了三十分鐘後就會回家。以一個幫派老大而言,賴哥的生活作息算是健康的。
之後賴哥再出門的時間是早上八點,他親自載著自己的兩個孩子到安親班,並且親自將兩個孩子送到安親班門口,才會開著車離開。之後,他會開回家裡,在門口等上十幾分鐘,直到他那濃妝豔抹的老婆坐上副駕駛座。
以一個中年婦女而言,那副妝容實在令人作嘔。
兩人每天早上都會一起在早餐店吃早餐,然後賴哥才會送她到某會計事務所,應該就是他老婆工作的地方了。
接著賴哥會到高爾夫球場,一打就是好幾小時。有時候會在高爾夫球場裡和幾個竿友吃飯,有時候則是自己離開,到月光城附近的便當店,買了個便當,然後就進月光城了。
下午四點半,賴哥從月光城裡走出來,開著自己的車,先是到安親班接小孩,之後再到會計事務所等老婆下班。偶爾一家人會一起在外面吃晚餐、逛逛街,或者看場電影。在家人的心目中,賴哥就是個好老公、好父親。這幾天看著他們一家人如此融洽的氣氛,讓裕京心裡好生羨慕,也更篤定了裕京想「保護」賴哥一家人的念頭。只是今天早上,賴哥突然的造訪天帝,離開時又是讓阿B的死對頭-瘋狗送走的,裕京看在眼裡不免矛盾了起來。
這段行程裕京依然是如實稟報,只是沒過多久,就收到了結束任務的通知。
阿B和賴哥,此刻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開心的在阿B的辦公室裡痛快暢飲。就算阿B的辦公室將百葉窗拉起,裕京也能依稀聽見辦公室裡的動靜。而百葉窗是開著的,兩人的臉喝得紅通通的,裡面什麼異狀都沒有。
也許賴哥去天帝是在幫阿B刺探敵情。裕京這樣告訴自己。他看著牆上的掛鐘,現在是晚上十一點。如果賴哥還不回家,明天早上是否還有力氣晨跑呢?何況他和阿B已經喝了很多酒了,宿醉可是很不好受的。
公司的門口傳來一陣不小的騷動,宏哥和幾名黑衣人扛著一只髒兮兮的布袋走了進來。幾個人隨手將布袋往地上一扔。領頭的宏哥走向阿B的辦公室門口,輕敲了三聲,然後開門走進去。他和阿B一陣交頭接耳,便又走了出來,指揮其他人將布袋扛進辦公室。
裕京湊上前看,那只布袋不只骯髒,而且還很臭,散發出一股濃濃的腥味。布袋裡裝的不曉得是什麼?布袋會動,還會發出急促的喘息聲。
「小孩子不要看啦!」其中一名黑衣人揮揮手趕走裕京,但裕京不為所動。
幾人將布袋扛進辦公室裡,辦公室的百葉窗旋即關起。但阿B的辦公室門有個毛病,就是帶上時必須再拉一下,門閂才會扣上,否則門板就只是靠著門框,不會完全關上。
裕京透過門縫偷偷的看著裡面。
阿B放下酒杯。即便已滿臉通紅、眼神迷離,走起路來卻依舊穩健。他親手解開布袋上的童軍繩,一個體態肥胖的中年男子自袋中鑽出。雙手被反綁的他渾身是血,尤其是臉,整張臉都是紅的。一旁的賴哥看到這個人,臉上的笑容逐漸僵硬,空著的手突然握起拳、然後張開,再握拳、再張開……反覆如此。
裕京認得這個人,這人今天早上是和賴哥一起離開天帝的。同樣由瘋狗送出來。
「阿B,這我就不懂了……」賴哥的口氣顯得害怕,突然變得扭扭捏捏的。
阿B坐回座位上,舉起酒杯向賴哥敬了一下。將麻布袋扛進辦公室的黑衣人此刻就列在阿B和賴哥兩側,雙手背在上臀,挺起胸膛站著。
「我們贏了!但是只贏第一場。以後還有第二場、第三場,一直到……」阿B喊道:「換瘋狗被丟進來!」
辦公室裡突然安靜。本該接話的賴哥只是看著阿B,什麼也沒說。
「唉呀喝啦!手很痠欸!」阿B說完,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賴哥這才舉起酒杯,慢慢的把酒喝掉。
「恭喜你啊!但是接下來的我不太敢看……」賴哥焦慮的搓著手,並且調整坐姿,準備起身。
「幹你怕屁啊!接下來的才好玩咧!」
阿B鬆手,讓玻璃杯自然落下,在地上摔成碎片。然後從辦公桌下抽出一支鋁棒,慢步踱到渾身是血的胖子面前。
「阿桶啊!」阿B笑瞇瞇的用空著的手抓起地上的人的衣領,問他:「太子爺有沒有教你怎麼化解今天的劫數?」
他就是和賴哥、瘋狗以及三河,一起在天帝商討如何幹掉阿B的北斗殿主委-桶哥。
虛弱的他硬是苦笑幾聲,然後說:「乾爹說我在劫難逃啊……因為我太有正義感了。」
「正義感?」
「瘋狗沒把你砍死欸!你阿B還在囂張欸!」桶哥氣呼呼的大吼:「你這種人他媽的就是欠我超渡啦!」
「我這種人?」阿B怒斥,高舉手中的鋁棒狠狠的往桶哥身上敲。
「我是哪種人?」
「我是哪種人?」
「我什麼人?」
「你他媽……」
「又是什麼人?」
桶哥縱有一身橫肉,鋁棒敲在身上仍是鏗鏗作響,尤其是打在關節處,那響聲讓門外的裕京不寒而慄。
躺在地上的桶哥瞪大著眼,痛得不斷顫抖。裕京的眼神就這樣和桶哥對上了,桶哥在抖,裕京也一樣。阿B也發現了門縫外偷窺的裕京,但他沒有驅趕。
「欸!我讓你走的風風光光!」
阿B拎著鋁棒快步走向裕京,接著用力將門拉開。他將裕京拉進辦公室,用力扣上門,將手中的鋁棒交給裕京。
「這我們重點栽培的。你是『天公仔孩』,就讓他送你啦!」阿B又問了:「太子爺有沒有提到我?」
桶哥只剩下虛弱的氣音,他慢慢的說:「乾爹說你養虎為患,以後會自食惡果……」
阿B冷笑。他將辦公桌上的酒瓶拿起,交給裕京。裡面還有一些些酒,但酒很烈。阿B示意裕京「乾了再上」!
裕京很乾脆的把酒喝了。喉頭熱辣辣的,讓裕京不禁長吐一口氣。只是酒喝了,膽子卻沒壯起來。
就算再恨,裕京也從未將人打個半死過,遑論動手殺人?血淋淋的球棒、剩半條命的人,裕京實在下不了手。他絕望的看向站在一旁的宏哥,宏哥卻也只是緊閉著雙眼。若非已無轉圜的餘地,宏哥絕不可能放任阿B做出這樣的事情!
裕京再看向賴哥。他隱約覺得,終有那麼一天,被布袋裝著送進來受死的,會是眼前這個人。他是家人心目中的好老公、好爸爸,到時候若阿B再將處決的任務交給自己,他肯定更下不了手。那麼眼前的「天公仔孩」呢?他是不是也有愛他、關心他的人?他是否也是家人心目中的好老公、好爸爸、好兄弟……?
「喂!」阿B大喝:「幹嘛?喝酒醉喔?」
裕京這才將眼神從賴哥身上抽離開來。他看著阿B,眼神中盡是惶恐和不安。但阿B仍然冷血的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太陽穴。
「頭。」
裕京雙手握緊球棒,咬緊牙,閉起眼睛,然後下手……
鋁棒敲在腦門上的悶聲,傳回自己雙手的震盪,將雙手震的酥麻。這些感覺將跟隨裕京一輩子,永遠的揮之不去。
直到兩旁的黑衣人抓住裕京的手為止。睜眼一看,雖然淚水讓視線模糊,但還是看得見滿地的鮮血和白漿,以及一具失去血色的死屍。
阿B已倒好兩杯酒。他將其中一杯遞給裕京,然後瞪著那具死屍,說:「千萬不要有罪惡感。今天不讓他死,明天死的就是我們。」
一旁的宏哥摟著裕京的肩,對阿B說:「好了,他還小……」,就這樣邊說邊將雙眼無神的裕京帶出辦公室。
到了辦公室門前,阿B又喊住裕京。這次他只是舉著酒杯,對裕京誠懇的說一聲:「謝謝你……」沒等裕京回應,宏哥已匆忙將門帶上。
擎天大樓的頂樓刮著冷風。不知是因為今天真比平常冷些,還是因為這裡是大樓頂樓的緣故?裕京感覺不到自己身體裡的血液還有一點溫度。拎著菸的那支手劇烈顫抖,卻還是感覺越來越冷。
逃生梯厚重的防火門開啟,一個又瘦又高的黑影,背對著橘黃燈光,慢慢的朝裕京走來。裕京仍維持蹲姿,背靠著通風管,將頭深埋雙腿間,手指夾著的那根菸已燒完不知多久。
「喀擦」一聲,上了頂樓的人在裕京身旁點起一根菸。裕京只依稀聽見夾雜風聲的吞吐。直至菸頭落地,過不了多久,又是一聲「喀擦」。
那人終於開口說話:「我不知道要跟你說什麼?因為我第一次幹這種事的時候,也沒人跟我說什麼。」
「阿宏比較會講話……但是我覺得還是我自己來看你比較好。」
裕京這才抬起頭。阿B嘴裡叼著兩根剛點著的菸,他將其中一根遞給裕京。裕京哭腫的雙眼傻楞楞的盯著阿B,依然無神。
「不領情?」阿B又將手中的菸在裕京面前晃了晃。裕京這才勉強接過,但他一口都沒抽,頭又低了下去。
「也難怪啦!」阿B說:「我第一次打死人,是因為那時候的情況,逼得我一定要動手……」
阿B抽了口菸,繼續說:「所以我不會後悔,因為我知道如果我不做,死的就是我。至於你喔……」
「我也不喜歡見紅啊!殺人這種事情就更不用講了。」阿B像是被打回原形一樣,又開始講大道理:「你總有一天要明白。身為人、身在江湖,有很多事是沒得選擇的。」
對比剛才用手戳自己太陽穴、示意裕京往桶哥的頭下重手的冷血形象,這番話顯得格外諷刺。
「但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他吐出最後一口菸,將手上的菸蒂隨手一扔,然後靠的離裕京更近一些。他用更輕的聲音、卻更高昂的語調說:「小老弟,開戰了!」
逃生梯那又閃出一道黑影。這人比起阿B略矮一些,卻更加魁武。
裕京仍然低著頭,阿B替他點著的菸還燃燒著,只是拖著長長的菸灰。裕京一口都不想抽。這人看裕京的樣子便知,阿B的安慰似乎沒起什麼效果。
「你輸了。」這人是宏哥。他的手掌向上朝阿B伸去,說:「給錢,然後滾!」
「雞掰啦!」阿B推開宏哥的手,說:「我們還沒聊完啦!」
說完,一手穿過裕京的胳肢窩,硬是將裕京拉起。
「走!我們出去騎車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