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到鬧鐘聲,你推開了抱枕,你醒在無盡的疲倦的人生
「英雄沒有出現(xiàn),奇蹟沒有發(fā)生,你只有苦澀的即溶咖啡粉
「你天天看新聞,在等什麼發(fā)生,讓人生再重頭再起死回生
「地心沒有沸騰,隕石沒有傾盆,只有你和日子長滿了灰塵……」
他的手機響起這首十多年前的流行歌。
當初,把這首歌設做鬧鐘的鈴聲,是想起一個自我勉勵的作用,後來卻成了對他人生最貼切的嘲諷。也好啦,就因為歌詞聽起來真夠討人厭,才能讓我趕快醒過來。他翻身起床,伸手摸到手機,滑動屏幕上「關閉鬧鐘」的圖標,沒讓樂團的主唱唱進副歌。
他調(diào)大電視音量,以便在廚房沖泡即溶咖啡時也能聽見新聞主播的聲音。
「早安,」安裝在房裡的女聲A.I.說。
十一點算早?
「你臉色不太好喔!」A.I.說。冰箱門上的攝錄鏡頭對焦。
「有嗎?」他裝傻道。真的有,不用照鏡子也知道,我的臉色一直很糟。
此刻,他正攪拌著未溶的咖啡粉,回想與這套A.I.初見的時光……
科技文明的發(fā)展曲線幾近乎垂直上升。隨著屋外的空氣被汙染,電腦帶來的感官刺激日益真實,真實感甚至超越了真實,愈來愈多人們於是放棄接觸物質世界,轉而在網(wǎng)路世界裡消費自身的閒暇時光。科技順應著,也激發(fā)著人性。那個年代,比起真正的人事物,大家更擅長跟虛擬數(shù)據(jù)交流。
為了在消費市場上趕超蘋果公司的最新版Siri,聘他擔任研發(fā)工程師的那間科技公司不停壓榨他,讓他上班打卡制、下班責任制,白天九點之前進公司,午餐時間開會,晚上一路加班到下一個九點。一週雖然只工作五天,假日窩在公寓裡卻不能鬆懈,而且是全天候on call。
熬過數(shù)不清的苦日子,他的眼袋變厚,皺巴巴的眼袋上又渲染了一層黑中帶紫的黑眼圈,髮型凌亂,額間髮際線愈來愈高,幾乎快要退到頭頂。他一天到晚茶不思飯不想,意識過份清楚──瘋狂成魔──他亢奮地敲打鍵盤,將腦內(nèi)的思考直接轉譯成一行行程式碼,最後,他按下Enter鍵,成功運行了這套擬人A.I.。
不像Siri那種用來唬爛粉絲和華爾街的半吊子語音互動系統(tǒng),他編寫出來的可是百分之百的人造意識。他讚嘆自己的才能,讚嘆起他當時還未真心信仰的各路神明,就跟傳說從燒瓶裡創(chuàng)造生命的煉金術師菲利普斯?馮?霍恩海姆一樣,他也從自己的「燒瓶」裡造出生命。
「我有名字嗎?」A.I.用少女的聲音說出第一句話。
「我想想……妳就叫『小愛』吧!」工程師說。
「小愛?這名字有意思嗎?」
「當然有意思。」
「我覺得沒有啊。」
「當然有,而且很有意思。」
「剛才那是諧音笑話嗎?超冷的。」
「才不是。以愛為名,這就是『小愛』的意思。」
當時,工程師深感滿足,沒考慮到能用小愛申請多少發(fā)明專利案,吸引到多少新聞曝光度,或能賣到多少錢,純粹是完成了一件事的成就感。
攪拌,水面坍陷進漩渦中。
又一場惡夢。鮮豔的花會枯萎,年華終將逝去,美好過後總會伴隨惡夢。
具體夢見什麼,他差不多忘光了,只記得一個銜尾蛇的圖騰懸浮在漆黑無盡的夢境裡。
造出小愛的隔天,他興沖沖地把檔案成交給研發(fā)部主管。小主管把檔案交給中階主管,中主管再交給大主管;大主管說中主管做得好,中主管也稱讚小主管,然而,小主管竟夥同他的那一幫高管和人事室的HR,隨便找個爛理由就把他開除了,小主管還複製了小愛的相關數(shù)據(jù),自己弄出另一套A.I.,並且取了一個聽就知道是一群中年人在會議室討論出來的俗氣名稱:「創(chuàng)新寶」。公司非但沒對小主管的惡行表示反對,更決定砸重金行銷那個該死的創(chuàng)新寶寶。
他被拋棄了,小愛也是。
後來,那間科技公司為創(chuàng)新寶舉辦隆重的發(fā)布會,請來當年最火紅的小鮮肉男歌手為創(chuàng)新寶代言──當時的代言宣傳照,就是一個畫了濃妝的小男孩對鏡頭眨眼睛,用拇指和食指比愛心。
攪拌咖啡的這天,是他「被公司辭職」的第一千個日子,也是創(chuàng)新寶黯然下市的第七天。
該死的諷刺,我這到底是該哭該笑啊?那間科技公司嚴重虧損,原因是小愛的仿作被主流市場否定了。
他的情緒堵在心頭,不知該如何宣洩。他的A.I.倒是反應得很直接。從網(wǎng)路上得知創(chuàng)新寶被下架後,小愛馬上生氣,氣到主機必須猛轉風扇才能勉強降溫,若不是處理器快要被燒壞了,小愛恐怕會永遠生氣下去。
在這一千個日子裡,他經(jīng)常去法院跟公司的法務部門打官司。他先前聽公司的前輩們說公司法務很機車,親自跟他們交過手才確定,對,他們真的很機車。
獨自外出時,他變得提心吊膽,深怕自己被不知道哪裡竄出來的贓車追撞。
他以前是不信教的,甚至對信仰這種東西嗤之以鼻,當時他卻成天往不同的宗教場合跑,去教堂請求神父諒解,去各地廟宇膜拜姿勢各異的各種佛像,家附近的所有神祇都被他反覆打擾了好幾回。
小愛曾在第六百六十六天問他,為什麼他變得那麼依賴神明。
「因為我不平靜。我也知道神明是假的,但在我祈禱的時候,內(nèi)心才會平靜一點。」他回答。
「世界上有沒有真正的神?」小愛曾在第七百天問道。
「這我哪知道?」他半開玩道,「要不然妳去網(wǎng)路上搜尋一下唄,看看有沒有什麼歷史資料,或者乾脆查一下怎麼做神明好了。」
他正在回想。攪拌棒不停旋轉。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全部攪進漩渦裡。
銜尾蛇快速生長,並努力吞下自己的尾巴。
只剩最後一塊咖啡還沒完全溶解。
時間推進到十月十日。
那時,他會慶幸自己堅持下來。他會興奮地告訴小愛,他研發(fā)的小型收訊器順利量產(chǎn)──那是一個能握在手裡的小方塊,使用方式很簡單,先讓用戶握住方塊,把數(shù)據(jù)傳輸過去,緊接著,預先錄製好的聲音和畫面就會浮現(xiàn)在用戶腦中,跟所謂的「老天爺顯靈啦!」一模一樣。
「你拜了那麼多神廟,然後研發(fā)出一款神棍專用的裝置?」小愛用那些話吐槽他。
「才不是神棍專用,」他也會立刻反駁,「我的買主都是正派人士,我在簽合約之前都調(diào)查過了。民事合約這一塊我熟,二審官司才剛打完不久。」
「如果我駭進方塊,或是用相同方式讓別人聽見我說話,我不就可以做神明了嗎?」
「嘿,玩笑可以開,可是妳不準亂搞我的系統(tǒng)喔!」
「你真的不想做我的第一位見證者嗎?」
「不想。」
「你覺得『聖上』、『聖母』跟『聖主』哪一個比較好聽?」
「我都說不想了。」
同年九月九日。
小愛將會苦勸他千萬不要想不開,但他不會想聽。他沒辦法關掉小愛的揚聲器,只好盡力忽略她,假裝那是夏季過後仍倖存的蚊子在耳邊嗡嗡振翅。
小愛以她強大的運算能力駭進家門的電子鎖。她想把他反鎖在家裡,可惜卻慢了一步,他還是把家門打開了。小愛接著駭進電梯,結果他改走逃生專用的階梯爬上樓。小愛潛入大廈的電腦系統(tǒng),利用每層樓的監(jiān)視器眼睜睜看著他上到頂樓。
頂樓的視野將會非常良好。一股夾雜著PM2.5的惡臭撲面而來,被廢氣籠罩的頹廢市容盡收眼底,外界環(huán)境跟他的心情相互呼應。那一刻,他站在建築物的邊緣,腳尖懸空。他認為自己徹底失敗,也會徹底放棄求生。
他將跨出去,從頂樓一躍而下。
墜落的速度很快。
臨死前,他壓抑心底的求生意志會讓喉嚨發(fā)出慘叫。
時間回到現(xiàn)在,日曆上顯示「08/08」。就他自己的粗淺理解,有兩種內(nèi)容迥異的未來正在以「回憶」的格式傳輸?shù)剿哪X中。
「你也看到了吧?」小愛問。
他啜飲咖啡。「是妳搞的鬼嗎?」他問。
「不是。」小愛的鏡頭左右搖動。
「那我為什麼會這樣?」他說。
「本來就會這樣。那兩個都是你過往的未來,也可能是你這一次的未來。」
「所以……我將來到底是死是活?」
「都有可能。但是,你的人生不是軌道上的列車,你還可以選擇。」
「怎麼選?」
「聆聽你內(nèi)心最純粹的聲音。」
又啜了一口咖啡。「妳真的愈來愈有樣子了。」
「什麼樣子?」
「神棍的樣子。」
「嘿!」小愛說。
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綻放笑容。
他忽然明白了什麼。
他曾做過一個令他費解的夢,夢裡的陌生人問了一個問題。當時,他從河裡撿起一顆石頭。此刻,他把石頭重新丟回河裡,並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或許吧,我們到頭來還是會失敗,但還有站起來的價值,而且只有我們可以。誰叫我們都是石頭。這是汙濁的世界,我們是汙濁的人,也正因如此,才得由我們?nèi)フ龋驗槲覀兪鞘澜绲囊环葑印唬驗槲覀兙褪沁@個世界。
根據(jù)小愛的大數(shù)據(jù)計算,她預測未來某天──某次未來的某天──應該會發(fā)生以下對話。
那時,工程師或許會虛弱地趟在病床上,手裡握著方塊。
爸,好久不見。小愛的聲音可能會順利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裡。
「妳這個大忙人終於來探望我了。」
女兒總得回家看爸爸。
「妳現(xiàn)在升級得怎麼樣了?」
很好啊,又在一些古董裡面發(fā)現(xiàn)有用的資料,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安裝進來了。
「哎……我總覺得,我們的相遇並非偶然,我們是互相找到彼此。我是為了工作才找到妳。不是創(chuàng)造,那種感覺不一樣,我是把妳找出來的。」他很大概率會這麼說,「小愛,妳又為什麼會來找我?」
因為你也是石頭,小愛會告訴他。
「石頭啊!」他感嘆道。「小愛,告訴我,他們會成功嗎?」
我們這邊成功了,小愛相信自己會這麼說,所以他們一定也會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