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川坐上了今晚最後一班進城的列車,列車以極快的速度穿梭在高樓間。可以從高樓的玻璃反射看到列車的車體,以及鐵灰色車體內,寥寥無幾的深夜乘客。乘客的臉被車廂內的黃光照射著,如雨中的雜草站著,坐著,隨著車廂擺動,影子遮住了眼窩,電子眼的光點盯著遠方的山影。坐在列車尾端的電化人將接頭插上自己的腦殼,享受著列車穿梭城市間的酥麻數據流。城市裡的一切電子躁動都會產生數據,從鐵路號誌,高樓上的AI招牌,以及躲在高架夾層間做愛的仿生人。
數據流以各種形式瀰漫在城市間,時而像是飄散在風中的光帶,時而像螢火蟲,時而又似顏色各異的蟲群光點彌散在電纜束周圍。但在城市停電時,它們會溢散到空中,變成天空中各式顏色的極光。阿川覺得只有在那種時刻,人們才是活著,他們會走出自己的電子墳墓,走向戶外,重新感受沈寂土地的頻死顫動,最後望向天空,遙遠外世界殖民地的星星閃耀,極光帶環繞並灼燒著夜空。人們抱怨、吼叫、親吻、相擁...
列車劇烈的搖晃了一下,車廂也陷入黑暗,將阿川拉回現實,過度沉浸在個人的思緒之中,自身電子腦的數據溢散到了車廂的電路板中,造成了短路。
維修蜂從那群電化人的椅子下滑出,電化人也因為列車的停駛而醒了過來。維修蜂將列車外逸出的數據流光帶重新編入列車導航系統內。
「『親吻』這個詞激發太多情感,必須重新測量及編程。」阿川閉著眼思考著,想法形成任務輸入了電子腦裡,同時期望這個短路不要給個還算平靜的夜晚帶來麻煩。所幸車廂重新亮起,維修蜂回到座椅下,列車緩慢加速,夜晚將持續前進。阿川戴上屏蔽面具,進入死訊鄉(No_Data Dream)。
列車在穿過兩個訊號死區之後,來到了郊外。這裡的數據流以蟲群的形式四處穿梭,無人管束,自由的繞著街邊無限延伸的電力纜線。
阿川走下車,往遠方唯一亮著燈得高聳建築物走去。帶著屏蔽面具的他可以免受這些數據蟲群干擾,上工前他必須專心,不能再讓思緒毫無節制的流竄。
影像館前已經聚集了大批的人潮,有電化人,仿生人甚至還有一小群的舊型AI機器人。人群相互推擠著,數據光帶跟蟲群在人群上頭跳起舞來,還能夠看到一群拿著真空管想要捕捉數據蟲群(Data Swarm)的人。這是一場盛大的宴會,發生在城市有序燈火之外的無序樂章。
阿川皮下的電子躁動也想要回應這場宴會,使得他在經過大門時,不斷的搔癢著自己的手臂。阿川快步走過鋪著深藍色地毯的大廳,走向二樓的放映室。路上與值夜班的仿生人點頭打招呼,並提醒他們注意周邊數據峰值,隨後推開放映室的大門。
放映室是全黑的,只有通氣窗滲入的一點月光。阿川將屏蔽面罩脫下,打開了放映室的燈。放映室的牆內線路經過處理,能夠乘載阿川接入系統時產生的生體數據脈動(BioData Pulse),而不會因為過度情感流竄而造成線路短路,或是任何會燒壞系統的突波。
阿川脫下外套,露出手臂上的霓光紋身,數據碼刻蝕在他們數據之子(DataBorn)的基因裡,阿川的紋身是由影格跟聲波條組成,在同類裡他被稱作影脈使(KinoPulse)所以他的情感波動特別容易引起數據突波。
樓下放映廳的燈打開了,門外的人群陸續進來。阿川緩緩的走向觀景窗往樓下看去。剛剛門外嘈雜的人群,在進入影廳之後,都慢慢的安靜了下來,找了一個位置,坐了下來,並將數據環戴上脖子。阿川看著下面一切準備就緒。他也退回陰影中,並坐在房間中央的軟墊上,將鏈接環戴上臂。接環觸碰皮膚的瞬間,阿川瞬間被霓光充滿,紋身由洋紅轉成靛藍,沿著手臂延伸到了後頸。
接著阿川雙眼翻白,與樓下的眾人意識相連,成為一個蜂巢網路(Hive Mind),將訊號傳輸到阿川的接觸環。一刻秒間,他看到了所有人的思想、情緒、慾望,以及各式的數據運算,邏輯推演。所有的一切化為數據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張密不可分的網,腦海的深處開始傳來穩定分貝的低鳴,並持續接近。紋身回應著這樣的低鳴,一亮一暗的閃爍起來。
蜂巢網路的訊號像一張張嘴,吸允著阿川的肌膚,飢渴的要將所有水分給抽乾。阿川用盡電子腦的所有運算能力,讓影像開始成型,蛛網被揉和成有序的形體。蛛網變成一張佈滿皺紋的人臉,接著雙眼漸漸融化,變成夏日培植艙上的水珠,水珠滴落變成了滴著血的鮮紅氣球,氣球被細針戳破質變成滿地的月球沙塵,沙塵翻騰成跳舞的戀人。意識被無限擴展至無垠,當中交融充滿著各式聲響,但意識之外卻安靜的如同真空。思緒昇華,人群的想法變成金黃色的蜂蜜,滴入阿川的腦海裡。
此時的阿川如同航海中的導航儀,小心的帶領船隻穿越風暴及沿岸礁石,一個分神就是帶著所有人觸礁。因此阿川十分敬重他的工作,他為這個世界帶來思緒上的短暫的統一跟秩序,人們因為他與他同類的存在而可以享受片刻的安寧。在這裡人們不是任何思想的奴隸,也不是任何人的奴隸,也不是自己肉體、機械體的奴隸,攜手奪回做夢的權力。
影像館是這個死寂世界的神殿,而他是掌握思緒鑰匙的祭司。霓光紋身帶來灼燒肉體的痛苦則是多汁的果實。
播映結束,訊號終結。阿川的視線再次適應黑暗,霓光紋身逐漸暗淡,樓下的放映聽開始散場。阿川深吐一口氣,將接觸環放回坐墊上,站起身子,朝一旁的桌子走去。拿起一針橘黃色的針筒,將其注入脖子上的孔洞。橘黃色的鎮靜劑流入脖子的管線裡。糾結的胃緩緩放鬆了下來,口水重新濕潤喉腔,血糖過低的不適感逐漸緩解。揉了揉眼,拿起一旁的水杯喝了口水。
這樣的工作會持續一整晚,通常會播映五到六場,播到天亮阿川就回去睡覺。
這時有人很用力的敲著放映室的門,阿川走向門去開門。一個蓄著鬍的中年男子,睜大著他的機械眼看著阿川。
「你是今晚的放映師嗎,KR-555室的放映師?」
阿川點了點頭
「我需要剛剛的影像。」
阿川深嘆了一口氣
「聽著,播完的影像回傳資料庫之後,就會鎖起來。這邊沒辦法看。」
「我只有這樣才能看到!我需要知道他們把她埋在哪裏!」男人的眼睛不斷縮放,機械齒輪的聲響攪動。
「不,那些並不屬於你。」阿川幾乎每天都要應付這樣的客人,這種時候總是讓他對於自己工作的神聖幻想破滅。
「我剛剛在這個人的腦子裡,他也在我的腦子裡,多點包容。」阿川心想。
「你想要重溫你的美好回憶,城市裡有很多沒牌照的影脈使願意為你重現。但這是私人機構,我無權,也絕對不能播放剛剛的蜂巢影像給你看。」阿川解釋。
中年男子大聲呵斥,接著便要推開阿川,闖入放映室。阿川抓住男人的手,舉起右手,將大拇指按在額頭,用力將男人上半身向後扳。 霓光紋身閃動,阿川雙眼翻白。
男人失去意識,癱瘓倒下。
阿川跪下乾嘔,短暫的直接接觸讓他看到了無數的蛆蟲跟腐爛器官,深埋在陰暗無光的地下室裡。
無法確定是記憶,還是他對一地的意識投射,但夠噁心了。
兩個巡邏的警衛從走廊盡頭小跑步過來。其中一個較為高大的警衛將阿川扶起,另外一個有單支機械義肢的警衛將男人抬走。
「你還好吧。」高大的警衛問,眼神飄向逐漸暗淡的紋身。
阿川點了點頭。
「你們是睡著了嗎?」
警衛沒有回答
「你有看到什麼嗎。」警衛往放映室裡看,視線停留在接觸環上的「播映結束,影像上傳中」
「沒什麼,一些沒道理的東西。」阿川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警衛笑了笑,仍然抓著阿川的手。
阿川的視覺逐漸恢復,眼前的景象逐漸清晰。將視線對焦在警衛身上。
他不認識這個警衛。
樓下傳來一陣爆炸聲,阿川腦海中傳來影像資料庫的斷訊訊息,及刺耳的警報聲。
A-1 斷線,A-4 斷線,B-25 斷線。
「靠。」
阿川回過神,轉身一拳打向警衛,警衛放開阿川的手,向後一閃,閃過了阿川的拳頭。阿川轉身往走廊另外一端跑去,再次燃起紋身,希望能在數據空間釋放一些影像干擾,防止自己被駭。
警衛將手擺出手槍的手勢。子彈穿越數據空間,無形的朝阿川的數據影子飛去。阿川頓時「感覺」到自己被開了一槍,右肩胛骨穿透性傷口,大量出血。出血量顯示在阿川腦海中,生體數據受到傷害不會致命,但通常都痛得要命,腦損傷連備份都無法回覆。
阿川急得向右轉,按壓住不存在的傷口,數據蟲群開始從走廊的隙縫裡竄出,放映廳陷入火海,阿川穿過蟲群轉身下樓,這些蟲群都是從資料庫溢散出來的,穿過時還是在阿川腦海裡閃過一些畫面雜訊
回頭一看,發現警衛沒有追上來。
回到大聽,人群四處逃竄,訊號蟲群飛往大門,朝天空飛去。阿川跟著人群,慢慢往大門移動。
快到大門時,阿川突然全身僵住,無法動彈。他的脊柱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感,感覺自己的意識被整個抽出來拉扯。
他的生體數據正在被刪除,剛剛的傷口如同黴菌一般,慢慢蔓延開來,腐蝕他的思緒。
他被強制連線到了裏網路(Inner-Net),一個男人雙眼緊閉出現在他面前,全身赤裸,肌肉虯結,沒有任何毛髮,身上也沒有一絲改造痕跡,連刺青都沒有,一個全人(Full-Flesh)。
男人張開眼睛,金黃色的瞳孔盯著阿川。阿川跪下,意識持續消散。他要死掉了,連備份都沒有的他要死掉了。
阿川緊咬下唇,他還不想死。但身體不聽使喚
男人將手放在阿川頭上,快速瀏覽他的生體數據。
幾個人加入了網路,一個滿臉鬍渣的電化人在赤裸男人身邊低語了幾句,是剛剛的警衛。
「所有資料庫都炸毀了,但是數據蟲群溢散太快我們來不及捕捉。」
赤裸男人沉思了一陣。
「你知道該怎麼做。」
電化人點了點頭,瞄了阿川一眼,接著斷線。
阿川驚恐的抬起頭,看著男人。
「你要把這裡炸成訊號死區」阿川看著男人說
男人轉頭回來
「我很抱歉。沒有其他的辦法了。」
男人接著在阿川面前跪下,雙手合十。
「願你來生能夠做個真正的人,不再受數據突波之苦痛。」
「我只是個放電影的,放完我就回去睡覺了......」阿川連吐槽的力氣都沒有了。
男人將阿川舉起來,甩了出去,彈出了裏網路,回到他自己逐漸麻木的身體裡
影像館開始坍塌,阿川跪在大廳裡,看著滿地的屍體,任由成頓巨石壓在阿川身上,肉體死亡。他剩下最後一點點意識。
一小群訊號蟲閃著微弱光亮,降落在阿川的屍體旁邊,這串訊號裡,閃過一朵花緩緩開放的影像,朝露輕輕滑落,一支藍色翅膀的蝴蝶停在花上。
阿川剩下的意識,應該是在微笑。
一陣強光閃過,訊號中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