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同室三人談得再如何熱鬧,對方依然默不作聲,彷彿像一位聾子,對外界充耳不聞。當然有人不參與話題,亦不是甚麼過錯。林木森不滿意的,是他沒有脫下鞋子,一對腳連同皮鞋,直接擱在床鋪末端的旅行袋上。
信知皮鞋鞋底污穢不堪,正常來說應該要先脫下鞋子再上床,哪有穿著鞋子上床呢?正合詩云:
高床閱卷氣連綿 不語無聲淡似煙
黑服披身鞋履舉 乖違我道世情偏
林木森原本想嚴詞譴責,然而考慮此行往南京路途遙遠,要是對方小氣記仇,在狹小的車廂上發生衝突,那末這趟旅程肯定會受到對方各種無形滋擾。有一說一,對方呼吸平緩有度,衣服下的肌肉線條隱然結實,估計也是習武之人,而且造詣不輕。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丈夫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林木森最後還是決定不插口,放任對方的缺德行為。
興許是談得太久,喉嚨已經有些乾了,二馬友與彼得羅斯暫時中斷談話。不知不覺已屆五時許,林木森透過車窗往外望去,只見天空呈現出一片金紅色的暈染。太陽慢慢地滑落至地平線的盡頭,餘暉洋洋灑灑,染紅無數雲朵,以及大地上無數景物。無論是樹木抑或樓宇,其高低的輪廓,都鍍上一層分外鮮明的金色光芒。整個車窗猶如一幅珍貴的油畫,溫暖的橙紅色調烘托出浪漫且唯美的氣氛,讓人感到一絲的繾綣情誼。儘管景物變幻,但是那顆斗大的紅太陽,卻依舊與故鄉那邊是同一顆。
神思飛揚間,火車上面發出廣播,表示一小時後會抵達郴州站。火車會在郴州站停留大約三小時,乘客可於該站下車,又或是稍事休息。
三等車廂只提供床鋪,故此乘客往往趁停車之便,下車用餐及購買必需品。二馬友趁機詢問其他人,要不要一起吃飯。林木森與彼得羅斯均不表反對,只有第四人仍然不作回應。
「朋友,你要不要一起來?」
林木森不敢做的事,二馬友竟然做了。他主動揚聲,詢問那位一直臥在床上的人。彼得羅斯其實早就在意那個人,只是礙於語言不通,對方一副拒人千里的態度,才未敢宣之於口。那個人聽到二馬友的提問,稍稍把書本移開,頭扭過來。直至此時林木森終於可以打量對方的正面,他的頭髮短而整齊,黑色的眉毛高高聳起,眉間雕刻著深深的皺紋。兩眼深邃有神,如同一把利劍緊盯著二馬友,散發出一種苦大仇深的氣息。
「你們三人一起吃飯?」
「對啊。」
「好,我也去。」
那名男子語氣有點嚴厲,但態度終究平和,並沒有特別挑起爭端。看樣子人不可貌相,估計對方也就只是樣子長得比較兇而矣。二馬友從上層低頭望去,客氣抱手問:「話說起來,未知兄臺尊姓臺甫?」
林木森相當意外,怎麼二馬友居然會如此端莊嚴正的遣詞用字。那名男子望向二馬友,眨眨雙眼,好半晌才吐話回答:「溫兆慶。」
「溫兄也是去南京?」
聽到二馬友的提問,溫兆慶略一沉吟,稍頓道:「是。」
二馬友驚訝道:「咦,我們四人都是去南京,真巧。」
林木森心想,這輛火車本身就是從廣州開往南京,雖然行車距離長,用時久,但票價最為低廉,所以長期擠滿乘客。同一車廂中,四人同樣在終點南京下車,本來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二馬友有需要如此興奮嗎?果然在某些地方,還真是不成熟呢。
二馬友心想四個人應該吃甚麼,彼得羅斯最先提出意見:「湖南米粉最為有名,之前同事帶我吃過一回,細膩爽滑,不如再吃多一遍。」
「據我所知,湖南米粉有很多種,每種口感味道各異。未知彼得羅斯能否記得,上次是吃哪一家米壞粉?」
「有分別的嗎?對不起,我並不知道那麼詳細。」
二馬友負責翻譯,同時問其餘二人的意見。林木森整輩子都未嘗過湖南米粉,本著好奇心不妨一試;溫兆慶毫無主見,說吃甚麼都沒問題。
「沒辦法了,不如抵達郴州站後,我們在車站附近逛逛看,屆時再決定吧。」
其他三人沒有特別意見,也就此敲定臨時計劃。
大約一小時後,火車順利駛進郴州站。車廂廣播表示,預定於本站停留三小時,車廂乘客可以於時限內自由活動。當然車長沒有說明的是,逾時未趕回車廂上者不候。無數人擁擠地趕下車,其中有些人固然是在郴州站下車,有些則是爭取時間,想下車吃晚飯;又或是離開狹窄的車廂,在外面呼吸新鮮的空氣。
四人既然議定一起用餐,當然一同行動。三等車廂沒有任何保安措施,所以四人必須將所有行李帶在身上,避免遭人竊取。林木森走在最前開路,二馬友牽住彼得羅斯,隨身擔任翻譯,而溫兆慶一副若無其事跟在三人身後,四個人散漫地隨同洶湧的人流,踏足於郴州站月臺。
「借道!借道!」
火車不單止載人,還要載貨。駐守在車站上的搬運工人,全力推動手推車,爭取時間搬運貨物。縱然車站已經劃分路線,分開乘客與貨運,卻仍然有人不遵守規則,翻身穿過欄桿,特意走進幾乎沒有人的貨運專道,與手推車爭路,鬧起諸般爭執。
彼得羅斯嘆道:「中國的車站人潮總是這麼擁擠嗎?感覺快要透不過氣來了。」
二馬友道:「其實問題不在於人數多寡,而是有少數人不守秩序,隨便左竄右插,導致大家都寸步難行。」
如果所有乘客乖乖依從車站地面及牆壁繪製的箭頭指示移動,理應暢通無阻。然而只要有少數人為了趕時間而在人潮中左穿右插,意圖走快那麼一點點,便會打亂原本正常的步速,最後反而讓前進有所窒礙,速度變得緩慢。
二人用希臘語對答,其他人聽不懂。加上四周擁擠嘈雜,根本沒有辦法駐足回頭。人們只能隨著人流往前走,直到離開車站,恢復自由後,才有機會與同伴交談。
「剛才你們談甚麼?」
「彼得羅斯不習慣那麼多人。」
「外國的火車不是都有很多乘客嗎?」
「歐洲那邊的乘客,會乖乖依照火車站在通道的指示左上右落,不會有人逆流穿插。」
「誒……是這樣嗎?」
換成平時孤身一人,林木森輕身上陣,絕對會見縫插針穿過人流。然而這次因為攜帶太多行李,而且避免與後面三人走散,才沒有橫衝直撞。聽到彼得羅斯的說話,霎時感覺有點丟臉,不敢多言。以自己家鄉為例,只有傻子會認真排隊,一堆人都是爭先恐後,憑實力插隊上車。估計在這位外國老兄眼中,是無禮的行為吧。
「二馬先生,先找個地方坐下,吃飽後再回火車吧。」
「可哪兒有好吃的呢?」
二馬友及彼得羅斯在車站外的燈柱,望向外面繁華的街道時,溫兆慶最先伸手往左邊指去:「我印象中那邊有一家很地道的米粉店,在本地頗有口碑。」
四人向著溫兆慶所指的方向,慢慢地移步前進。郴州站位處繁華的街道中心,縱然入夜後依然燈火通明。店家五光十色的招牌在夜色下閃耀著,路邊攤販的聲音此起彼落。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和車輛,在狹窄的道路上擠來擠去。偶然有好幾輛摩托車,直接駛上行人路,大搖大擺穿過去。溫兆慶機警地插在彼得羅斯旁邊,防止他被摩托車擦傷。然而彼得羅斯見慣不怪,表示他懂得避開。
走過幾條小巷,他們終於抵達一間叫「一卡米粉」前。店家名字很簡單,裝潢也很簡單。由於正值晚市,客人很多,店內已經滿座。店家在門口擺多數張小桌,佔去一半行人道,以招待更多客人。一名大媽店員以湘語熱情地招待客人時,注意四人站在店外,即時換成官話,使勁推薦本店。
大媽店員讓他們在店外的小桌子上坐下來,桌面擺著菜單,以及餐具和調味料。二馬友刻意問溫兆慶:「我們都是初次光顧,貌似溫兄是熟客,未知有何推介?」
「算不上熟客,只是曾經光顧過。」
溫兆慶狀甚拘謹,打開菜單,客套地表示某幾款米粉乃此店招牌。二馬友擔任翻譯,為彼得羅斯說明。四個男人對「食」並沒有特別講究,匆匆點了四碗米粉。大約等待十數分鐘,四碗熱氣騰騰的米粉呈來,上有綠色的蔥花和紅色的辣椒點綴。
「呼呼呼……」
「小心燙到舌頭……咦?你會用筷子?」
林木森萬萬料不到,身為外國人的彼得羅斯,竟然也會像他們那樣,施施然抽出筷子夾起粉條,而且手勢比二馬友更加正確。林木森的提問,經由二馬友翻譯後,彼得羅斯哈哈大笑,似是炫耀般,把持筷子的右手舉至三人面前:「這是我努力苦練的成果!」
彼得羅斯說他入鄉隨俗,在中國工作的幾年間,在同事指導下學會用筷子。平常跑去各地拍攝,亦和當地居民同桌用餐,更加深入體會文化。
林木森聽著,冒出疑問道:「彼得羅斯不是不會說官話嗎?如何能夠與村民聊天交流?」
二馬友原話翻譯,彼得羅斯即時劃動手腳:「我雖然不懂說,但讀是沒有問題,也能寫一點點。再加上手勢,一般交流是OK的。」
「誒……這樣也可以?」
對於整輩子至多只是跑去村外小鎮的林木森而言,委實難以想像彼得羅斯是如何跑遍大半個中國。光是聽他的故事,每一篇都像是天方夜譚。
「好啦,再不吃,米粉快涼掉了。」
拿起湯匙,先品嘗湯汁,感受到清新爽口的湯頭中帶有一絲絲灼舌的辣味,讓人唇齒留香同時額上冒汗。米粉的口感彈牙有嚼勁,與湯汁相互映襯,讓人不由自主地咽下。二馬友這碗更加入店家自製的脆皮腸,口感酥脆,味道鮮美,與米粉搭配更是妙絕。彷彿化身為食家,讚揚溫兆慶推薦沒有錯。
儘管彼得羅斯要求不辣,可是區區幾條五香排骨,也是帶著一股脫不去的辛辣,叫他難以承受。一邊取出毛巾抹去汗漿,一邊灌開水進喉嚨止渴。二馬友在旁邊指導他正確的吃法,避免刺激口腔及舌頭,慢慢也能夠吃出一番滋味,叫他回味無窮。
「嚴格上辣並不是味覺,而是痛覺。所以你可以嘗試在吃的時候,把舌頭左右捲起來,像我這樣……」
四人坐在店舖前,聽著夜市的喧嘩聲,品嘗小店的獨特風味。於眾多黑髮黑眼珠的華人之中,彼得羅斯那金髮碧眼白皮膚的外貌顯得格外惹人注目。他與二馬友用著無人聽得懂的希臘語進行跨國文化交流,兼而手口並用,這樣的場面自然引來街道上不少路人好奇。
林木森倒是無法安靜下來,因為他注意到有四道不太友善的視線,總是閃閃縮縮地瞟往他們這兒。那是飽含惡意與邪念的視線,林木森從小到大於廣州那邊遇見很多回,所以他下意識提高警覺。興許是彼得羅斯是外國人,旅行的背包也比他們三人更高級,讓那些鼠輩誤以為有利可圖,才會不自量力產生興趣吧。
他偷偷瞥了一眼同桌三人,二馬友及彼得羅斯正聊得開心,二馬友還站起來左右揮手,不知道在表演甚麼;溫兆慶則是一副兩耳不聞世事的恬靜表情,慢慢地咀嚼米粉。
「難不成只有我一人注意到嗎?」
林木森感到些許擔心,他偷偷斜眼盯向那四位鼠輩,佐是對方非常專業,很好地混進人群中,難以尋覓其身影。林木森考慮,要不要將自己的發現說出來,提醒大家注意。雖然暫時發現四人,卻不代表他們不會呼朋喚友,打算在回去火車站途中強行截劫。如果人數太多,而且是內行高手,憑他一己之力,肯定無法阻撓。
彼得羅斯生得高大,身體不見得強壯,看起來並沒有什麼武術基礎。手無綁雞之力,面對歹徒時肯定會受傷。相較起來,二馬友的身手相當矯捷。林木森曾經見識過他的閃避技巧,估計遇上危險時自保不成問題。至於溫兆慶,雖然沒有特別表現過他的武術水平,可是一路觀察,對方目光內斂、身姿挺拔、吐納有度、步履輕盈、肩膀沉穩等等,料想也是一位高手。
四人中有三人習武,但林木森並未見識過二馬友在戰鬥中的表現,而溫兆慶也有可能不願意出手幫忙。最糟糕的情況,是林木森必須獨自面對四人的圍攻,同時保護彼得羅斯的安全。
「還是說一會兒盡量走快一點,及早回去車站比較好?不不不,我們拿著那麼多行李,怎麼走都快不了多少。何況敵人有可能是本地人,抄捷徑穿到我們面前,及早封鎖前路,並非那麼困難的事。」
米粉味道再好,林木森亦無暇品嘗。眼下他們疑似被不懷好意的人物盯上,必須想辦法及早脫身,平安趕回車站為妙。
彼得羅斯自然對即將面對的危機毫不知情,他吃得慢也就罷了,離開店舖後還打算信步拍攝一些夜市的照片,完全沒有急於回火車站的打算。那四道令人不快的視線若即若離,總是跟在他們四人身後,似乎未有考慮放棄。林木森心急如焚,但是不敢強硬打斷外國人的興致。只能走在最後,頻繁地轉頭掃視身後人群,希望儘快發現跟蹤者。
「喂,別再回頭看了,會打草驚蛇的。」
「怎……」
出乎林木森意料之外,二馬友竟然放緩腳步,俟近對方輕聲道:「保持冷靜,我有分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