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取首女的追憶
如同過往《搔耳》所引導而來的「說書人」總是突然的出現,這一天了無聲息現身的女子,差點讓想從調查身世的睏倦中喘口氣而上樓的尹詩雯嚇走半條命。
女子年紀不過三十,一頭烏黑及腰的長直髮,身穿灰杏色針織長袖上衣與淡粉色長裙,臉上未施妝容,膚色略顯蒼白但不失素凈之美。
對方明顯是以「說書人」身分造訪,入店沒多久便表明是基於聽聞這裡有人在收集光怪陸離的奇聞軼事或鄉野傳說而來。
由於根據對方給出的感覺尹詩雯初見便有此預感,因而也理所當然地取來筆記,準備落筆。
顯然這已成了潛移默化,在歷經兩年歲月的洗禮下,年輕的書店主人要是沒有被來客詢問,一般不會親自提及故事收集一事,更不會說明為何有此興趣。
說真的,幾乎還真無人對她的這第二重身分感到好奇,頂多只會訝異對方冷僻的興趣,只是絕大多數還是會馬上闡述起那些難以啟齒或旁人無法理解的經歷。
所以有時候尹詩雯真覺得自己就像在荒煙漫草地帶開設「告解室」的神父。
尹詩雯感覺這次帶來故事的人似乎與過往有著些許不同,從最先脫口而出的內容判斷。
女子首先就以失愛者口吻述說遭到男方背叛,要是以往的說書人,開頭一定會先提到那是自己何時何地如何經歷的故事,此女論述的切入角度令尹詩雯略感新奇。
「記得他曾經這麼跟我說過,而那時的我卻也因此泣不成聲。
我因為他的命運感到痛心,我因為他的別無選擇感到難過,我更是為了我們之間不確定的未來感到不安……」
故事內容並不長,主要述說女子與前男友從相戀到分開的羅曼史,不過之中似乎參雜了玄怪元素。
女子提及她那風趣又浪漫的前男友自交往初期就提到──若是身邊有哪個人在他腦中的印象突然清晰,就代表那個人不久後將離開自己。
其實這樣的情節對尹詩雯而言可說早已見怪不怪。《搔耳》記錄下的故事多半無法解釋、恐怖、懸疑,或是沒有具體結尾跟意義,儘管女子口中的前男友的「特殊能力」還是多少提起了她的興趣。
女子隨即便解釋前男友所說的「離開」包括了死亡或分離,只是身為當事人的他沒辦法預先判斷,只知道若是某人哪一天突然在腦中的印象鮮明起來,他就得事先做好心理準備了。
乍聽之下,這的確是很有趣的「特殊能力」,不過尹詩雯也已多少猜出女子接下來準備帶出什麼樣的後續。
果然,女子講到自己最初對前男友的說法不以為意,甚至感到可笑,然而當下念在對方的人格特質,便選擇配合演出,實際上卻認為那是不可能會發生的事。
這樣的認定無非是有著兩人不會分手,以及誰知道你說的這些是真是假的兩種原因。
再者,男方也提到或許那只是一種巧合或是迷信,從這裡也能聽出這時候的男人有意與女子細水長流。
只是,隨著聽到女子述說那天假如真的到來,男友是否會考慮她的安危而主動選擇離開,對方只給出曖昧態度時,尹詩雯隨即恢復理性,斷然認定這個男的可能沒有想像中那麼簡單。
以現代人的講法,該男應稱為「渣男」。
當然,尹詩雯不可能在女子面前直白道出這個想法,可是在知道男方似乎從小就沒辦法記住人臉後,還是忍不住給出了看法。
「或許是『臉盲癥』。其實不少人都有這類的障礙,只是,那也不該是他用來合理化分手的理由,就連他口中所稱的『預知現象』也是。」
聽完這對情侶最終仍因男方腦中浮現女友臉孔而分開的荒謬故事後,尹詩雯可說是斷然認定今天這則故事根本與玄幻無關,單單只是情侶的不歡而散。
不過,同樣身為女性,尹詩雯還是替對方感到不值,所以才提出「臉盲癥」的猜測。
有趣的是,當尹詩雯語末提到「預知現象」時,卻有股心虛及尷尬瞬間流過她的心頭。
她當然不可能說自己似乎也有這方面的血統,或者該稱其為「能力」,這絕對不是應該給予對方安慰時說出口的。
豈料,女子早就知道這類障礙,反而微慍指出尹詩雯不是名稱職的故事記錄者。
看得出女子還無意從夢中醒來,或說是未從傷痛中走出,雖然尹詩雯還真想澄清聽故事只是她不得為之的副業,當下她還真的好像聽到手上的《搔耳》正發出戲謔笑聲。
看來也只能接受女子的說法可不是?包括男方具備的「特殊能力」這件事。
只是在女子將故事作結後,貌似還無意離開書店,臉色忽地從微慍轉變成神采飛揚的笑臉,竟開始自顧自的說起這則愛情故事的「後續發展」。
不對,事後尹詩雯才發現那是有別於自己夢境,來自真實世界、真實人物口中的真實預言。
女子提到在男友最後向她告別,透過對方轉身離去的哀戚光景中,她有如當頭棒喝的想到一個雙方都能幸福的完美解方。
「那是不只有我跟他能夠脫離痛苦泥沼的方法,也是全世界的女性也能夠不遭受他『特殊能力』影響的解決方法!畢竟這也是我最後能為他做的事了。」
女子還說,即使是分手,她也想要與男友再次沐浴在那片兩人所喜歡的火紅艷麗海岸下,儘管殘酷,但也算是留下難以忘懷的淒美。更稱男友是不願讓自己背負拋下對方的罪惡感,才選擇主動離開自己。
只是在尹詩雯聽來,那不過是女子的恐怖執念。
有股不祥預感在尹詩雯聞聽對方的那段「完美解方」後油然而生。
可惜這時的她並沒發現這則故事最後上演的「真結局」中,自己亦須扮演某種角色。
由於女子帶來的「愛情故事」幾乎是從莫名其妙開場,又在莫名其妙中結尾,尹詩雯只能將故事命名成《無尾》。
但萬萬沒想到,幾天後前來的那名男性說書人,竟與女子有著莫大的關係。
就像是說好了一樣,三天後前來的男性說書人正是該女子的「前男友」。如此唐突又看似偶然的必然,令思緒尚沉浸在探究自己身世與雙親失蹤之謎的尹詩雯,也不得不先將其擱置,全程聚精會神聆聽,有別於幾天前的態度。
這當然也是尹詩雯想好好聽聽這名早被她主觀認定成「渣男」的男子,到底對於女子的感情有著什麼樣的奇思妙想。
沒多久,自稱「吳先生」的他提及了自己那顯然與女子有關的故事。
男人闡述故事以全然的感性意識流口吻作為開場白,尹詩雯即使沒有提到日前疑似其前女友曾經光顧,也能判斷出兩人走到一起是基於極其相似的人格特質。
「啊……是呢,或許到這種時候我才願意娓娓道出這段往事,如同遺言般,想要在這個世界留下什麼,又或許遺言對於將結束生命之人的涵義,是種內心對外的最後吶喊……」
說實話,要不是繼承雙親書店的尹詩雯本就有一定程度的浪漫情懷,想必會直接請對方說重點吧?反正當天書店還是門口羅雀,她也就當成是午後閒暇的一種消遣。
這時尹詩雯可還沒放下對吳先生的成見,儘管這份成見很快就在對方娓娓道來自己小時候的恐怖體驗後,逐漸煙消雲散。
同時尹詩雯猛然想起這對男女不可能像約好,一前一後的來講同一則故事,勢必又與她手上那本筆記有關。
這也是首次兩則暗地有所關聯的故事,如此赤裸又時間點接近的出現在尹詩雯面前,進而使她接下來更快找出屬於她的冒險舞臺,或可稱其為「怪異始源地」。
除去吳先生那些夾雜悔恨與反思前女友是否真的相信自己的「特殊能力」,
吳先生開頭便提到自己所剩時日已經不多,另外也表明發生在他身上的預知能力是他隱藏在心中多年不敢脫口而出的痛,暗指自己向前女友坦誠此事是持正面態度。
吳先生指出自己並非有「臉盲癥」,這種癥狀是小時候於故鄉的一場遭遇後,才開始出現的「詛咒」。
眼下吳先生連同可以以科學解釋的癥狀都和預知能力歸咎於超自然,更給出那是一種詛咒的說法,若換作一般女性,肯定是嗤之以鼻或白眼連連吧?
只是這男人此時置身的地方並不一般,書店主人身世似乎也不一般,手上的《搔耳》更是不只一般的一般,所以尹詩雯隨即就被開啟了好奇心。
吳先生的故鄉是一座臨海漁村,該座村莊歷史相當悠久,除了有一所這個國家每個縣市都會有,由亂葬崗建成的小學,村內空屋、廢墟、老屋眾多,可說是當年他們這群生活在村中小鬼頭的天然遊樂場。
另外還有唯一一間會不定期舉辦祭祀活動,每當活動舉行時,大人們都會告誡他們不許靠近廟口附近,久而久之成為小孩子聊天時會提到的「神奇廟宇」。
而關乎吳先生遭到詛咒的經過是這樣的……
當時由於吳先生與玩伴在一間杳無人跡的民宅前長桌下找到幾隻小狗,幾經餵養後,某天興奮的跑回家徵詢大人是否可以養育,然而卻遭家長的斥責,無奈之下只能將小狗歸於民宅。
隨後,廟宇迎來了夏日祭祀活動。
不同於那傳聞中的「不定期祭祀」,活動當晚這群小鬼獲得家長們的恩準,特別放風一晚,當下他們很快便聚集到民宅前,想要找出自己認養的毛小孩。
若是如此,這就不過是則平鋪直敘的孩童往事,而吳先生所謂的詛咒也是在這一晚發生的。
當晚,他們雖然找到了小狗,卻也驚見那間據他們有記憶以來根本無人出入,大門深鎖如廢墟的民宅,先是室內忽然亮起昏黃壁燈。
緊接著更是出現一名身穿紅衣連身裙,步伐緩慢、身姿如老人般佝僂,將自己的臉埋藏在黑長直髮下的女人。對方就這樣宛如幽魂般經過所有人面前直接進入民宅,瞬間消失。
更加駭人的是,該民宅的一樓毛玻璃窗戶上,最後還是出現一張滿臉皺紋、白髮稀疏的老婦,用那張骷髏般的白森臉龐凝視著他們。
形同恐怖片的過程成了吳先生小學三年級離開村子前最深刻也最恐怖的記憶,然而諷刺的是,他也從此無法再記住他人的長相,包括當時與他共同經歷驚悚過程的那幾名同伴的臉龐,甚至是身旁的家人。
之後他更發現只要突然在腦中清晰的對象,都會在極短時間內離開自己,因此吳先生才稱那是種「詛咒」。
「是的,從那天起,我就被詛咒了。」
透過話者猶如重現當年驚恐未定的神色,尹詩雯頓時走入時光帷幕置身現場般,眼前出現紅衣女人與陰森民宅的幻影。不知為何,可能臨海漁村幾字使她產生聯想,浪響亦在耳邊回盪。
回想吳先生起初帶來預言自己即將死去的悔恨情緒,尹詩雯不禁思考故事中真實的佔據概率,興許不幸、意外、痛苦、悲傷亦從男人身上牽引而出產生共鳴,令她的心頭感到一絲酸澀。
或許從這對男女所帶來的故事中,自己過於在意謊言與「特殊能力」的面向,忽略了任一方的實際感受。
試想,此若為真,吳先生這段日子以來,無法記住所愛之人的面容是多麼煎熬?
試想,若此為真,女子得知在分開的最後一刻,對方才終於記起自己的面容會是多麼的悲傷?
如今雙方所言真假也不再重要,作為故事記錄者的尹詩雯這才察覺自己肯定也不光只有「旁觀者」如此單純的身分。她猜測自己勢必有比聆聽之外,還要更重要的使命。
或許《搔耳》誘導來的這些人事物下的故事,目的正是要她去探究其中的「本質」,以及解開由各則故事連結起的「背後因果」。
儘管她無法介入已經發生的過去,但仍可干預即將到來的未來。她的夢境還有血統,不就已給出明顯的暗示了嗎?
所以這對男女才會一前一後的造訪古蟬坊,冥冥之中肯定有什麼事物正加快腳步逼近,又或者早就已經出現自己卻忽略了。
臨海漁村、廟宇、祭祀、大海,還有……女人。
當天,尹詩雯聽完男人的故事後,找出了其中幾個關鍵字,這時的她決定暫時不再醉心於自己的過去或是下落不明的雙親。
因為那些關鍵字她似曾相似,而之所以似曾相似,勢必就在她所能及的範圍內曾經看過。
毫無疑問,那些是過去被記錄進《搔耳》中故事所提及的隻字片語。
同時尹詩雯也想起日前那夢中夢的邪紅海岸與被大片黑影吞噬掉的女人,不禁猜想那或許才是她須面對的真正未來。
如果真是這樣,預兆儼然已然來到面前,就算現在視而不見,它還是會繼續以不同的方式入侵到自己的生活中吧?
──或許,從那之中也能找出《搔耳》為何要指引我向前的原因,或是能從中解開發生在周遭的謎團。
此時此刻,尹詩雯決定正式接受怪異的「邀請」,決定主動踏入那需要她這名「故事記錄者」演出的劇目叢林。
但首先,她得先阻止一場悲劇發生。
然而,尹詩雯請吳先生「萬事小心」不直接干涉說書人行為思考的善意提醒,依舊沒有阻止對方的死亡。或許該說,儘管她真的坦承了女子那番不祥到極點的「完美解方」宣言,男方還是會選擇自願赴死吧?
畢竟,從對方來到書店的開場便是自己的死亡預告,也可看出那是他自認理應贖罪的方式。
因此,為了弔念男子,尹詩雯將他的故事命為《無的悲劇》。
不祥預感應驗的那天是吳先生離開的數日後,其前女友再次登門拜訪尹詩雯,這次對方表示自己將帶來另外一則故事,邀請了她前往某個指定地點。
豈料,等待尹詩雯的場景竟是那片女子日前所提到兩人所喜愛,浸染如鮮血般豔紅色澤的海岸。
儘管多少有了預感,但尹詩雯見到夢中的大海與沙灘化成眼前現實光景仍感到驚詫,只是實景中僅有一名年輕女子背對著她,且懷中捧著嬰孩般不斷搖晃身軀。
也是在這時,女子道出了她想帶給尹詩雯,有關她與前男友故事的「真結局」。
只見夕陽下,女人被邪魅光暈染紅的長髮被風吹起而凌亂飛舞,乍看之下猶如從海中現身的兇魅。
而只剩下頭的吳先生,則被她抱在懷裡溫柔對話著
「現在這樣子的話,就不會再有女生,因為你腦中產生她清晰的輪廓被拋棄了……」
女子的囈語令人毛骨悚然,而站在其身後的書店主人除了感到懊悔之際,亦對著那片邪紅,舉起那隻本該在夢境中覺醒的──手。
猶如「神死日」那天,某人面對迎面而來的血色浪潮,所擺出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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