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3年10月9日，下午十一點，大眾媒體E區
入夜後，中田就睡著了，閒來無事的MIO跑去河邊，幸運的話，還能找到幾隻螢火蟲。NAGI坐在河岸，李博洋透過白色空間現身，走到NAGI旁邊。
「媽媽大人，您還好嗎？」
「嗯。」
看著在河邊的玩耍的MIO，NAGI沉默好一段時間。李博洋先開口：「無意冒犯，您今天也聽到了，我們沒剩多少時間。」
「我知道。」
NAGI又沉默。李博洋向她確認：「您和中田先生並不熟，是嗎？」
「不熟。」NAGI表示：「我們小學同班，高中也同校，但我們不是朋友，只是會打招呼的關係。」
「原來如此，『習慣卻不重要』，總會有這種人。」李博洋回想，「但中田先生不這麼想，他始終記著您。」
「罪惡感。」NAGI解釋：「中田知道我被霸凌，但他不敢幫我。用你弟弟的話講，『沒有救中村』，是中田的恐懼。」
明明不熟，卻連得到阿茲海默癥，中田都惦記這件事，NAGI其實很訝異。
「媽媽大人，您恨中田先生嗎？」李博洋好奇問。
「呵，豈止他？」NAGI冷笑，「霸凌我的人、袖手旁觀的人、不關心我的醫生、說我集點卡過期的店員……人的處境越糟，越難感受世界的善意，當時的我就是那樣，什麼人都恨。」
「現在呢？」李博洋再問：「遇見中田先生這麼多天，您還恨他嗎？」
NAGI搖頭，「如果我恨中田，他早就死了，不可能活到現在。」
另一邊，MIO發現一隻螢火蟲，開心地在河邊跑來跑去。NAGI聽見女兒的笑聲，面具下的嘴角忍不住上揚，會心一笑。
「我以前常想：旁觀者有沒有錯？他們該不該死？直到我懷了彌亞。瘋帽說時間沖淡一切，確實，各式各樣的人會隨時間降臨。我忙著照顧彌亞、應付夏悠，然後就被李仲翔殺了。這麼多年，我找不回對中田的恨。旁觀者有沒有錯，現在也覺得不重要了。」
NAGI思索，下定決心。
「明天吧，我親自來。」她告訴李博洋。
「好的。」
語畢，李博洋和MIO招手，並將MIO送入白色空間。清晨時，中田沒看到MIO，只有李博洋坐在客廳，用NAGI教的方法泡茶。明明步驟一樣，李博洋的茶就是比MIO好喝，不知道為什麼。
「中村？」中田很慌張，左右張望地問：「中村呢？」
「死了。」李博洋親切一笑，用標準的日語說：「很遺憾，中田先生，中村很久以前就死了。」
在中田的世界，會說日語的都不是壞人。他問李博洋：「你是誰？小偷先生？」
「不，是和尚。」李博洋回答：「可以和中村說話的和尚先生。」
李博洋跪坐的姿勢相當端正，將泡好的茶放在面前，問他：「中田先生，你想見中村嗎？」
「是，中田想見中村。」中田跪下，聲音聽起來很難過，「可是和尚先生剛剛說，中村早就死了。」
「我可以幫你，中田先生。」
李博洋舉起其中一杯茶，拿到中田面前。
「前提是，你必須用剩下的壽命跟我交換。」李博洋說。
「交換？」中田聽不懂。
「中田先生可以見中村。」李博洋慢慢眨眼，用無關緊要的聲音說：「見完中村，中田先生會立刻死噢，這樣可以嗎？」
「……。」
中田的腦子不好，李博洋不知道他怎麼想，也不知道中田的沉默代表什麼。中田正在思考，用他壞掉的腦子思考，思考要不要見中村，以及自己要不要死。中村和自己哪個重要，中田想了想，回答：
「中田明白了，反正中田活得夠久了。」
思考完，中田接過李博洋的茶，喝了一口。
「好好喝。」看著杯子裡的茶梗，中田稱讚：「和尚先生很會泡茶，跟中村泡的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回答的人不是李博洋，是中田認得的聲音。他猛地抬頭，發現和尚先生不見了，變成一名女學生。
「啊……！」
戴著能面面具、穿著黑色制服的少女坐在面前，領巾和中田記憶中一樣，都是紅色。
「你上次喝我的茶，是小學吧？」
NAGI一邊說，一邊摘下面具，露出那張平凡、實在稱不上好看的臉。
「校外教學，我們被分在同一組，午餐也是一起吃。」NAGI聳肩，「確實，那時候的茶並不好喝，但那是很久以前。我早就會泡茶，是你不知道。」
那一刻，NAGI的眼睛直視中田，中田全身顫抖，手裡的杯子掉到地上，茶水滲入老舊的榻榻米。
「中村……！」
中田摀著臉，上半身趴到地上，跪著向NAGI道歉，崩潰大哭。
「對不起……對不起……！」
「中田明明有看到……看到那些人欺負中村，聽到中村在廁所叫，可是中田怕被打，他們威脅中田不準說……！」
一百多歲的老人，此時卻哭得像三歲小孩。中田抱著頭，眼淚和剛剛的茶水一起，滲入榻榻米的縫隙。
「對不起，如果中田再勇敢一點就好了，都是中田的錯……對不起，中村對不起，對不起……！」
那一刻，老人彷彿變回黑色制服、繫著藍色領帶的少年，破舊的小屋也像回到過去，NAGI和中田坐在教室，兩張椅子面對面，中間隔著一張桌子。
「……。」
NAGI嘆了口氣。
好長，好長的一口氣。
她不接受中田的道歉，反而跟他說：「謝謝你。」
「……？」
「謝謝你記得中村凪，不是『假海龜』。」NAGI垂下眼簾，「除了白さん，竟然還有人記得我……如果被所有人遺忘，我現在不會在這，以這種方式存在。」
注射水果塔前，NAGI的生活一蹋糊塗，就像地獄，直到她成為假海龜，還有死亡……沒錯，聽起來荒謬，死後的她反而比生前幸福。如果沒有白絃、沒有仙境，她看不到MIO追逐螢火蟲的背影，沒辦法教李博洋泡茶，遑論坐在這裡、與中田談話。
「抱著遺憾死去……我們的交情不值得，讓你承受這種痛苦。」
他們不熟，始終有張桌子隔在中間，中田永遠碰不到中村，彷彿兩條靠得很近，卻沒有交錯的平行線。
「中田，你不用道歉，也不必後悔。」
「我的人生沒有你的位置，我在你的人生也不重要。」
中田不曾幫過她、傷害她。
中村的生命，根本沒有中田的痕跡。
「幫我、救我，都不是你該做的事，你不需要為沒做過的事道歉。如果你還是放不下，那……」NAGI停頓，「道歉也無妨，中田。我原諒你，也不恨你，你沒有做錯任何事。」
「……。」
為什麼中村的外表沒變？死去的人為什麼能說話？剛才的和尚、昨天和自己吃飯的女孩是誰？這些複雜的問題，中田都不清楚。
然而，這個中村──眼前的中村說，她不恨中田，沒有生中田的氣。這些話發自真心，還是純粹安慰，中田的腦袋不好，聽不出來，但不重要。就算眼前的中村是假的，也沒關係。
「……謝謝妳。」
活過百年，中田只缺一個答案。
如今，中村給了他答案。中田總算能閉上眼睛，安心睡去。
「中村，謝謝妳……」
「不客氣。」
NAGI伸手，讓中田身後的死神，將他的蠟燭吹熄。
「晚安，中田。」
語畢，NAGI戴上面具、拾起她的三日月，變回第一代水果塔「假海龜」。李博洋牽著MIO出現，MIO走到NAGI旁邊，關心問：「媽媽，妳還好嗎？」
「嗯。」
NAGI轉身，順手摸了摸MIO的頭，並叮囑李博洋：「暫時別叫我出來，我想一個人靜靜。」
「好的。」
語畢，NAGI化為黑霧消失。MIO走到死去的中田旁，看著中田平靜、彷彿只是睡著的臉。MIO伸手，把中田翻回正面，讓中田好好躺著，睡得更安穩。
「MIO還是MIA時，很喜歡伊藤潤二的動畫。」
窗外的風吹進來。MIO說話的對象不是李博洋，是山上的神明。
「有一集的名字，叫做〈緩慢的告別〉，裡面的家族會在喪禮上，大家一起想念死者，用強大的念力想著他，留下死者的殘像。死掉的人不會馬上離開，還能和活著的人說話、吃飯。時間久了、大家都不難過了，死掉的人才會消失。」
MIO微笑，清澈的眼神看向窗外，跟祂說：
「你不覺得，這跟羅琳娜很像嗎？」
「羅琳娜創造仙境，因為她不知道怎麼告別，還有很多想說的話。她需要很多、很多時間，才能接受大家的死。」
李博洋安靜地坐在旁邊，聽MIO和別人說話。
「所以，羅琳娜不是壞人喔。」
「仙境帶給很多人痛苦，但是，仙境也幫了很多人，把後悔變成不後悔，遺憾變成不遺憾。」
「羅琳娜只是笨笨的。因為是羅琳娜，所以做什麼都不對。」
又有風吹進來。MIO開心笑著，聽懂祂的回應，精神飽滿地說：「謝謝禰，MIO也會加油的！」
語畢，MIO跑回李博洋身邊，抬起頭說：「博洋，拿完晶片，要把中田送回來喔！這裡的神明很喜歡他，會一直保護中田的！」
「了解。」李博洋牽住她的手，「回家吧。交差完，我們去吃飯。」
「耶！MIO要吃咖哩！很多很多咖哩！」
說著，李博洋、MIO，以及躺在地上的中田，都被帶到白色空間。安靜的深山，空無一人的神社，紅色的風車轉啊轉、轉啊轉，鈴鐺被風吹起。
叮鈴叮鈴，叮鈴叮鈴。
譜成輓歌，像一首安眠曲。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