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頓!」
徹克聽到命令遙遙傳來。他抬頭朝聲源望去,寬闊的林間大路上,是灰暗的天空,迷霧掩蓋著神域界。森林裡有好幾處烽煙,彷如通往雲(yún)端的橋樑。徹克伸手抓起了些泥土……不,這不是泥土,徹克心想,他摸了一把,手指變得灰黑,彷彿碰過了炭。是灰燼,整條路上都是。喊聲也許來自隊伍前方的某處,但他看不到盡頭,因為丘陵擋往了視野,只看見很多黑白色的旗幟在隨風飄揚。
「啊!啊……啊啊!」
命令剛落,軍團精銳喊起了作為回應的戰(zhàn)吼,他們?nèi)藬?shù)極少,但聲音卻非常雄偉,軍團的命令再次在大路上迴盪。徹克即使看不見這些人,卻能幻想到他們的外型。有著洛辰十字眼孔的白色覆面盔,沉靜冷酷,眼神彷彿手中長矛,鋒利致命。軍隊中,少些人有資格裝備軟鐵片密鋪而成的板甲,他們是其中之一,尋常弓箭在近距離也無法傷到他們,再加上白底黑十字的塔盾,形成了洛辰王國最強的部隊——軍團精銳。徹克覺得這身裝備帥氣極了,他心想,要是有那麼一天能成為其中一份子,大概將無人能再小看他吧?
「啊!啊……啊啊!」
戰(zhàn)吼剛落,軍團老練的呼應又起,把徹克從無際的想像領(lǐng)回現(xiàn)實。一式一樣的戰(zhàn)吼,雖然不如軍團精銳般高昂,卻聽出了沉穩(wěn)和鎮(zhèn)定。他們是洛辰軍團的核心力量,就像一面堅實的盾牆。徹克覺得,成為他們也不錯,至少,服役十五年就能分得屬於自己的土地,或是豐厚的退休金,家裡也就不必再過窮日子……
「啊!啊……啊啊!」
戰(zhàn)吼又落,輪到身周的軍團新兵開始高喊起來,徹克也急忙跟隨。努力地想喊得像個軍團精銳,又或者,至少像個軍團老練,但在巨大的聲浪下,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或許是因為每個人都歇力地大喊著,幻想自己是軍團的強者,王國的悍將。然而,徹克最終發(fā)現(xiàn)軍團新兵有所不及的地方。他們的戰(zhàn)吼疏落參次,雖然少年氣盛,卻無法凝聚,自然也團結(jié)不起來。
軍團,沒有團結(jié),就不是軍團。徹克還記起教官在訓練時說的話。
徹克才參軍一個多月,他知道自己還有好多要學,但訓練期還未結(jié)束,王國便傳令調(diào)動南泛要塞的新兵到國境之外,參與對南方雨林的遠征。他由南泛要塞開始行軍,穿越中界山脈,花了十個日月,今天終於在關(guān)口看見了雨林邊緣,也是他第一次目睹中界山脈以南的風景。徹克發(fā)誓,他從未見過如此遼寬的深綠色,就像葉片構(gòu)成的海洋,伸延到地平線之外。
行軍途中,其餘的新兵總是和徹克說著故事。聽說,南方雨林的原住民嗜血成性,會挖俘虜?shù)男某鰜砩浴B犝f,南方雨林充滿了致命毒蟲,劇毒沼澤和食人巨獸。聽說,南方女王是全大陸最美麗的女人,有數(shù)不清的男人為之傾倒、為她作戰(zhàn),她一露面,便能俘虜整個軍團。
還有,聽說,洛辰二世親征了。
徹克提起屬於他的塔盾,非常沉重。還有長矛,雖然不如軍團精銳般整支長矛都由鐵鑄成,但他的手已經(jīng)感到相當酸軟。即使是在休息,他的手也不能離開自己的武器和盾牌,頂多是把它們擱在地上。要知道,第九軍團現(xiàn)在已經(jīng)深入敵陣,隨時都可能發(fā)生戰(zhàn)鬥。要是被發(fā)現(xiàn)放下了武器或是盾牌,將會被軍法處置。頭盔和護甲也一樣,縱然它們已被汗水和濕氣弄得黏答答的,非常嘔心。
「新兵們,快點列陣!」徹克的隊長朝他們呼喝:「準備繼續(xù)前進,給我好好趕上前面的步伐!」
徹克站回他的位置。放眼望去,軍團老練的方陣,是一個個非常整齊的正方形,前方有一支旗幟,每頂鐵盔都像用線量度過似的列成陣式。軍團在徹克十四個春天大的時候成立,現(xiàn)在他十六歲,剛剛到達入伍的年紀。難以想像,才兩個春天的時間,軍團平定無數(shù)氏族叛亂,戰(zhàn)無不勝。
洛辰軍團的名字,在北方已經(jīng)如同傳奇一般存在。
「前……進!」
命令再次傳來,然後戰(zhàn)吼,又如漣漪一般傳遞出去,回應著前方,又傳令到後方。
「啊啊!」
「啊啊!」
「啊啊!」
徹克馬上緊盯著前面的鐵盔不放,沒有命令他不能別過頭來。整個方陣開始前進,徹克也在其中。前方整齊的步伐彷如一種單純的節(jié)奏,他漸漸地適應著,內(nèi)心開始默數(shù)相同的節(jié)奏,淡忘身體的疲累,前進。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也不知道有多久,要是天色清朗一點的話,徹克猜,太陽大概到了天空的中央,軍團抵達林間空地。這裡周圍的樹木都有焚燒過的痕跡,地上滿佈灰燼。空地中央,是個由木柵圍成的營寨,還有哨塔和柵門。木柵交錯地指向森林,森林的深處,是一片叫人恐懼的黑暗。
第九軍團進入森林後,曾在好幾個營寨作休息,但亦不及現(xiàn)在這個營寨龐大。徹克一時之間,也數(shù)不清營寨中到底有多少軍帳。印象中,自己所屬的第九軍團有一萬五千多人,這些軍帳足夠容納他們?nèi)咳藛幔慷烁附踢^他簡單的算術(shù),可是百位數(shù)以上的除法,對他而言仍是相當艱難,反正算了出來,對他的影響應該也不大,所以他決定叫自己的好奇心稍微休息一下。
他們目前尚未和敵人交戰(zhàn)。每當新兵們在揣測敵人的模樣時,徹克都不禁心跳加速,和他們熱烈討論。於是他小隊中的人,給徹克起了個綽號,叫「索敵者」。有時,連小隊長都會這樣稱呼他,聽起來非常有型。每次介紹給鄰隊的人聽時,他們會肅然起敬,只有自己的隊友暗裡笑得在地上打滾。
「第九軍團!稍……息!」
「第九軍團!立……正!」
這時,另一個命令卻又立即傳來。除了在接受訓練的時候,徹克少有遇到這種情況,差點跟不著命令。
「啊啊……啊……」
戰(zhàn)吼終止,徹克愣住了。不是吼聲令他震懾,而是眼前出現(xiàn)的人。沒有一個軍團新兵能夠看管好自己的眼睛,都朝著相同的方向望去。他這才意識到,原來不只他一個感到震撼。
那是一隻動物,一隻高傲的裂谷大角羚。牠的身型非常巨大,徹克心想,比田間見到的水牛,還大上一些。牠有著深栗色的毛皮,順直明亮,一雙巨大的角像利刃般指向天空,是他見過最漂亮的動物。大角羚背上跨坐著一個人,他穿了蔚藍色的短披風,身上覆蓋著銀光閃閃的軟鐵板甲,背後是柄巨大的劍。說它巨大絕不誇張,那柄劍有近一個人高。
徹克從不知道,真實的劍能做得這般巨大,只有在傳聞中聽說過而已。王國上下,只有兩柄這樣的劍——神使特納塔所用的定國之劍「懾狼」,以及王者之劍「洛辰」。
這人,就是洛辰二世?
洛辰二世真的親征了,徹克從來沒想過這是真的!
他和傳聞一樣,看上去非常年輕,大概衹有十五、六個春天大,有著淡金色頭髮。他的臉上沒有半點笑容,眼神是徹克見過最冷酷的。縱使是這樣,那容貌卻使徹克覺得,和他爭女孩子的人都一定會輸。
「第九軍團……」
「不用了。」
洛辰二世用明亮的聲音打斷了指揮官的命令,他並不是很高,但聲音卻很大。徹克見他利落地翻身下羚,和指揮官交談了幾句,然後轉(zhuǎn)向了他們。徹克覺得他正望著自己說話。
「辛苦了,第九軍團。」洛辰二世的聲音非常自信:「你們是王國的光榮。接下來一個星期,我將由你們保護。」
王雖然是這樣說著,但徹克知道,第九軍團多數(shù)由新兵組成,他猜不透,為什麼保護王的重任要交給他們。也許,洛辰二世只是想激勵我們,徹克心想,他根本不需要凡人來保護,作為半神的他,才不會為凡人所傷。
「啊!」
軍團精銳開始呼喊起來,聲音相當高昂。
「啊!」
軍團老練也一樣。
「啊!」
於是,徹克也高呼著。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新兵,也喊得這麼齊整。看著王轉(zhuǎn)身,和軍團指揮官以及幾名參謀步入帳中,徹克的心中竟浮起一種落幕的不捨。他猜其他人也一樣,洛辰二世是王國上下無數(shù)青年人的偶像,不論男女。
接下來,士兵被分配到不同的軍帳,徹克也不例外。當徹克經(jīng)過軍帳之間的小道時,發(fā)現(xiàn)營寨中,除了軍團兵之外,還有來自氏族的部隊。即使像徹克這樣一個農(nóng)村小子,也能辨認出他們是比斯格氏族的遊獵弓兵。他們數(shù)年前,還是中界山四大氏族之一的親衛(wèi)。後來,比斯格氏族因叛亂而遭王國制裁,他們的族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剩下非常少,而且分佈在王國各地,禁止回到家鄉(xiāng)。徹克以前有一個來自比斯格氏族的玩伴,他說他懂得騎滑翔龍,徹克才不信,滑翔龍早就絕種了。
和自己的小隊步行了一會兒,隊長停下來分配宿位。徹克的軍帳在接近防禦工事的位置,從那裡能看到雨林高聳的樹冠。徹克開始幻想食人巨獸的模樣,幻想牠比木柵還高的個頭,還有毒蟲,牠們會躲在被鋪下面嗎?還是床底下?他不禁挪起來確認,但下面除了幾只看來比較大的螞蟻外,別無其他。
晚上,洛辰二世的御廚親自帶領(lǐng)軍中廚子們料理晚飯,煮了好多徹克從未吃過的美味菜餚。雖然是在晚飯,然而接到不能放鬆戒備的命令,徹克只好和盾牌武器一起吃飯。他聽說晚飯有南方雨林捕到的刺豬,那是種像豬一般的動物,但是背部長著尖刺,徹克好想試一試,但是他搶不過其餘的新兵,他在這一群人中就是比較瘦弱。
勉強吃飽,他坐在一旁喝著軍中分配的氣泡水。聽說這種嘗起來微酸、帶著汽泡的水,是混入了某種礦石粉配製而成,由於不易變壞,方便在行軍的時候配備。
「索敵者!」
強壯的達克斯喊了他的綽號,從他的語氣聽來不似是好事:「酒呢?你有看見該死的酒嗎?什麼酒也好啦!」
「沒有。」徹克回答。
平時,徹克都不喝酒,他這樣被提醒,才發(fā)現(xiàn)了今晚沒有配給酒。平常在軍營中都會少量配給,以振奮士氣,而今天竟然沒有了。
「你喝的是什麼?」
達克斯走了過來,伸手拍倒徹克的碗子。
「喂!」
徹克不滿地高喊,及時退開兩步,幸好,衣服沒有被氣泡水淋濕。
「……你在大呼小叫什麼?」
達克斯被他嚇得略為一呆,然後呵呵大笑,轉(zhuǎn)頭向其他人說道:「是在索敵嗎?」
同帳的新兵哄笑起來,徹克憤怒了。雖然這群人平時也開著他玩笑,但不曾如此侮辱他。
「怎麼?」
達克斯也許是看出了他面上的表情,於是不屑地說:「你想打架是不?」
「嘟嘟……」
兩聲悠長的號角打斷了他的話。眾新兵都是一愣,他們的笑容在臉上凝固,沒有人再笑出聲來。軍帳外開始擾攘,徹克聽出了金屬碰撞聲、飛奔的腳步聲,還有奇怪的戰(zhàn)鼓聲。
但軍團中,並沒有鼓手。
達克斯用一種介乎於恐懼和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他,好一會兒,他才抓起自己的盾牌和長矛,拔腿往外跑,徹克也一樣,而臉上,同樣充盈著恐懼。徹克剛來到外面,聽到了「咻咻」的破空之聲。他抬頭一看,漆黑的天空中,密佈著火焰的雨,朝營寨飛來。也不知道是否平時訓練的關(guān)係,他猶如自然反應一般舉起盾牌,屈身縮在後面。
他沒有害怕,來不及害怕。
「嗒、嗒、嗒、嗒、嗒、嗒……」
接連不絕的火焰箭擊打在附近的軍帳上、地面上、盾牌上!徹克完全想像不到當羽箭真的打在盾牌上時,竟然會有如此巨大的衝擊力。他幾乎站不穩(wěn)腳步,但他知道如果一旦跌倒,他就會死得像刺豬一樣。他可不想別人找到他的屍體時,覺得他看起來像刺豬。
箭雨下了好一陣子才完結(jié)。徹克從盾牌下站了起來,深吸一口晚上的空氣,非常難聞,是燃燒的氣味。只有少數(shù)軍帳起火,至少比徹克預想的少,他原本以為周圍都陷入火海了,也許是因為森林中濕氣太重,所以火箭難以點燃什麼。
徹克在下一刻,才瞥望到達克斯的身體擱在地上,被箭支插滿,血流如注,沒有動彈了,他的盾牌脫手跌在附近地上。這人剛剛還活生生在和自己說話,現(xiàn)在卻像刺豬般死了,徹克想到這兒就有點作嘔。徹克努力移開自己的視線,乾咳了數(shù)聲,然後深呼吸一口氣,穩(wěn)定心神。是血腥,也有焦臭油脂的味。
好多的軍團兵在路上,急奔著,有人提著火把領(lǐng)路,其他人用盾牌包圍著他,在黑暗中,光明很重要,徹克是這樣想,於是他跟了上去。
「吼啊!」
吼聲忽然四方八面地在營塞周圍的森林中傳來。是敵人,徹克想,敵人在四方八面,敵人在吶喊,準備進攻了。他沒有害怕,軍團戰(zhàn)無不勝。
「吼啊!」
敵人的吼聲再大,也動搖不了他心中的信念。
「盾……牆!戒……備!」
有人高喊道,也許是指揮官,周圍充積了沉重的呼吸聲、金屬碰撞聲、密集的腳步,還有敵人的戰(zhàn)吼。徹克分辨不清,他和其他軍團兵衝向聲源,他們除了服從命令,別無他選。
「啊!」
是一聲戰(zhàn)吼,洛辰軍團的戰(zhàn)吼,徹克不禁精神百倍。那裡,火光通明,是操練場,盾牆已經(jīng)成形了。徹克不過在心中默數(shù)了三下,方陣已經(jīng)列好了五排,其餘的軍團兵急奔過去,快速地填補空缺。但是,那裡約略只有幾百人。黑暗中,忽然靜寂,敵人沒有突襲過來,徹克凝神,但他看不清前面,周圍太明亮了,他的眼睛未能習慣黑暗。
敵人沒有正面進攻。
「吼啊!」
吼聲響起,從方陣的左右而來,徹克覺得好吵耳。他轉(zhuǎn)過頭,便見到敵軍正蜂擁而至,在火光下、在黑暗處,全是黑壓壓的人頭,像浪潮,像汪洋。他們推倒了軍帳,呑噬了火把和旗幟,壓迫而來。徹克心中有些動搖,雖然他站在中央的位置,用盾護住了頭頂,但側(cè)翼,現(xiàn)在顯然是毫無防備。敵人好聰明,乘機在方陣剛列好這時候,左右包抄了。
「盾……牆!靠……攏!」
指揮官發(fā)下命令,毫不動搖。
「啊!」
軍團以戰(zhàn)吼回應,士氣高昂。方陣迅速地包覆起來,側(cè)翼巨大的塔盾,使徹克無法看清外面的情況,卻擋不住敵人衝鋒的腳步聲。後面的人呼吸非常急促,不斷吐出的熱氣噴在徹克的後頸,又濕又熱,但他沒太在意。
「嗒、嗒、嗒、嗒、嗒、嗒……」
外圍的盾牆發(fā)出如暴雨撃打在屋頂似的聲響。不,不是弓箭,敵人在用投擲武器……投石索?徹克猜想,未免太小覤軍團了。
「砰!」
震耳的撞撃聲猶如一記重鎚,打得徹克心頭大震。身旁的軍團兵隨之往他身上推撞過來。他的手臂被同伴的肩甲砸到了,那尖銳的痛楚讓徹克幾乎跌倒,但他強撐著。盾牆不能破,教官的聲音彷彿在他耳邊響起,破了你就死了。
徹克用力地推回去,但緊接又是「砰」的一聲巨響,在徹克右耳炸開,推撞隨即而至,將徹克壓在中央,他不能呼吸了。兵刃碰撞在聲無處不在,廝殺之聲四起,慘叫、怒號、嘔吐聲,不絕於耳。
徹克無法看清外面的情境,有些火光閃爍著,透過盾牌的間隙,看到敵人猙獰的臉,裂齒高呼,雙目睜圓,還有棕色的皮膚,外圍的軍團兵用長矛一刺,那人便倒下了,後面有人接著衝上來,有些溫熱的液體上濺了他的臉,是血?也許吧,但徹克沒手空出來去抺。站立在方陣中央的他,挺盾護往上空,這是他的唯一任務。
徹克周圍有些鬆動,他藉機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空氣,炙熱的肺部得到滿足。軍團兵正補充著前方的空缺,一個倒下,教官的聲音又彷彿在他耳邊響起,後來頂上。有人死了,但只是個開始,敵人源源不絕。
「啊!」
外圍的軍團兵忽然在毫無預警之下爆出戰(zhàn)吼,徹克不知原因,但和應著,與盾牆內(nèi)的人一起。
「啊!」
「放……箭!」
有把聲音喊道,聽起來非常熟悉,他比起指揮官年輕得多,但自信無比。徹克認得這把聲音,今天中午的時候才聽過他的演講。
竟是洛辰二世!陛下也在前線!
「咻咻!」
羽箭破空之聲傳來,敵人的慘叫接連不絕,但命令沒有就此完結(jié)。
「軍團!衝……鋒!」
「啊!」
外圍的軍團兵喊起戰(zhàn)吼,彷彿迫不及待地往外衝鋒,徹克的視野豁然開朗。他看見敵人慌亂地奔走,猶如屍體上被趕開的蒼蠅。無數(shù)死屍佈滿地面,腥氣沖天。有新兵開始嘔吐,徹克強忍著胃部翻騰,挺著盾牌和長矛往前衝鋒。
敵人還有好多,但外圍的火把和旗幟更多,一整列漆上黑色洛辰十字的白盾牌,彷彿會移動的圍牆般往內(nèi)包圍。一支支鋒利的長矛交錯地刺出,將敵人釘死在牆上,然後繼續(xù)推進。
踩在屍體上的感覺,比爛泥更糟,徹克心想,至少爛泥不是溫熱的。然後,他瞪大雙目,看見一些人體殘肢朝他迎面飛來。他完全不知道怎麼一會事,連忙舉盾,擋開一隻疑似是斷手的東西。
「砰!」
那物撞擊在盾上,徹克瞥到,它的確是一隻斷手,上面還握著柄短斧,短斧深入了盾面。徹克再也忍不住了,他用矛撐住身子,「哇」的一聲,彎腰嘔吐起來。那隻斷手還掛在盾上,不住搖晃。
徹克感覺胃部被掏空了,裡面什麼也不剩。至少沒東西能嘔出來了,徹克心想,他強迫自己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洛辰二世在附近徒步作戰(zhàn)。好多敵軍衝向他,沒人會不知道洛辰二世的身份,軍團兵卻刻意保持一段距離,並沒有貼身保護他。
徹克目睹洛辰二世舞動著雙手巨劍。
跑向他的人像瓜菜迎接菜刀一樣,被斬成數(shù)段,殘肢飛到十數(shù)步之外,血濺一地。然後,洛辰二世的嘴角微微鈎起,每當他砍飛一個人,就笑得更開懷。原來那些人體殘肢,是從他那兒飛出來的。
徹克忽然明白了,但一下子之間,竟然沒有任何感覺。這是他長這麼大,見過最詭異的景象。
徹克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卻發(fā)現(xiàn)有人拿著弓箭,瞄準洛辰二世沒戴頭盔的後腦,一個比斯格氏族的遊獵弓兵,他絕對不會認錯。
「小心!」
徹克嘶開喉嚨大叫,往兩人之間奔了過去。徹克其實害怕極了,他還不想死,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做,也許是因為他手上有個盾牌,也許是因為洛辰是自己的王,但總之,他這樣做了。
洛辰二世並沒有太沉醉於屠殺中,飛快回過頭來,看見徹克的雙眼,徹克也看見他的,一雙淺灰色的眸子。
徹克不是軍團精銳,他沒有軟鐵板甲。為了趕及關(guān)鍵的一刻,他也忘記舉起盾牌。羽箭,理所當然地射進了他的軀體,劇痛幾乎亦在同一時間,刺穿他的靈魂。徹克無力呻吟,跪倒在地上。他眼前的景象,越來越模糊了,他還不想死,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做,但他還是這樣做了。
洛辰二世朝他走來,徹克心中激憤,想大喊一聲「洛辰二世萬歲」。但當聲音到了喉頭,他卻只是咳嗽,吐出腥味的液體,嗆到自己,是血,是鮮血,好多鮮血……洛辰二世走到過來了,朝徹克鈎起了嘴角,微笑著。
徹克好期待,但洛辰二世並沒有說什麼,他只是拾起了徹克掉落的盾,護在身前,又朝戰(zhàn)場緩步走去,像個神。
那是我的盾,徹克感到好光榮,那是我的盾唷。他還不想死,但周圍卻越來越黑,越來越黑……
「洛辰二世萬歲!」
徹克心中大喊一聲。天好像在下雨,徹克想。然後他盲目了,也失去了意識。
他還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