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在樹林之中傳來了熟悉的呼喊聲,從茂密的綠影裡、傳達到不斷拍打著海岸的浪邊。日夜璃唯先是迅速地回過了頭,沒有看見任何人影之後,鬆了口氣,隨後喊出聲來?! ?/font>
「去死吧──你這個悶騷色狼────」
用著不帶感情的語氣,日夜璃唯不近人情地喊道。她感覺到風從海岸吹來,進了樹林。
「哪有這麼惡毒的回應啊──不過、聽起來妳應該沒事吧────」
日夜璃唯繼續看著樹林,確認沒有任何動靜,隨後她望向浸泡在海水中的雙腳,轉過身面向大海,坐入了水中,任憑海水從大腿爬上腹部、隨後又急急忙忙地退去。海風持續吹拂,她並不感到冷。
儘管因為少年的聲音而使她得注意樹林的方向,但也因為有了他的呼喊才使唯時刻緊繃的神經有了些許舒緩的時間,但唯不打算珍惜少年存在的時光,彷彿是故意將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中,她刻意把男孩趕到看不見的地方。
「如果有什麼事情發生的話──一定要立刻大聲喊我的名字喔────」
少年有氣無力的聲音再次響起,唯不禁煩躁起來。她不喜歡這種時時刻刻報平安的遊戲,像老媽子一般的嘮叨不管是什麼時候都不受歡迎,即便是這種情況之下。
唯踢躂著海水,赤紅的海水像是沸騰一般滾動著泡沫,顏色鮮艷得詭異,但不減她想要泡水的心情,事實上在不知道變異的海水會對她造成怎樣的影響之下,他是不想讓她下水的;但一聽見阻攔,她便不由分說硬是要泡進水裡,還故意將他給支開。
海風持續吹著,她深吸了一口空氣中的鹹味,確認著對海的記憶,隨後她看著水中扭曲的身影,想像著自己雪白的肌膚被溶解的畫面──於是她又更深地泡進了水中,將海水含入嘴中。
「喂────妳有聽到嗎────?」
男孩的聲音似乎有些靠近,她將目光瞥向岸邊的比基尼上衣,立刻劃到一旁的巖石後躲起來,刻意安靜下來,等著男孩出現的身姿。
海水除了顏色的變化,溫度也上升了不少,而且似乎比上次浸泡更溫暖了一些;她想像著對人體的慢性變化,也許會有不一樣的變異,毒害、突變、延伸──然後她死去,只剩下男孩一個人。
又過了數分鐘,男孩仍是一句一句呼喊著,不放心的聲調始終沒有激起她回應的心情,她始終待在水中,故意等男孩自己走出樹林。
沒有令她白等,男孩在空喊了數次她的名字之後,跌跌撞撞地從樹叢後出現。
纖瘦、高挑的身材小心翼翼地踏著步,卻仍未注意到腳下的樹枝而踉蹌幾步;少年過長的瀏海遮蓋著右眼,不比唯黝黑多少的皮膚看起來弱不禁風,他穿著不合時宜的學生夏裝,白色的制服與黑褲的膝上染上不少土色。唯遠遠地看著少年瞇起眼,盲目地在紅色的海岸線上搜尋著她的身姿。
「小唯?」
少年輕輕呼喊著,他的臉上表情一向不多,可以用面部癱瘓來形容,日夜璃唯往往難以讀出他的心思──儘管她自己也不常喜形於色。
唯看著少年無助地轉動著視線,在沙灘上佇立著。她一邊悄悄地從巖石後繞到少年的反方向,儘管她的頭已經從巖石後方探出,少年仍沒有辨識到她的模樣,只是一昧地瞇著眼。
人往往因為一些很蠢的原因而顯得很遜,對於唯來說更是如此,她討厭無能的自己在其他人面前出糗的模樣,因此時刻秉持優雅──而看不見的少年正好反映出她最討厭的蠢樣,在眼鏡壞掉的情況下他已經能用失明來形容;趁著他看不見,唯抱著胸緩步踏出海水,慢慢地繞到了少年背後。
「小唯────妳在哪裡────?」
像是不信邪般、少年仍等待著她的回應,事實上過了這麼久該發生的事情早就發生了,也輪不到他來拯救。唯默默地做了鬼臉,從地上拾起一根與臂膀同粗的木枝。
「小唯────」
唯轉向了少年,他的臉上看不出焦慮的神情,只是微微地皺著眉頭。
「白日?!?/font>
一發現少年轉過頭來,唯便奮力擲出右手中的樹枝,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少年的臉上。她知道自己運動神經一向很好,但看見樹枝精準地命中少年還是忍不住噗哧地笑出聲來。
「好痛……妳在幹嘛啊……」少年伏著額頭說道,他轉向了唯,努力地辨識著模糊的身影。
「你這個變態,說看不到是騙人的吧?」唯冷冷地說道,距離這麼遠,他看不清自己臉上的笑意。方才自己只是輕聲地呼喊了他的名字,沒想到竟然能被聽見。
「啊啊、就是因為看不見所以才會擔心啊……」少年一邊說著、一面朝著唯走來──
「變態!」
幾乎是算準了白日靠近的時機,唯向前用力撞倒了白日,隨後衝到了比基尼旁;待白日搖晃著爬起身時,她已經繫上背後的細繩,將涼鞋套到腳上。
「你真的是個色情狂欸,滿腦子想著要偷窺我,終於忍不住付諸行動了嗎?你這個變態?!?/font>
「我哪知道妳把上衣脫掉了啊……在妳莫名其妙不回答我之前,我可是一直都待在妳畫的圓圈裡面乖乖待機的?!?/font>
「對於我赤裸肌膚的遐想終於使你突破視覺上的缺陷了嗎?從方圓百里就不斷地嗅食我的體味,你真的是傑出的變態、變態至極的變態呢。」
「根本聞不到好嗎?」
白日輕輕地嘆了口氣,隨後轉為淺淺地微笑。
「總之、下次別再故意不理我了,好嗎?」
唯凝視著白日,後者似乎看得見,又似乎看不見她的模樣,仔細想來自從相遇、白日好像未曾認真地看清她的長相。
「笑什麼,感覺超噁心的?!?/font>
唯自顧自地走向了樹林之中,儘管海面呈現一致的鮮紅,白天的青空仍是維持著天藍色,只是在遙遠的地平線上、湛藍的天空混雜著艷紅的大海,呈現令人詭異的紫色,像張骯髒的畫布,惡趣味地著上孩童般的色彩。
「等等我啊、小唯。」
白日跟在唯的身後,辨識著地上的凹凸,勉強跟上她的快步,知道她是故意甩開自己。在這樣冷無人煙的世界裡,日夜璃唯依舊不改孤僻的性格,這是她與生俱來的傲慢氣質。
「說起來,今天要進去都市裏頭看看嗎?小唯?」白日問道:「趁著天還沒黑,找一些食物跟衣服之類的感覺也不錯呢,妳應該需要更暖和的衣服吧?」
「這麼輕易就想讓我穿上這樣那樣的衣服嗎?毫不忌諱自己的性癖在少女面前暴露無遺,你還真是個按照慾望思考的禽獸呢。」
「就是不想被妳這樣講所以才叫妳好好穿上衣服的,到底想怎樣啊妳這傢伙。」
白日無奈地說道。自顧自走在前方的唯沒有回答。
「不然,妳就待在這裡,我自己進去城市裡面──這樣就沒問題了吧?」
「不要。在不知道你會從哪邊襲來的狀況之下我覺得自己的貞操有危險,可以的話我想在視野範圍之內確保你的動向?!?/font>
「這麼說的傢伙可是毫不留情地把我甩在背後哩。」白日撥開了大片的樹葉:「我知道妳會怕那些怪物……但我去的話不會有事的,好嗎?每個人的末日都不一樣,妳的對我不會有影響──」
話音未落,走在前頭的唯突然回過頭來、不輕的拳頭落在了白日的臂膀上。
「我才不害怕呢,我只是喜歡穿泳衣,你少多管閒事。」
痛楚還留在手臂上,白日一言不發地看著唯模糊的身影。既然她說不怕、那就當作是那樣吧;只是眼下是要放棄進城,還是帶上倔強的她一起呢?依照唯那好強的性格,白日做決定都得小心翼翼。
怪物啊……說起來,白日是看不見唯口中的怪物的。不是因為他在眼鏡碎裂之後糟糕透頂的視力,事實上除了日夜璃唯之外沒人能看見她口中的怪物,甚至不會受到影響──因為這是只屬於她一個人的末日。
世界末日的到來總是不出意料的,畢竟在許多媒體的渲染之下不發生反而奇怪。只是末日的表現卻是前所未有,每個人所遇到的末日都不盡相同,有的人被只有自己才能看見的隕石砸死、有的人被潛藏於黑暗的怪物撕碎、有的人被神秘的幻覺所逼至崩潰、有的人的氧氣變成了硫磺般的毒害氣體、有的人則無法進食正常的食物……不出一個月、所有人都被自己的末日所殺死,沒有共同的解決辦法,也找不到合理的解釋──彷彿有股不存在的力量要人類滅亡,所以人類必須得滅亡。
這也是眼下,將白日與日夜璃唯兩人緊緊扣在一起的原因。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末日,而小唯的末日、就是只為她獨有的神祕怪物。
「怎麼辦呢──」
白日看著唯大步向前,知道這孩子自己也是漫無目的地走著,只剩下兩人的世界顯得格外無聊,唯基本上都是以隨心所欲的心態在過日子;為了規避怪物,唯只願意待在海邊,而白日則時不時探索著周遭以找些物資,持續了數個禮拜,但這樣下去終究不是辦法。
「我說啊、小唯,我覺得沒有妳我果然還是不能進到城裡欸?!?/font>
白日試探性地說道,眼中模糊的身姿仍自我地向前。
「沒有眼鏡真的很糟糕啊──走沒幾步就得摔倒一次,我還真是沒用的東西,妳想、看不見的狀況之下恐怕到晚上我也走不出來呢,這樣我不就得一個人在黑夜當中了嗎──」
白日吃力地跟到了唯的肩旁:「拜託了,小唯,請妳幫幫我吧?」
「你把我當成小孩子在哄?。俊?/font>
唯的語調帶著不滿,哼聲像是強調般地吹起,白日戲劇性地踉蹌了幾步,險些跌倒在地。
「正好我想吃些水果糖,稍微看看便利商店就走吧。」唯自顧自地粉飾說辭,白日偷偷地吐了舌頭。果然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跟在唯的後頭,黝黑的秀髮隨著步伐搖曳著,白日不自覺地瞇起眼。儘管兩人的年紀應是相同的,但應付唯起來就是格外辛苦。
「哼~哼~~哼?」
也許是無聊,日夜璃唯不自覺地哼起了歌,看起來心情似乎不錯,至少不用擔心她害怕的樣子。
「說起來、這一帶之前似乎是景點的樣子呢。沿著柏油路以來都是木製的人行道,通往建在海上的鐵路,坐著電車便能通往市區,往那個方向大概就會有商店了。」
「是嗎?」唯不怎麼感興趣。
「海上鐵路相當有名呢,我也有去看過一兩次。泡在海水裡的鐵路很容易鏽蝕,保養起來很不容易,但因為遊客相當多、所以一直保存下來呢?!?/font>
「人還真是喜歡幹一些無意義的事呢?!?/font>
「小唯沒有去看過嗎?妳不是住在這裡嗎?」
「我是住在這裡沒錯??!」唯似乎鼓起了臉頰:「我只是不常出門而已……我不喜歡跟人擠人!這裡又那麼遠、要走很久的路,麻煩透頂。再說鐵軌就只是鐵軌而已?!?/font>
「是喔?!?/font>
踏出了樹林,柏油的氣味迎面而來。
「天空乾淨的很快呢──沒想到人一不在了,天空就立刻變回湛藍的顏色?!?/font>
白日順著唯的話抬頭看向天空,儘管模糊,但天上的顏色確實是未曾見過的透明藍色。在都市待久了,許久沒有見過沒有人類的天空。
「人類已經不在了啊…………」
冷不防地,右臉頰被拳頭推了一下。
「不要再提起那過時的生物了,現在要順應新的潮流,我們應該要忘記人類的存在向前邁進?!?/font>
「妳還真是有時候會說出意義不明的話呢……」
白日心裡覺得好笑,日夜璃唯像是催促著他的腳步一般,又用掌根再次擊出第二次攻擊。
「現在哪來的潮流啊?!?/font>
「既然只剩下我,那潮流當然就是由我說了算啊。」
「請不要把我排除在外,我想我也有至少一半的發言權啊。」
「變態的癖好不需要講出來,既然人類都已經滅亡了、我想趁著這個機會
把人類所有不好的地方都給消毒掉。」
「原來人類不好的地方都在我身上嗎……」
唯微微地笑了起來。大多數時候她不為了人類滅亡而感到悲傷,即便是人還在的時候她也鮮少露出笑容;這樣的言語、能稍微撒嬌的暴力、有點惡趣味的霸凌,逆來順受的白日顯得軟弱,但她很開心──
「妳是不是在笑?。克怯心屈N令人高興嗎?」
「我才沒笑、我現在很生氣,因為有個變態一直在尾隨我,呼氣吐到我的背後真的很噁心,請暫時停止呼吸三十分鐘左右?!?/font>
「那樣的話,人口會銳減一半喔?!?/font>
路面逐漸通往下坡,雖然只是人類的毀滅,但在不知不覺之間鳥獸等動物也逐漸在視野中消失,世界除了自然的流動之外以無多餘的聲響,只留下唯含蓄的哼唱聲。那怕是植物突然消失,恐怕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在失去了動物這一重要的環節,自然的循環又能持續多久呢──在屍體逐漸被消耗掉之後,恐怕就會分崩離析了吧。白日擔憂地想著。
「嘿?!?/font>
模糊的拳影又朝著臉頰襲來,唯將白日拉回了現實。
「怎麼又打我……我可是人類僅存的最後生命線啊?!?/font>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但絕對是不好的事情?!刮ㄅ艿桨兹蔗犷^、推著白日在下坡衝刺:「想太多也沒有用──就這樣腦袋放空地滾下山吧──!」
「喂、這樣很危險??!」
兩人很快地衝下了山,在白日撞上欄桿後、唯潮紅了臉頰,愉快地大口吸著空氣。
「反正人類都快死光了,再小心也無濟於事啊?!?/font>
「這麼說的傢伙剛剛可是直接壓在我身上充當緩衝啊……」
白日支撐著欄桿站直了身體,氣溫不再與過往相同,但他還是擔心唯會因此著涼。
「小唯很討厭人嗎?」白日故意問著理所當然的問題。
「不、我只是討厭你,末日什麼的還得跟變態朝夕相處,好可怕啊好可怕?!?/font>
一邊說著、熟悉的招牌已經進入眼簾,小唯蹦蹦跳跳地朝著商店跑去。
「看來是性格的問題呢……」白日自顧自地嘆了口氣。
「人類都已經滅亡啦!哈、哈、哈!」
唯用著生硬的笑聲,一腳踹開便利店的外門。
也許在這樣的環境,這孩子才能夠自在的過活也說不定;畢竟是個這樣我行我素的傢伙,即使有才能,活著也相當辛苦吧。
白日才剛踏進門,先行的唯卻猛然倒退,抓住了他的臂膀、躲到了他身後。
「啊…………」
便利店的天花板垂著的影子搖晃著,已無動彈。即使昏暗、即使模糊,不寒而慄的感覺仍順著過暖的氣溫爬上背脊。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無視了貼在背後的猛烈敲打,白日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屍體,在灰枯的脖子上過著兩圈麻繩──一條支撐著整個身體、另一條徒然地垂下。白日踩到了什麼,他拾起皮革般的觸感:是一本手帳。
唯在身後畏縮地探出頭來、白日翻開了手帳,將眼睛貼到紙面上。
大意是說,這個男人的末日,是那條掛在脖子上、垂落的麻繩。那條繩子會在他不注意時勒緊他的脖子,睡覺不得安眠、進食時屢次窒息、甚至在關鍵時刻也不能救助他人。即便想任由它而去,麻繩卻又在他失去意識時鬆開;即便想要堅強求生,但他的腦部在一次缺氧過久而受了損害……在最後的最後,他決定真正的勒斃自己,為自己畫上句點。
「真傻呢……明明都要結束了,為什麼還用一樣的手法呢?」唯的語調聽起來有些唏噓,冷漠的聲音故作堅強著。
「可能是這樣他才得以解脫吧,一直等不到的終結,只好自己動手?!?/font>
唯在糖果櫃子前蹲低了身姿,而白日則拾起遺落的行囊,裝進了水、罐頭、還有一些也許能用的東西。
「稍微……借我用吧。」
白日望著那隻無力垂下的枯槁手臂,不知為何,素未謀面的這個男人總令人有些心酸。
最後的一個人,也會這樣孤苦無依的走嗎?
「白日?!?/font>
白日回過神來,自己手上已經抓著那條末日的上吊繩,唯流露出一絲狐疑的感覺,模糊的目光看的不是很清楚。白日知道自己嚇到她了。
「我們走吧?!拱兹沼X得自己僵硬的嘴角心虛的上揚了。
唯將水果糖的鐵盒塞到了白日的手上,隨後又看了垂掛的身體,然後很快地跑出門。曾是那個男人的末日,此刻看起來再普通不過,只是單純的自我了結工具。
白日將麻繩收好,便利商店不算整齊,大多數都被搬空,但遺留的東西仍好好地擺放在架子上,有些習慣是會一直保留到末日的。
想到這裡,白日從口袋中取出錢包,從中拉出一張鈔票。
出了門、唯看著白日手上的錢包:「你還留著那個做什麼?」
白日搖搖錢包,有點心酸地笑道:「我習慣把重要的東西放進這裡……」
唯不在意地轉開了視線,眺望著城市。
「外頭有怪物嗎?」
唯搖搖頭,兩人離開了便利商店。白日看向城市深處。
「妳想再深入看看嗎?」
白日看向了都市,柏油路筆直地通向了更深、更安靜的市區。儘管唯說看不見怪物,但實際上狀況如何只有她自己知道吧,現在白日只想好好地抓上一件外套便跑掉,穩紮穩打總是好的。
「都難得來一趟了,就這樣回去太沒意義了?!刮ㄞ熥赃M了一間民房,看起來完全沒有擔心危險的樣子。
「你想看我穿這件衣服嗎?」
待白日進門,唯便劈頭問道。白日根本看不清她手上拿的是什麼衣服,只能含糊地點點頭。
「變態?!?/font>
白日的臉被黑色的布料蓋住,他取下一看,是一套男士西裝。這根本沒有道理。
「那、你想看我穿這套嗎?」
唯將衣服搭在身上,靠得白日相當近,是一件水手服。
「嗯,請務必要穿這套?!?/font>
「完全不遮掩你的慾望呢、你這個變態?!?/font>
「反正還是會被妳當成變態啊……倒不如想說什麼就說出來吧?!?/font>
唯笑了起來,又將衣服砸在了白日臉上。
「既然是你叫我穿衣服,那你來挑衣服給我吧?」
白日摸著找到了沙發,隨手挑起一件紅色的連帽外套。
「這件怎樣?」
「你完全不會挑衣服啊,怎麼會叫女孩子穿這種東西。」
「我完全不懂啊……不過我想我有一定的發言權能代表人類?!?/font>
「不要?!?/font>
唯彆扭地扭過了頭,繼續在屋內翻找。
白日瞇起眼繼續看著,這是極其平凡的一間房子,大概是一家三口吧?儘管電力早就不在繼續供應,客廳牆上還有電視被搬走的痕跡。
「小唯啊、妳有沒有想起之前的生活?」
「不要?!挂活w抱枕打偏了白日的視線,唯發出抗拒的嘶叫聲。
「為什麼?之前的生活不好嗎?」
「凡人太多了,整天泡在凡人裏頭,終究也會變成凡人吧。」
「結果現在大家都掛掉了啊……」白日嘆氣道:「這樣妳就開心了嗎?所有人都不在了喔?」
「開心啊?,F在我就是這整個世界的價值觀,做什麼都不會有人說什麼欸,超爽的。」
白日抓起了掛在餐桌上的黑色外套,遞給了唯。
「這件怎樣?」
「醜死了,你真的品味有夠糟的,人類是因為你的品味毀滅的吧?」
「不是妳叫我挑的衣服嗎……不要就算了?!拱兹諏⒑谏馓着?,卻被一把搶走。
「我要這件?!刮▽⒑谏耐馓咨w在身上。
「到底…………」
白日嘆了口氣,回過頭看見了那件鮮紅的運動外套。
「所以、小唯妳之前都過得不快樂嗎?」
「當然,大家都像個笨蛋一樣,大家都裝成很快樂很幸福的樣子,結果每個人根本都不知道自己在幹嘛。因為電視上跟其他人看起來都很開心,所以就覺得自己也應該要開心,甚至逼著別人一起要開心,這樣大家都很開心的社會才是有病的?!?/font>
白日默默地穿上了外套,對這孩子來說,整個社會都是有毒的,恐怕只有逃離這個社會她才會解脫──只是在那之前世界就已經自我滅亡了。
「想這麼多有什麼用?人類都已經瀕臨滅亡了,因為人而開心、因為人而難過,這一切都已經沒有了意義──」
白日才說到一半,外套的衣角便被猛力的拉扯,唯又把外套給脫下。
「果然還是紅色的好了,給我脫下來。」
「妳還真是難搞啊……」
「這件比較舒服?!谷找沽ㄕZ帶滿足,她將臉埋進紅色的外套,喜孜孜地笑了。
「雖然還剩下一個人有點美中不足,人類滅亡真是太好啦!」
「妳那是什麼殘酷的發言啊……」
不過、因為世界末日就斷言所有人都會難過、因為大家都死了所以認為活著的人也不會好過,這樣的想法才是一種殘酷也說不定。
「你不覺得諷刺嗎?剩下來的竟然是我這種沒血沒淚的傢伙。」
唯站在了玄關,天色從門口照進來。白日環顧了四周,模糊的客廳顯得有些雜亂,畢竟是翻找過了,又或者主人匆忙的想逃離什麼,他突然有些抱歉的感覺。
「我覺得,在這裡的是小唯真是太好了?!?/font>
「然後剩下的另一個傢伙竟然是個不折不扣的變態,真的是糟糕透頂,趕緊下地獄吧。」
「我想現在地獄應該是人滿為患才是,去了也只會被退件吧?!?/font>
很好笑,地獄也好天國也好都應該隨著人類滅亡而隨之消逝才是,尤其白日自己是根本不信這一套。
不過,是什麼造成人類的末日,從這一點來看過於鐵齒是不是也太傲慢了呢?
小唯終究沒有穿上水手服便跑了出去,雖然泳裝外只套上了外套,不過至少聊勝於無。
「嗚啊、好大一個洞?!?/font>
唯的語氣聽起來倒不像驚訝,反而有些諷刺的刺耳。白日看著與柏油不合群的巨大坑洞,陷落的水泥中遍布露出的鋼筋,即使小心避開也有摔進去的風險,幸好沒有在裏頭看見任何人形。
「我記得這是被人炸出來的,那時候已經剩不多人了呢?!拱兹崭杏X記憶仍歷歷在目,剛好在上個月時爆炸聲還傳入他的耳中。
「那個人大喊著:『總有一天會有人掉進去的!』一邊用炸藥炸開了洞,那時候我們才知道這條路被偷工減料,超好笑的。」
「人還真是奇怪又有病的生物啊……」唯不屑地別過頭。
「每個人心中都有所壓抑吧,只是缺少點燃的火線罷了──」
日夜璃唯領在前頭,牽著白日靠在了洞的邊緣,慢慢地繞過危險。
「手不要出汗喔,不然我就把你推下去?!?/font>
「別這樣啊,我也算瀕危物種的一員了,好好對待我吧。」
日夜璃唯的頭扭向前方,逕自越走越快。
「喂、喂,別太急啊,小心一點比較好……」白日停了口,查覺到異狀,他一邊側著步瞥向了後頭,模糊的風景並未看到任何活物。
踏上結實的地面,白日反過來領了頭,牽著唯向前跑著。手掌緊抓著不坦率的畏懼,儘管眼前前途一片模糊,但白日只能無所畏懼地向前跑著,轉過記憶的轉角、踏過回憶的街道,兩人在空無一人的城市逃亡著。
「笨蛋……」
喘息的罵聲傳來,安心的拳頭再次打上了臉。
「安全了吧?這樣就沒事了……因為有我在啊?!?/font>
唯從白日背後的依偎清醒,不服輸的推開了纖細的肩膀:「你這個瞎子,是要衝到哪裡??!跑到這邊就安全了嗎!」
「還有怪物嗎?」白日無奈地笑著,他很認真的擔心安危,只是看不見的東西就是看不見、不存在的東西就是不存在。
「逃不掉的……不管到哪裡…………」唯安靜下來,她的眼神垂落了白日的心情,末日的到來終究是不能改變的事情,殘存的人類終究得活在絕望之中,即使倔強,也無法置身事外吧。
「那,要回去嗎?」白日輕拍著唯的頭,毫無說服力的安撫著不安的小孩。
很好笑,小唯一副想要證明自己沒事,卻又不忍拍開頭上的溫柔,她拿不定主意的搖著頭。白日又無奈地笑了。
「那妳自己回海邊吧,自己一個人要小心喔。」
「壞心眼!」
唯一拳一拳地捶在白日的背上,越發大力的痛楚敲到白日笑出聲來。
白日看著街道逐漸黯淡,他的視力會隨著天黑完全目盲,笑著走進偷工減料的大坑根本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但是真正該擔心的是唯的末日,兩人的危險程度當然是無法比較的。因為
每次問起唯都是相當抗拒的表情,所以白日也並未深入追究,只能勉強推測怪物的數量不多;白日看不見怪物、也無法保護唯,每個人的末日得要自己獨自面對,無一例外。
「去那邊吧?!刮ㄖ腊兹招难e正在拉扯,於是強行給出了答案,她指著一間百貨公司,算是她勉強有記憶點的場所。
白日擔憂的問,但唯不容反駁地推著他前進。
唯笑了。
「竟然是這樣嗎……」
兩人默默的走在街道上,日夜璃唯時不時從白日身後探出頭來,看著四周空無一人的世界。
「躲在我身後就有用嗎?」
「牠們看得見你,但是不想理你?!刮ㄏ肓讼耄骸敢驗槟闶亲儜B?!?/font>
「哪來這麼歧視的怪物啊?!?/font>
實際走在末日的街道,會發現與電影虛構的總有出入。比如車子並非完全凌亂的停在柏油上,也並非到處都是屍體四散,落葉倒是遍布大地,荒涼的感覺倒是挺有氛圍。
「妳知道嗎?在末日剛開始的時候,其實有爆發戰爭喔?!?/font>
「是嗎?」
「對啊,每個國家都覺得是其他國家的陰謀,都認為是誰捅出這麼大的簍子,所以就開始胡亂打起來了?!?/font>
「這也太蠢了。」
「對,但是所有人都活在恐懼之中,他們不知道怎麼做才能逃過末日,所以想找個方法吧?!拱兹臻_始摸著黑走路:「當所有國家都被打敗,沒有了攻
擊的對象,於是又有人把原因歸咎於宗教,然後……」
「又打起來了?」
「對。」
唯發出了銀鈴般的笑聲,開心到幾乎讓人羞愧到想鑽進洞裡。不需要任何意涵的解釋,也沒有後續的心靈雞湯或是諷刺的寓意,她的笑聲已經盡說了一切。
兩人走到了百貨公司的大門前,這裡是曾經繁華的市中心,全市最大醫院正好就在附近,原本人山人海的大門口此刻敞開著電動門。
「總覺得少了些什麼呢……」
迎來了終焉的百貨公司,不論原來帶給人們怎樣的心情,此刻已經失去了過去應有的氣息,有很多東西隨著人類的消失而失去了作用。
「他們沒開冷氣!」唯相當自豪的給出正確答案。
「才不是吧……」白日搔搔頭:「我記得,之前這裡每天都會舉辦活動,突然之間沒了人的氣息,所以怪怪的吧?!?/font>
天黑得很快,白日從背包中取出在便利商店找到的蠟燭與火柴。
「我記得七樓有很多家具店,今晚就在那裏過夜吧?」
「滿腦子都在想過夜的事情,我覺得自己離平安的度過夜晚越來越危險。」
「那妳自己睡吧,我會另外找地方過夜?!?/font>
「你這個盲人想趁我一個人擔心受怕時摸黑襲擊我對吧,意圖太過於明顯了?!刮ㄗブ兹眨骸肝乙獣r時刻刻看好你,免得你出去禍害世界?!?/font>
「世界已經滅亡了啊……」
真好笑,隨著人類銳減到最後兩人,犯罪率也被壓到前所未有的百分之零,白日想到自己不會因為忌妒就殺死唯,不禁笑出聲來。
正當白日舉著蠟燭打算踏上手扶梯的臺階時,唯獨自走到了服務臺前方,她看著廣播的麥克風,心裡似乎若有所思。
「妳在幹嘛?現在已經沒有電了喔?」
唯不理會白日,她用手指敲了敲麥克風,於是白日只得湊到她的身邊。
「喂喂、聽得見嗎?」
雖然日夜璃唯的聲音不算很大,但空無一人的迴廊還是將她的聲音傳到很遠的廢墟之地。
「白日是個大變態──!」
變態的尾音還在拉長,白日不禁苦笑了起來。
唯將麥克風轉向了白日,他先是笑著搖搖頭,躲不開唯的拳頭之後,他湊近了麥克風。
「小唯真的有夠難搞的──!又不坦率!又難伺候!」
「他一直在盯著我的泳裝看──!還不讓我穿衣服──!」
「因為我就是想看小唯的泳裝啊──!」
唯格格笑著,她清了清喉嚨。
「中學三年一班──座號二十七的同學──」
「妳真的是個大混蛋──破壞我跟朋友的感情──!還在我背後閒言閒語──!」
「去死吧──!混蛋東西────」
白日笑著放下了蠟燭,換他接過了麥克風。
「每次都在、人行道上吸菸的所有人──!」
「這樣一點也不帥──還臭死了──!」
「你們死了剛好而已────!安息吧──!」
兩人的回音在空蕩蕩的大廳回響著,每句告白後都連帶著放鬆、安心的笑聲,世界末日要對抗的東西很多,孤寂、空虛、存在的意義、無拘束的道德,兩人輪流地對著空氣大喊,今天他們徹底的打倒了壓力。
「一直扮演優等生什麼的──爛透了──!要成績的話、給我自己去念書啊──!」
「不要在笑我是面癱宅男了!我只是不擅於表達自己而已──!」
「敬告那些不準我吃甜食的混蛋東西──全世界的巧克力、都屬於我了──!」
「原本我還想跳傘的說──!現在大家都已經掛掉了??!沒人會開飛機?。 ?/font>
「從小到大都沒有照顧過小孩的父母??!不要那麼早就死掉啊──!到最後就連哥哥、也丟下我一個了!」日夜璃唯突然哽咽,聲音出不了喉頭:「大家都好狡猾────!至少也帶上我?。。 ?/font>
白日不禁失語,他回想起了過往的平和,喃喃自語:「我還想,還想好好地上學一次…………」
唯別過了頭,她不想讓人看見自己哭泣的模樣,脆弱、無助,顯得需要人幫助、需要人關懷的樣子;白日很幸運,他已經習慣了難過的感覺,早就學會忘記哭泣,他故意大聲地唱起歌來,溫柔地掩蓋住那害燥、不甘心的泣鳴聲。
「難聽死了啦……你這個變態。唱歌什麼的……太狡猾了啦……」
也許不論再怎麼冷血,再怎麼自以為是,再怎麼被人類所唾棄厭惡,再怎麼斷言自己不會覺得孤單難過的人,總會在世界滅亡的時候,多少感到一絲辛酸吧。
「都哭出來吧,已經沒有人會笑妳了?!拱兹蛰p輕地摸著唯的頭,有些情緒就是沒有隨著人類滅亡而一起封存到墓中,比如同情心、或是自言自語的妄想。
良久,唯冷靜了情緒,恢復到了傲慢的姿態,面無表情地端起光芒,白日跟在後頭一步步數了手扶梯的臺階,數著熱淚退去後逐漸冷卻的尷尬,他總覺得自己的安慰不夠,覺得自己能給安全太少。學??傋灶欁缘亟讨馕呐c數學,卻忘了教小孩子怎麼在末日時候安慰他人,畢竟總是用不到的東西。
趁著唯領先,白日默默地在後面取出了水果糖,在後頭搖出鐵罐的聲響,唯立刻回過頭。
「要吃嗎?」
日夜璃唯點點頭。
「不給妳?!?/font>
白日的臉被甩了一拳,水果糖還被搶走。
不過,唯在塞入了一顆糖果之後,又在白日手上放了一顆糖果。
「給我嗎?謝謝。」白日將水果糖投入口中。
「你幹嘛吃我的水果糖────」
看著白日莫名其妙地又被打了一拳,唯終於又笑了起來。她輕輕地放慢腳步,以幾乎低不可聞的音量說道:「謝謝你。」
白日找到了床鋪,將枕頭蒐集到了一起,又堆了一大堆的棉被在床鋪的周遭,他又找到了更多的蠟燭,一個一個在床旁邊點起了微光。
「床鋪好了呢?!?/font>
「對啊?!?/font>
唯跳上了床,正當白日在地上再次鋪好棉被時,她又過來躺在了白日面前。
「…………」
「地上好硬喔。」唯對著白日眨眨眼,然後歪歪頭:「你要睡這裡嗎?」
「妳要睡這裡的話,我就去睡床鋪了?!拱兹罩匦伦呦虼蹭?,而身後的一隻手抓住他外套的帽緣。
「你怎麼可以讓女孩子睡地板────」
正當白日哭笑不得的時候,唯小聲地說道:「睡覺的時候,怪物也許會過來…………」
「在怪物過來之前,可能是我先忍不住痛下殺手才對。」
「你這個禽獸、終於掩蓋不了你那骯髒……啊啊啊啊、痛痛痛……」
在彈了唯的額頭之後,白日蒐集許多的箱子,在四周堆起了臨時的城牆。
「這樣怪物就看不到了吧?」白日看向唯,只見少女躲在了棉被裡面,含蓄地點了點頭。
白日默默地躺在了被鋪裡,過了一會、唯便鑽到了白日身旁。
「小唯,妳真的很變態~」
「我只是怕蠟燭會燒到棉被,這樣你被燙到還可以叫我?!刮▽⒈晨吭诹税兹盏谋成?,又補了一句:「變態。」
兩人沉默地躺著,自從兩人在近乎無聲的世界相遇以來已經度過無數個夜晚,從那之後死寂的世界沒有意思的改變,雖然今天到了城市,但過去三個月兩人都是躺在海濱旁的草地過夜,這樣躺在人造物之上已經是有些遙遠的記憶了。
世界結束之後,接續下去的是什麼?
「白日。」
唯的聲音有一點遙遠,可能是累了吧。
「明天……要做什麼?」
「明天啊,等天亮之後,我去看看有沒有眼鏡的替代物,之後就回去海邊吧?!?/font>
「每天都要這樣度過嗎?無所事事地……無處可去地……」
「無所謂喔,我們兩個的意志……已經是世界的意志了啊?!拱兹諞Q定將所有的盤算、擔憂拋到腦後:「只要是小唯想做的事情,我絕對不會反對的?!?/font>
「說起來,你沒有跟我說過,你的末日呢……」
白日睜開閉上的眼睛,他突然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他看過有人變成氣球一樣脹大了身軀飄到了空中,看過有人只要一發熱就會燃燒,看過有人的年齡逐漸倒退,看過有人的肌肉萎縮到不成人形……他確實知道自己的末日是什麼,長什麼樣子,帶來多大的痛苦,但他不敢說出口。
「我的妹妹有白血病?!拱兹站従徴f道,病床的氣味彷彿蓋過了蠟燭精油的味道。
「她的末日從她出生就伴隨著她成長……她從來沒有好好的活過,有時候我看著她躺在床上萬分痛苦的模樣,好希望得病的是我自己……」
心很痛,痛到不會流血也不會流淚,痛到習以為常,痛到以為自己麻木了,但遠遠不及躺在病床上、早已被判死刑的妹妹吧。
「還等不到世界末日的那天,她就已經過世了;從那之後,我覺得我自己也死了一部份?!?/font>
唯沉默著,她的手摸了過來,抓住了白日的手掌。
「看不見的怪物,最可怕呢?!刮ㄐ÷暤卣f道:「因為牠們,大多躲在我們的心裡呢。」
「有時候我也在等著,如果我身邊的人都走了之後,下一個就會是我自己了……」白日輕聲說道,輕生的重量一直都不輕,很沉重,重到壓垮一個人。
「所以說、當我遇見了小唯的時候,我真的很開心呢……因為我又找到一個,讓我堅持下去的希望。」
當世界結束之後,人們所遺留下的不只是空殼的悲傷,也不是終焉的絕望感,至少在殘存的這兩個人所找到的,是彼此的堅強與對人類的思念。
兩個人在過去的生活說不上美滿,也不能說用盡心力去度過每一天;但在人類死絕的末日之時,他們反而找到了人活著的意義,找到了彼此。
人類太過渺小、小到無法為宇宙下定義,但是只剩下兩個人的份量的思考,卻得以去除雜質;白日的想法不一定是最正確、最完美的答案,但對於只剩下他的世界,已然足矣。
夜已經很深、很深、很深…………
白日被推醒時,正好看見最後一根蠟燭搖曳的火光,紙箱正在蠕動著,堡壘正逢塌陷之時,白日下意識轉身護住了小唯,只見在微小的燭光照出了她無助、恐懼的神情。
白日二話不說,看見紙箱被推倒的那一瞬間,他已經抓住了蠟燭、拉起了小唯的手,模糊的手指伸進兩人的空間,他立刻拔腿就跑。
憑藉記憶,憑藉手指熱辣的蠟油,白日拉著小唯沖下了手扶梯,急促的驚呼傳來,白日知道他們正被追趕著;思緒還在沸騰,他想著被丟下的背包、應該找的眼鏡、小唯的安危,夜色還很黑,他恨自己太輕率的迷戀在日夜璃唯身上感受到的愜意,怪物終究是會到來的。
「白日…………」小唯的腳步踉蹌了幾下,她的聲音太弱,幾乎不像白日認識的那個女孩。
衝到了一樓,白日並未放慢腳步,他將蠟燭拋下,一把抱起了小唯。
夜晚的都市在末日下顯得格外清冷,一股冷風從白日背後吹來,有種急迫的感覺在背後追趕著;日夜璃唯環抱著白日的肩頸,纖細的男孩雖然看不見、也無法阻止危險,但他卻會全力以赴,在只有她們兩人的世界她才第一次覺得自己重要……
「白日!醫院……」
小唯驚恐的望向醫院的方向,有什麼衝出來的恐懼感。白日咬了牙,順著原來的道路衝去。
「要回去海邊了、小唯?!?/font>
突然、有什麼喊叫聲響起,小唯聽到了刺耳不真實的聲音,怪物的叫聲永遠都是難以形容的沙啞、可怕、像是惡毒的誘惑──
白日竟然停下了腳步,他迷茫的神情一時失去思考的能力,小唯向後看去,看見怪物的身影出現在了街口。
小唯掙扎著從白日懷抱中跳下,接著跌跌撞撞地朝著海岸的方向逃去。
「等一下、小唯!」
白日回過神來,看見小唯已經跑到了城市邊緣,他不敢多想、連忙跟了上去。
「小唯、妳聽我說!那些怪物……」
「你不要跟過來!他們只會追我!我會自己會去海邊的!」小唯叫道。巨大的坑洞再次出現在眼前、擋住了去路,她看著底下穿刺而出的鋼筋,怪物正跟著白日的後面而來,她趕忙貼上了洞的邊緣。
在黑暗中,每一步都難以前進,小唯急急忙忙的側著步,幾次差點踩空,恐懼感有增無減……
「小唯!」
白日摸著黑到了邊緣,他看著小唯模糊的身影走到了正中間。
「幹嘛!」
「妳先冷靜下來,我有重要的事情跟妳說……」
「不行、你看,他們跟過來了──」
霎時之間,白日看見了小唯的身影向下摔落──
「嗚噗!」
當看白日見小唯摔下去的時候,心頭有種一緊的感覺,在他回過神來時,自己已經撲上前,伸直的手向著小唯,她也伸出了手;儘管視線模糊,但白日知道小唯的眼神,一點點的驚恐、少許的不可置信、更多的是對不起的感覺──
那個瞬間,白日想了很多事情,世界宛如暫停一般,膚淺地跟著他細數末日以來的時光:紙箱城堡內的過夜、兩人的吶喊、搶外套的小唯、在便利店的屍體、紅色的海灘,小唯一直都跟他記憶中的日夜璃唯一樣,沒有什麼區別──但沒有區別就是最大的區別。
兩人的手臂在空中交錯,日夜璃唯抓住了白日的手掌。
隨後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手、與白日的手掌穿過,下一秒,自己持續墜落──
空氣中有種凝結的感覺,聞起來像是思緒逐漸清晰的味道,又像是血液噴出的腥風。
白日無力地張開眼,視線中照映的是模糊的天空,但夜色已經相當清澈?! ⌒∥ㄕ馏専o傷站在一旁,面無表情地看著躺著的白日。
溫熱的感覺正在腹部凝聚,穿刺而出的鋼筋拉出了白日體內的一部份,痛楚不真實,喚不醒白日的幻覺。月色下的小唯真的很美。
「白日……這是怎麼回事…………」
小唯的語氣聽起來有些哽咽,相當令人不習慣,相當地令人不捨。
「沒事的,小唯,沒事的……」灼傷感打斷了白日,一點一滴的生命正在悄悄溜走。
「剛剛我抓住你了、我抓住你了,明明抓緊你的手,我沒有放開──我不會放開的────」
「我知道……妳確實……有抓住我……」白日悽悽一笑,他伸手牽住了小唯,小唯抓緊了他的手。
「只是,我剛剛猶豫了……因為猶豫,所以抓不住妳……」白日痛苦地嘆了口氣:「我應該要持續相信的,對不起……」
「你在胡說些什麼??!」小唯的淚滴了下來:「應該是我受傷才對……你真的很奇怪、為什麼什麼都要跟我搶──」
「幸好、我搶贏了…………嗚!」
白日喘著氣,他覺得小唯的手被汙染了,他不想讓小唯面對這些。
「白日…………」
「小唯,妳聽我說?!拱兹沾驍嗔诵∥?,他從口袋中、取出了錢包。
「我一直沒有跟妳說,我的末日…………」
「現在幹嘛講那個!快點、我拉你起來,醫院一定有東西治好你!」小唯抓緊了白日的手:「雖然那邊有怪物,但是沒關係的……」
「不是,妳好好聽我說──」白日打開了錢包,沾染血跡的取出一張照片。
小唯一看見照片,頓時之間停下了所有動作,腦筋一片空白。
照片上,是一名黑色長髮、有著水汪汪大眼的美麗少女,少女側著臉開心的笑著。那張臉與小唯長得一模一樣。
「這是……?」
「她是我在末日前的同學,唯──日夜璃唯。」白日有氣無力地說道:「我們很少說到話……在我聽到的消息之中,她在末日一開頭就死掉了?!?/font>
小唯感到一陣耳鳴,她不太能理解這是怎麼回事,但日夜璃唯的聰明才智很快地釐清了這一切。
「你是說、我…………」
白日點點頭,有些沉重,他突然感到小唯有些可憐。他一直都這麼覺得。
「小唯,妳就是我的末日。」
所以兩人的手指才會交錯,所以白日看不見所謂的怪物,事實上、她根本沒有與白日相遇之前的記憶,所謂缺陷、不只是不近人情的傲慢,而是打從一開始就擊潰存在的意義──
「我只是你的,幻覺嗎?」
「不、妳是我的小唯。」白日輕聲笑道:「我說過了、正因為有妳,我才得以存活,妳就是妳,不是什麼幻覺、也不是什麼災禍……」
日夜璃唯憤恨地捶打著白日,一拳揮灑出心酸,不甘心的嘴角嘗到了滑落的鹽味。
「你幹嘛跳下來、救一個幻覺??!
「你為什麼要陪著一個已經不在的人、整天在海邊耍廢?。?/font>
「逞什麼英雄!自以為很帥嗎!
「不準閉上眼、我在罵你??!獸慾高漲到出現美女幻覺什麼的、你這個大變態!髒鬼!色情狂!
「為什麼不早點跟我說……把我當小孩子隱瞞…………」
白日的意識已經漸行漸遠,他用盡力氣,摸著小唯的臉頰。
「我最後的遺言…………
「人類是被、偷工減料害死的…………」
小唯笑哭了臉,她用力地打著白日,嘴中還罵著笨蛋什麼的話語,但白日快要睡過去了……
良久,天亮的陽光照在了白日的臉上。
他被痛楚給喚醒,彷彿是不願意讓他安穩地走一般,鋼筋的傷口雖然嚴重,但細小的洞口剛好被鋼筋填滿,出血量並不多;他環顧四週、小唯已經不見蹤影,日夜璃唯的照片染了血笑著,仍靜靜地躺在地上。
白日勉強想爬起來,但背對著地面而被穿刺實在難以失力。他想了想,從口袋中拿出昨日收好的、末日的麻繩。
「稍微……借我一用吧…………」
他用力將上吊繩套在了頭頂上方的鋼筋,用力拉起身體。
痛苦驅使著向上、越是劇烈他便越能感受到自己真正的活著──
當他摀住被穿過的腹部、從洞口中攀爬向上時,他想著小唯,想到了她所懼怕的怪物。那晚翻倒紙箱的手指,再「人類」不過了,也許她只是在躲避著、讓自己清醒的那一刻,躲避著屬於她的末日。
視野已經逐漸清晰,他知道自己已經不需要眼鏡,他已經看清事實──或者說、小唯已經看清事實了。
白日站上了地面,朝著醫院的怪物,朝著殘存的人類,蹣跚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