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相比起其他啟蒙時代哲學家諸如斯賓諾莎、康德或萊布尼茲等,雅各比(Friedrich Heinrich Jacobi)在當代社會裡似乎是較少為人知的。這大概是源於他的主張絕大多數是彰顯在他與啟蒙運動代表的哲學家筆戰的信件上,而缺乏系統性的論述亦令他較難被歸於特定學派或某某主義者。
然而他的影響力卻是不容小覷,今天大家廣為人知的「虛無主義」一詞正正就是由他普及使之流行。不論是啟蒙運動晚期的理性主義,還是康德的先驗觀念論,抑的是謝林的德國觀念論,他都曾以其毫不客氣的語氣主動寫信去挑戰他們的論述並引發了廣泛的討論,成為終其一生都在引戰甚至連自己的書都寫不完就死掉的男人,在德國啟蒙運動晚期無處不在地留下了自己的痕跡,甚至讓人連他跟康德的肖像畫都可以搞混。
圖一:常被誤認為康德的雅各比肖像畫
這篇文章將淺談雅各比對其時的哲學家及哲學理論的影響,乃至日後齊克果的信仰之躍(A leap of faith)與以「世界為關係之總體」的現象學亦與他的理論有重疊的影子。
雅各比的信仰騎士之路
雖然信仰騎士(Eng: Knight of faith; Danish: Troens Ridder)是後來由齊克果(S?ren Aabye Kierkegaard)所提出來的名詞,然而我認為用來描述他生前的經歷與主張仍然是相當合適。雅各比於1743年出生在神聖羅馬帝國的杜塞道夫(Düsseldorf)的一個商人家庭,據他自稱,他年輕時十分虔誠但同時也對上帝的存在與無限時間有著持續的憂慮。
1759年,他被送到日內瓦去為他的職業學習社會技能,由是接觸了法國思想形成了他的基本信念,並從知名數學家Georges-Louis Le Sage那裡習得了傳統學院形上學知識。同時他亦讀了查爾斯·邦尼特(Charles de Bonnet)和盧梭(Rousseau)的作品,在讀過後者的《愛彌兒》(Emile)中宣稱會維護心裡有對抗宗教的理性的權利,正如其時主流的理性主義者一樣後,他決心將永不接受任何一套思想除非它可以檢證與真實存有(actual existence)(,形而下的存有,)相違和不與他對上帝的嚮往相矛盾。1762年,他回到德國繼續他對哲學的研究,且積極關注孟德塞爾(Moses Mendelssohn)與康德的論文。
1780年,雅各比認識了身為奧斯特公爵圖書館管理員的萊辛(Lessing)。萊辛自稱是一位斯賓洛莎主義者,然而就在他做出這樣的聲稱後幾個月就離世了。這誘發了雅各比與身為萊辛好友的孟德塞爾之間於1783年開展了一場關於圍繞著斯賓洛莎主義和自然哲學的筆戰,其中雅各比認為如果一致地運用我們的理性到其極限,我們就不得不接受無神論、命定論與獨我論,我們必須否定上帝、自由、他人心靈與外在世界的存在,而斯賓洛莎哲學正正是作為徹底理性主義的盡頭導出了否定一切意義的虛無主義。他們交換的信件內容於1785年正式公開出版,而這引發當時學界開始對泛神論的進行廣泛討論。 [1]
1787年,他出版了David Hume on Faith, or Idealism and Realism, a Dialogue意圖澄清那些因他的「信仰優於理性」主張就認為他是非理性主義者的指控。休謨(David Hume)的理論展示了理性在推論日常的信念上經常無能為力,雅各比借用了它去指出劃出了理性的有限領域,但同時否定了其懷疑論的結論而主張由在下文會提到「I與Thou關係」所推論出來的實在論(realism),卻又指實在論唯一基礎就是對外在實在性的直接知覺、對存在的直觀性掌握,這無法被推論,而只能被接受為信仰。
彰顯他作為信仰騎士存在的理論在此已大致成型,在此後的日子他仍然繼續他對啟蒙哲學的批評,與貫徹他對上帝的信仰。以下將簡單介紹他對其時各理論的批判。
雅各比對泛神論的批判
以下將會首先簡單介紹斯賓諾莎哲學與泛神論相關的主要主張,然後再講述雅可比如何論證理性主義終將走向斯賓諾莎哲學而非其他理性主義理論和斯賓諾莎哲學所引致的問題與危機。
斯賓諾莎哲學主張世界是一體的,而那個唯一的實體就是上帝。然而這個上帝猶如自然一樣,而相對人亦缺乏超越性,只是實體的一部分。換言之,上帝並非如傳統基督宗教那般的人格神,亦非以設計論證去推論其存在的神,而是一種主張神存於萬物中,且認為根據充足理由律神將成為萬物終極訴諸對象的泛神論。 斯賓諾莎哲學的主要批評者之一的雅可比認為,斯賓諾莎的四前提論證(The Argument of Premise Four)是笛卡兒的存有論論證更清晰表達版本,而斯賓諾莎亦明確地為具有無限屬性的物質(the existence of a substance with infinite attributes)(即上帝)的存有提供了各式各樣的論證,其中如下:
當兩件事沒有任何共通點時,一個不能成為另一個的原因(前提1,E1p3)。兩種物質不可能具有相同的屬性(或本質)(前提2,E1p5)。兩種具有不同屬性的物質沒有任何共同點(前提3,E1p6d)。因此,一種物質不能導致另一種物質存在(來自1,2,3。E1p6)。要麼物質是由其他物質引起的,要麼它們自身本質地存在(前提4,E1p7d)。因此,物質必須根據其自身的本質而存在(也就是說,物質的本質必須涉及存在)。(從4,5。E1p7)[2]
另外,雅可比也受到康德「認為上帝的存在先於它自身與其他事物的可能性,所有的謂詞、屬性都預設是對某種存在的限制,上帝即是毫無限制的絕對存在」的主張所影響,於是亦認為笛卡兒等理性主義者以特定性質出發去證明上帝存有是無效的。他由此認定所有透過理性主義所導出的上帝,最終都必須是斯賓諾莎的上帝,所有理性主義到最後都必是斯賓諾莎主義。
同時,雅可比認為斯賓諾莎哲學作為形上學的典範,其經由理性所建立充足理由律,是必然會導致無神論與命定論,而這將破壞人們的道德與宗教信念。充足理由律作為理性主義的基本推論原則,從笛卡兒到萊布尼茲的理性主義者皆遵守著此一原則去進行論證。而只將理性認作為建立對世界認知的第一手段,充足理由律是必不可缺的,同時亦意味著所有的知識在此框架下都必須經由充足理由律證成,第一因由是必須存在。
在經過各理性主義者的存有論論證比較下,雅各比認為斯賓諾莎論證的「神」被認為是最嚴謹的,此論證也是泛神論的說法優於人格神論的證明,甚至這個神的角色是可以被抽走的,最後化成決定論與無神論,形成虛無主義。也就是說,否定自由意志進而否定道德(,亦即雅可比所指涉的虛無主義)的決定論,因其所蘊含對充足理由律的推崇,必然導致斯賓諾莎所提出的所有存有物皆是自且皆是作為無限屬性的物質的一部分的結論。
雅各比對康德哲學的批判
康德哲學最為人所知的一個意圖就是嘗試從理性主義與經驗主義之間走出第三條路。康德區分了先天分析判斷、先天綜合判斷與後天綜合判斷,提出了十二範疇,證成人有先驗統覺(transcendental apperception),並以之為前提去運用先驗推證(transcendental deduction),即證明把範疇運用到經驗上是合法的,也就是說可以用範疇來規範感性的直觀形式以及其中的經驗內容,進而產生客觀有效的知識。他透過這樣去釐定先天綜合判斷的可觸及之處,為理性劃限。他又為事物作出了現象(Phenomena)與物自身(Thing in itself)的區分,指我們只能認識前者而不可能認識後者。
康德哲學的體系相當龐大,與此同時理論的漏洞與對它的批評亦是各式各樣。而面對這樣的主張,其中雅各比認為在我們不可能認識物自身的前提下,知識只能是現象,也就是無法認識真正的知識最終淪為獨我論(Solipsism)。同時,範疇僅可應用到現象,若然宣稱物自身是現象的基礎,亦即是將因果範疇應用到物自身,便會自相矛盾,因為這違反了物自物身不可能認識的前提。這亦是為何雅各比說:「我無法在沒有(物自身的)前提下進入(康德哲學的)體系,卻又無法在這個前提下留在體系裡。」
康德哲學與理性主義等蘊含著啟蒙精神的學說認為客觀的研究可以讓我們無私地判斷真假,但雅可比認為人的動機會影響理性的運用,理性不是人們以為的那樣無偏私與普遍,無法形成普遍規則。況且,對於理性的權威從何而來、對知識的批判如何可能,啟蒙主義者亦是沒有解答。由是他認為信仰是不可避免的,就連運用理性也需要信仰,所有的推論最終也都必須從不可推論的前提開始,而那個前提就是信仰。[3]
雅各比的I與Thou實在論與現象學的相似性
雅可比認為其時理性主義者執著於以理性推論去構建真實,甚至無視了存有物本身的真實性。而理性主義所推崇的充足理由律讓他們誤用了抽象概念的功能,由是對存有本身產生了錯誤的理解。他們試圖將事物獨立於一切,進而又將個體獨立於其他事物。這使個體與事物、個體與個體之間產生了無法連接的巨大鴻溝,“I”(我)與“Thou”(你)之間關係完全斷裂。
然而,雅可比認為一主體若然不從自我與客體之間進行分辨的話,是無法認知到自己的。他進一步認為我們對自我認知的產生是伴隨著行動而出現的。這種自我認知是源於一種力量感,而這所謂的力量感(又或說是擾動的力量)是客體(其他主體)對主體進行彰顯它們自身真實存有的提醒。由是沒有客體“Thou”,主體“I”亦是不可能存在的。
在此,儘管“I”與“Thou”關係的主張是一種實在論,我發現它與提倡「世界作為關係的總體」與「回到事物本身」的現象學基本信念所持的相似之處亦相當耐人尋味。兩者皆主張「自我」是無法獨立於他者而存在的,且承認存有是建立在與他者的關係的基礎上。而對於上述所提及的力量感,亦可以類比為現象學概念中的意向性(intentionality)——意識的指向性,而其總是朝向某物。儘管所謂力量感的概念比意向性來得模糊且缺乏對方向的描述,但它們仍道出了個體們之間的關係。
而不同的是,在“I”與“Thou”關係的主張中,它仍然強調了心靈的內在性與他者的外在性,多少還在心物二元論所影響的框架下。然而在現象學中,意識不是存於內在的東西,意識存於場所之中而與現象世界(同時亦是我們所身處的唯一世界中)不停產生著各式各樣的交互作用。有趣的是,雅可比深深認同休謨提出的理性主義所導出的信念常常在日常生活中顯得無能這點,可惜的是在此他似乎仍然把現實生活與哲學生活視為兩個世界,最後選擇了齊克果所指發揚光大的「信仰之躍(A leap of faith)」。
雅各比的信仰之躍對齊克果的影響
雅各比曾在與萊辛的討論中提出了salto mortale的概念,salto的意思是跳躍,而mortale則是解作有死性之物。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原來討論的脈絡中是雅各比在叫萊辛不要再以理性去認知一切(用頭來走路),建議他進行salto mortale(a jump heels over head)去矯正姿態,重新以常識去認知(用腳走路),不過這卻被其他人誤解以為他是指類似後來齊克果所提的信仰之躍並對之回應與攻擊。[4]
不過有趣的是,他的主張亦與齊克果的信仰之躍有著相似之處。齊克認為若要獲得信仰,必先曾拋棄無限者(上帝),經歷有限(當世)的磨練,即便體會了世間的諸多荒謬和無理,最後仍選擇重新相信上帝,才能獲得真正的信仰,而這份選擇重拾的勇氣,即是信仰之躍。簡言之,就是通過放棄信仰才能獲得信仰。而實際上,雅各比主張理性的運作需要訴諸於信仰,與齊克果嘗試以現世的思維與生活方法(理性主義作為其中一種)去在荒謬(非理性作為其中一種)中生存發現最終仍是應轉向上帝,確實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因此,雖然雅各比並沒有提出齊克果的那種信仰之躍,然而他有對齊克果造成影響的可能性卻不見得不存在。[5]
結語
事實上,有不少知名的學說與概念我們以為是更以後才被提出,但其實早在啟蒙時代已經有很相似的想法已經萌芽,就像邊沁之於效益主義和達爾文的自然選擇之於赫德對理性誕生的見解那般。雅各比在德國哲學發展的這段關鍵時期裡頭,猶如擔當了一個刺激催化其他哲學理論與哲學家的角色,長時間對眾多論戰充滿激情而又能一針見血地指出問題,令人不得不承認他實在是位魅力四射的哲學家。
註腳
1. di Giovanni, George, and Paolo Livieri. “Friedrich Heinrich Jacobi.”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Stanford University, 6 Dec. 2018, https://plato.stanford.edu/entries/friedrich-jacobi/.
2. Waller, Jason. “Benedict De Spinoza: Metaphysics.” Internet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https://iep.utm.edu/spinoz-m/.
3. Beiser, Frederick C. The Fate of Reason: German Philosophy from Kant to Ficht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4. Jacobi, Friedrich Heinrich, et al. The Main Philosophical Writings and the Novel Allwill, 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 Montre?al, 1994.
5. di Giovanni, George, and Paolo Livieri. “Friedrich Heinrich Jacobi.”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Stanford University, 6 Dec. 2018, https://plato.stanford.edu/entries/friedrich-jacob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