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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踏雪。」他說。
「嗯。」她不裝沉默。
「殺人,慎二郎贏不了我,所以我擁有了誅天。」他語帶篤定,卻沒有自豪。
「……嗯。」她沒有否認,她知道慎二郎的努力,但享有地下無雙稱謂的男人,也絕非浪得虛名。
「但師父知道,真正適合慎二郎的,應該是什麼。所以師父,拿走我的福嗣,將它重鑄成,以鬼刀之名號令妖眾的,佩刀。」他說,雖然他知道對方估計也已經讀過自己的記憶了,但他還是要說。
「……」她沉默,因為確實讀過對方的記憶,所以她知道這絕非胡說。
「慎二郎,是擁有包容的善者,師父,之所以在這一代,收了左右對刀,是想讓我繼承鬼刀一流的至今所有,並讓慎二郎開創全新的鬼刀一流。」他接著說。
已經沒有了眼珠子,才想要流淚。
「……」
「師父,從來沒有把慎二郎當替補。」
已經沒有了雙手,才想著擁抱。
「……」
「但師父,跟我一樣,殺人以外的事,都很笨拙。」
已經沒有了臉孔,才願意訴說。
「……」
「師父,只會透過交手說話,他大概是想,在鎮壓慎二郎以後,再慢慢告訴他……雖然他永遠不會是地下無雙,但至此以後,他就是群妖之首,鬼刀流的當家。」
什麼無雙?不過是無法面對自我與他人的懦弱。
無雙者,一旦放下了作為勝者的刀,就什麼話也不會訴說。
「……」
「居然,慎二郎遠超師父的預期,也超出了我的預期,長期為了不殺而心有所止,一但摒棄不殺之後,居然會如此強大,砍死了大意的師父。」
走在修羅之中,訴之以刀,言歸勝者。
故無雙者,無須傾說。
太漂亮的藉口。
生而為人,一生過百,無雙的他從來沒有試著去理解他人。
「……事到如今……」她並不憤怒。
「踏雪。」因為他內疚至極。
「……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她不知道他的下一句話是什麼。
他想說什麼?
他想說的事情,是發自肺腑地。
而他知道此刻靈魂與妖氣彼此交融,所以她也能感受得到。
是啊。
此刻,他們都正在八岐的體內。
鬼刀征一郎與踏雪誅天的肉身已經消失,僅剩下殘存的意志以及充足的妖氣,依附在不斷筆直前進的誅天劍上。
沒有肉身的隔閡,這一人一妖的意志得以彼此交融,記憶的碎片也實現了共享。
數百年以來的記憶,彼此所不曾見過的另一個面貌。
「我徹底輸了。」
「……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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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食人鬼?」
他踩入洞穴最後的大宮。
洞裡用骨骸打造,幾乎全是人的骨骸,也不乏一些妖怪。
全非等閒之輩。
一到這個洞穴的入口就很清楚了,這裡只有敗將殘兵的凄哀之氣源源不絕地竄出,可並沒有無辜身亡的冤怨之氣殘存。
跟傳聞的濫殺四方,一點也不一樣。
「嘿嘿……好大的殺氣,你真的是個人嗎?」大宮的最深處傳來一個聲音。
聲音來自躺在骨骸一處。
一隻穿著灰衣,懷裡藏著劍,同樣灰白的一頭桀驁不羈的鬼。
那鬼神情放蕩,姿容輕佻,身軀卻是嚴肅地千錘百鍊,明明作為鬼而生,卻滿身猙獰的傷痕。
以及,他眼中透露露出無奈以及,孤獨。
這可瞞不了他。
「不曉得,還能不能,算是人……」他笑了笑。
「……你來這裡是想要幹什麼?」鬼愣了愣,這個人似乎有些不同。
「我是鬼刀,鬼刀征一郎,前來討教,不知閣下何名?」他緩緩抽出腰上的刀。
那是一把短刀。
刀紋呈楓火棘紋,刀身黯淡而透露隱隱嫣紅。
而短刀的護手上,有個特別的,平行的兩把刀的圖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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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吼。
八聲震吼。
一萬隻妖怪感到天搖地動。
同時他們無不屏氣凝神,瞠目結舌。
鬼驍露出難以置信的獰笑,雙拳緊緊握上,渾身不住顫抖。
「呲————————」
打碎山河,揮破天空。
雖然復活未竟,但早已能夠改造天地的禍之神,正在發狂似的扭動自己天地難容的巨大軀體。
一目暸然。
今天,與鬼刀流並肩作戰的他們見證了,作為妖而生的一個前所未聞的境界。
地下無雙的巔峰。
錯了!不是地下無雙仁右衛門的巔峰!而是超越地下無雙的修羅夜叉的巔峰!
崩解肉體,讓靈魂與妖力鎔鑄在僅僅一把刀裡頭,達到妖人劍三位一體,那原只能夠在鬼扯下才能誕生的境界。
僅能一擊,
但那一擊,
卻能做到,
「勝了!」看著慘叫崩解的八岐,鴉天狗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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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聽說你認識鬼刀流的當家啊!
是啊,怎麼了嗎?
聽說他是率領好多妖怪的大統領!但從來不濫殺!真的嗎真的嗎!
是啊,很了不起吧?要聽,他的故事,睡覺嗎?
好呀!你的故事都只有殺殺殺,好無聊。
這樣呀……
父親!聽說你認識『地下無雙』嗎?
嗯,這一代的無雙,叫做鬼驍誅天仁右衛門,怎了嗎?
聽說在他面前!沒有所謂的敵人!真的嗎?
是啊,即使我這一萬個妖怪傾巢而出,加上我,應該也不會是對手吧?
「噗哧。」她笑了。
「怎麼了?」他侷促。
「沒有,覺得你挺可愛的。」她莞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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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名字。」食人鬼露出笑容,他也爽快地抽出了刀。
「是嗎?那等會,我們,想一個吧。」自稱鬼刀征一郎的男人提氣。
「如果等會你就死了呢?」食人鬼落地,揚起輕飄的灰塵,四濺妖氣。
「那你,就叫,征一郎吧。」鬼刀征一郎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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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還在下。
第九十個夜晚了。
狩獵,炊飯,洗滌,從雪地裡挖出囤藏的蔬菜,擦拭身體,鋪好被褥,燃暖氣,睡覺,修補屋頂,縫衣服,除雪。
第一次一個人做這些事情。
是不辛苦,一直以來他都對自己的體力很有要求,這點活不怕。
但還真的有點……
林子響了。
她抽出一直隨身在側的懷刀,壓低身體警戒。
她會劍,因為他一直都有給她訓練。
或許是熊?或許是賊?
也或許是他。
但如果是他的話,自己一定刺不死。
林子靜了。
門推開了!
她墊步突刺!
而她那幾乎是偷襲,速度也不慢,又是占盡地利的突刺,卻被輕鬆地用小指與無名指架住,紋風不動。
那小指與無名指蒼白,且佈滿青筋,並長著修長可怖地黑色指甲。
小女孩立即放開手。
後躍,壓身,抽出第二把刀,想立刻再恢復架勢,卻是通體冒汗,不住顫抖。
「你是誰!」她開口。
而門也打開了。
皓雪紛飛下,走出一隻渾身灰白,渾身是血,握著長短對刀,絕對不是人,而且自己似乎在哪裡看過的鬼東西!
小女孩大駭,她想起來了!這是那背上的刺青畫的東西!
「我贏了。」
「……小哥,你真的是人嗎?」
「就叫鬼驍吧。」
「……那是什麼?」
「我是,鬼驍,夜叉鬼驍……一百年前外號叫做西國食人鬼,很壞的。」鬼驍搖搖頭,隨後笑了笑。
「你是刀……什麼……」小女孩對這個名字太有印象了,自己大概有兩千個晚上都是聽著這個名字睡著。
而鬼驍一語不發,將兩把刀拋給小女孩。
小女孩狼狽地接過了刀。
一柄刀她認得,是那被叫做『福嗣』的刀。
而另外一柄刀她就陌生了。
那是一柄柄與鞘通體雪白,做工精良,而且斯文風雅的一把,如同窈窕淑女輕撫柳葉,如同莞爾佳人揮墨輕點一樣的長刀。
總之,絕對不是『鬼驍誅天』。
而這把白刀上頭有個護手,上頭雕刻著兩把平行的刀。
就像福嗣刀上的一樣。
「這一把刀是繁楓,這把妳認得,福嗣沒錯,兩把刀都在妳手上了,我也可以告辭了。」鬼驍恐怖至極的臉孔微笑。
「這……」小女孩混亂了。
原本應該在背上的刺青活了出來,並自稱『鬼驍』,而『鬼驍誅天』卻又不見了,但變出另外一把白色的刀。
這把刀與福嗣刀,一把雪白而長,一把烏黑而短,兩把刀都有相同的護手壓鑄,真要說的話比起『鬼驍誅天』,這把『繁楓』反而與福嗣更像……更像原本就是這樣子打造的『一對』刀。
什麼……什麼?
所以!
「征一郎呢!」小女孩掐著兩把刀大喊。
鬼驍微笑。
小女孩面無表情,淚水卻滑落了出來。
鬼驍看著面無表情,卻不斷落淚的小女孩,出神了。
連哭,也不會改變表情嗎?
連哀傷,也不會訴諸言語嗎?
人類的耳濡目染搞不好是真的,這小鬼完全繼承你那死人臉的窩囊樣。
……真是的,你一定早早就猜到我會這樣了吧?
片刻。
鬼驍走向前。
面對小女孩,他蹲了下來,用小女孩的眼睛來不及跟上的速度,一把搶過小女孩手上的刀。
搶過的是,福嗣。
小女孩抽出繁楓,立刻從悲傷抽離,戒備眼前那即使知道毫無勝算的惡鬼。
「我改變主意了,小女娃。」鬼驍笑了笑。
「你……」小女孩殺紅眼。
「進來,這把劍吧?怎麼樣?」
「……好短的劍。」
「這把劍叫福嗣,所以按照我們鬼刀一流命名的傳統,往後你就是——
「我是『鬼驍福嗣』,某些原因,所以我是妖力千年的夜叉。我會教妳能活命的技巧,但是我只會一種技巧而已,別介意。」鬼驍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