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理公館的接待廳那堵像羅倫佐二世.德.麥第奇公爵墳頭的凹牆正中央擺放的紅皮高腳沙發是彩瀨光夫讀報時最喜愛的座位,然而坐姿微微駝背的他只感到芒刺在背,即使手拿珍愛的金色鑲邊茶杯喝撒滿肉桂粉的甜蜜飲料仍無法挽救心情。
讓他煩躁的意外來客穿著一襲湖水綠與雪白相間的訂製露肩薄紗洋裝,佩戴嵌著黃金蛇首的髮箍。
那條假蛇的寶石雙瞳折射出的稜彩筆直地刺向光夫,分明散發著不把國家元首放進眼裡的氣息,這捲髮妖姬的儀態卻表現得恭敬謙和,雙掌碰膝半蹲,委婉道:「你女兒跟明夢都倒在飯店,不關心一下嗎?看我們多年交情的份上,我對你很好了,還開光學迷彩隱形,避免造成宴會騷亂。只是我想不透,以電機資訊學系『計算機智能與決策』組前三名畢業的榮譽校友,為什麼沒啟動遠端調控介入會場維安。」
「最新證據顯示瑪吉梅朵計畫行刺我已久,唯獨欠缺機會下手,我如果親自前往,她肯定演那齣把我包抄、指責我罪大惡極的戲碼,觀賞狗血劇真的太侮辱智商了。行動成功她隨時能稱王,前提要她擁兵自重的丈夫配合。監視器拍到他們兩個之間很疏離,我推測次仁達瓦已經萌生了反意,不過短時間內還不會撕破臉。」
「你想像力真豐富啊。」妖姬杉田千頭萬緒。
前任總理健在時屢次警告杉田提防彩瀨光夫,他身為跟權力核心應當毫無干係的養子,能夠連番將當家的大伯父與小叔父拉下臺,同時搞得兩名長輩宿疾纏身、和幻聽幻覺纏鬥十餘年才離世,說明了他的執行面早就超越了道德界線--珍迪亞公司的頂層僅是他的立足點,他希望掌握國家卻不一定要領導它、操縱金融市場換取影子政府的順從同樣可行。
雙性人杉田跟前總理生了三個小孩。雖說提供精細胞的應該當肩膀寬並勇於承擔責任的爸爸,杉田大部分時間還是躲在強勢的前總理背後料理家務,不過問政治角鬥場的變化,直到孩子們聽信彩瀨光夫的花言巧語而命喪戰場,悲憤至極的杉田從此扭轉懦弱形象,變得精明幹練。
可能不忍心旁觀伴侶一步錯步步錯,杉田才攜手彩瀨光夫逼她辭職,回首過去,這男人幾乎毀了他們和樂的小家庭,不幫他,頂多與前總理共赴黃泉而已。所幸彩瀨光夫受限於「正派領袖」的形象,沒辦法隨心所欲,比放他流連太陽照射不到的陰暗裡禍害百姓好多了。
「那戰鬥員協會緊急發行會內流通的出版物,加強大內宣,是你下的指示吧?你怕戰鬥員脫離控制,基盤不穩。」杉田高舉熱騰騰的銀灰封面書籍,指尖壓著透明扉頁質問光夫。
他笑稱「官威沒那麼無敵」,這都按排程來的,每階段忙的專案夠讓他們焦頭爛額的了,怎麼好意思再消磨人家。
另方面,被冷落了半天的森永嵐感覺喉嚨遭到下咒而支支吾吾講不出一句話,她滿懷期待地參加晚宴,結果莫名其妙進了總理公館,當她打算求助於舞伴,舞伴卻執意與光夫爭到底:「無所謂,我知道怎麼樣可以讓你社死。當初我杉田廣琳改換容貌才逃過罵名,你討論度比我高,我曝光你的秘密,這樣你必須花多少努力平息風波呢?」
背脊痠痛難忍,四周天昏地暗,視線朦朧不堪,景物搖搖晃晃。勉強起身,覺得精神所剩無幾,逼不得已先調整呼吸,因為也不曉得該往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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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死小孩,睡這裡幹嘛?妳不起床,屆時阿夢又怪我沒照顧好妳!」
圓香睜眼瞬間發現肯伊拉與自己四目相對,嚇得踉蹌。「阿夢的......爸爸?我是在現實還是意識世界?」
「有個天兵濫用我研發的球根把意識世界弄成一團糟,他倒輕鬆,不必善後,留這堆亂七八糟的影音資料,這本來照日期分類得好好的......」
錄影帶?她彎腰撿拾凌亂的碟片,疑惑全寫進眉眼。
「阿夢應該向妳提過,意識世界好比一座沉浸式的聲光劇場,圍繞著我們播映的內容均來自於影音資料,而影音資料基本上是阿夢對真實發生過的事件的詮釋,揉合了他主觀的感受。」
「等等啦,這幾千卷影片都收藏在意識裡,阿夢的腦子不會爆掉嗎?」
「妳跟他反而比較熟吧,妳怎麼問我呢?唉,彩瀨家父女都一樣啦,習慣忽視別人的痛苦,掩耳盜鈴過日子。」肯伊拉掏腰包取出某本灰灰厚厚的書,正是六天前首刷的報導文學集《大難不死--嚴選世代交替的一〇〇則對談》,它收錄了近百篇對戰鬥員的採訪,集結成冊。「這裡頭有記載我兒子的心路歷程,在第三十七篇。」
圓香接過書本,疑信參半地依肯伊拉的指令翻找,總算尋獲標的物,兩眼謹慎地掃描行行文字。
「欸,沒有、沒有......整篇都沒提到我,他是怎樣啦?就只管自己出書自己爽!哼,我去找他理論--」
掌心的平裝版文集倏忽分裂成恆河沙數的灰階粒子,像極了意境深遠的超現實裝置藝術。肯伊拉融化成黑色水彩顏料朝低處匯流,她雙腳離地飛越一道比杜拜相框還高的拱門,景物漸染水塘的凝綠而不見盡頭的綠聚集成團團樹叢,白磚幽徑彎彎地向右穿過草坪。
圓香詭異地瞥見空氣馨香的社區公園裡,路樹底下的花邊桌椅坐著幼年的自己。小圓香入神地盯著髮長及肩的小明夢,畫面色彩繽紛活潑唯獨小明夢的表情黯淡。
「拜託,這麼晴朗的天氣耶!你的眼神看起來空虛無助,是不是有煩惱啊?我們認識半年了欸,你儘管跟我說嘛。」
「要講什麼?我又不像妳能一言不合就飆淚,為了回應周圍的期待,我把自己武裝得很堅強,負面情緒會帶給別人麻煩,所以我都練到三百六十五天撲克臉了。」
血紅的回憶分鏡閃現而過,小明夢敲打緊閉的房門,聲嘶力竭地哀求媽媽放他出去,媽媽認為門鎖杜絕得了綁票慘劇再次發生,因而自我催眠、陶醉在事業得意和兒子被保護得安安全全的假象裡。小明夢數度哭啞了嗓子,隔壁的哥哥阿玲不時怒吼「又不是只有你被輪姦,你叫屁喔」,圓香這才明白明夢為求尊嚴沒托出全盤真相,他們兄弟受了同等的傷害。
恐懼奪取他睡眠的夜裡,那排吃相醜惡的阿姨彷彿又集體登陸他的床將他生吞活剝,小明夢嘗試搶回主控權卻總落得身心俱疲。前有狼後有虎,女瘋子們的蹂躪他記憶猶新,更反抗不了家門之內長輩們自以為是的裁決,他開始動腦筋在寧靜幽邃的夜半盡情放浪,比如實驗健康季刊推薦的斷眠療法。
雖然整晚不睡凝睇鏡像的最初動機是減輕自我嫌惡感,但強迫自己在睡覺時間清醒的他漸漸領悟了「自己不會背叛自己,所以獨立作業最值得信賴」的人生信條,從準備的階段便自己執導、監督進度,逐步踏實地達成目標,而阿蛇傳遞的佛家「空」的概念令他斬斷眾多不必要的雜念矜持,發誓不再向不講理的人卑躬屈膝。
伴隨著覺醒而生的辛勞、悲苦終結於小圓香把小明夢抱進懷中的溫暖舉動,小圓香呢喃細語道:「沒關係,我抓著你,用我心臟的熾熱來融解你冰封的感情。」
少女圓香重讀回憶,單純不復往昔,只覺得渾身肉麻羞澀,想必是戀愛腦迷糊了認知,才朗誦得出這般狗血臺詞。
「歡喜是一天,悲傷也是一天,既然最後要全部歸檔,我決定每天都過得爽爽的。」
明夢驟現於她的臂彎裡,笑咪咪地轉告她,他和肯伊拉商量過球根的事,肯伊拉已解除了球根控制心智的效果。「我們的身體處於沉睡,趁此機會,我忙點戰鬥員的工作。妳想陪我嗎?」
「你看起來不需要我陪。明明快被堆積的那些坎坷壓垮了,竟然還勉強自己,我愈來愈弄不明白你了。」
「不勉強啦,分享經驗就是我紓壓的方式啊。而且,開拓了意識世界後,那種看開俗事的意念幫我在存放歷史的倉庫和視聽空間之間建立了一道篩網,避免難過隨時亂飄。與其因為外物的好壞和自身的悲喜裹足不前、虛度光陰,不如花心思比對儲存的例子,賦予每段故事新的意義,然後吸取教訓套用至現實情況。剖析事物的角度多元了,眼界自然變寬囉。」
他怕她無聊,不知從哪兒入手一臺翻頁鐘,給她操作。「慢慢查閱資料回顧歷史挺費時的,我改良了查詢功能讓它像作業系統內建的月曆,按控制鈕選年月日,場景就可以回到某個特定的時間點。」
她感嘆自己小家子氣地淨埋怨明夢登版面遺漏了她,明夢歷劫之際完全無法分擔苦楚,其實她可能只佔了他生命極小的篇章,偏偏她又酷愛誇耀救贖明夢的功績。
「任何時候?」圓香調節月份的按鈕,邊按捺怦怦跳的心窩。
以前他倆彼此沒告白過,但有交往的事實,明夢外顯的文靜內向特質讓六年級的同學言語霸凌起來如魚得水。霸凌仔拳頭拚不過明夢的話,便搞個男女合作激將、耍耍嘴皮子也爽。
某次她被迫在多數派與明夢之間作抉擇,那帶頭的捉住她渴望歸屬感的軟肋、拉明夢到她面前,當眾散佈「阿夢勾引熟齡女群交」的謊言顛倒是非,搬群眾壓力逼她表態。圓香急了,直接紮紮實實地一巴掌搧他左臉,咆哮道:「你這行為不檢點的賤種!我堂堂總理的女兒耶,你對得起我嗎?」
「妳愛名聲勝過於愛我,憑什麼要我諒解妳?我也是受害者耶!」
伊始圓香困惑不已,儘管明夢痛罵過她「自尊低得不可思議」,懵懂的她認為他胡亂潑髒水,她道歉歸道歉,老實說並沒有發自內心地懺悔或同理他而流下慚愧的眼淚;今日解密了明夢的過去,她終於了解他異常憤慨甚至寧願以死明志的原因。
她不應該把深愛她的阿夢當成提升好感度的經驗包,自以為和不合群的他劃清界線,多數派就會欣賞她、跟她廣結善緣,結果不僅被公開檢討過錯,若非她千拜託萬拜託班導師別聯絡家長,事態差點發展成得驚動她爸處理了。
熱戀期她約定好捍衛他清白的,反而採取了最具毀滅性的手段脫困,作為當騎牆派的報應,她的信用徹底破產。雙手空空的她跟明夢中間始終存在填補不了的鴻溝,明夢念及過往情分重回圓香的圈子守護她,假如角色對調,她不確定明夢是否仍會不離不棄。
圓香停止轉刻度,鐘面顯示他倆決裂的日期,她誠心等待接下來記憶片段裡的雞飛狗跳。
光點散去,作為爭執原點的那座韻律教室不復喧噪,取而代之昇華為美麗圓形穹頂的優雅舞廳,拐杖糖條紋的弧線串連起梁柱,冰鑽般的藝術燈飾柔和地照耀他們。
溫熱厚實的大手拉近她的柳腰,執她之手跟隨桑斯的《西班牙舞曲》跳著真情滿溢的步伐,繞了一圈又一圈,拋卻世俗籠統的愛恨,如同邀請她復合的訊號。
「妳很可愛耶,竟然選這天。壞印象就不要留著了,難得的獨處耶,我們享受一點吧!」
意識世界在呈現過去事情的部分,比較像部落格,都有按照時間順序排列好,撥個時鐘馬上找得到。這還不是阿香藏得最深的秘密,卻是她最心痛的回憶,想忘都忘不了。
西班牙吉他曲個人感覺滿適合在創作的時候播,有些旋律令人耳目一新,如果跟筆下情境搭得起來還有加乘效果。雖然也曾考慮讓藍色清真寺作為他們的背景,不過最後定案是用色調同樣夢幻的哥多華主教座堂當原型。(歷史考卷上的黑白版禱告廳真的好沒韻味)
順道一提,上集宴會廳的靈感來源有摻雜部分的多爾瑪巴切宮,然後開頭阿光喝的,是一種叫做「肉桂蘭莖奶」的土耳其飲料。夢香下戲後大概會去吃土耳其冰淇淋撫慰受傷的心靈吧w
附錄:晚禮服版杉田,旁邊杯子是羅馬玻璃製,坐姿有參考埃及豔后
那麼,我們下次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