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大了,什麼怪鳥都有。
日子活久了,什麼鳥事都可能碰上。
好比那天,我就因為一樁鳥事而和一隻怪鳥相遇。
在一座不曉得名字的深山裡,一個瘋小子正和一頭熊抱在地上打滾,不過他們並非在進行生死搏鬥,純粹是在嬉鬧玩耍,就像老朋友許久不見那樣相見歡,擊個掌、拍個肩那樣。
轉移視線,柴火在夜裡持續(xù)燃燒,熊熊火光在我面前恣意晃動,彷彿在跟我訴說方才烤了什麼香甜野味想要討賞,囂張又愚蠢,引人發(fā)怒。無奈此時的我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只能側倒在火堆旁依偎著它,才不至於冷死在這寒風夜裡。
事情為何會如此呢?
這要從兩個時辰前開始說起……
那時我奉命帶人到地方巡視今年秋收情況,因路況不熟加上天色已晚,我們決定在野外生火露宿。本想著這趟不急著趕路,偶爾吃吃那群年輕小伙整天嚷嚷想吃的野味也不錯。帶人要帶心,這無非是展現我領兵能力的一個機會。
能看出我是何許人也?
沒錯,我是個官員,而且還是文武雙全的那種。除了身子有部分和其他人不太一樣,基本上就是個但凡看見我的人都得向我低頭的存在。
當然,當今聖上除外。
夜晚山林裡傳來窸窣的不明獸鳴,但這不影響我們用餐,即便這群小伙子弓術不穩(wěn),箭矢不夠用也無妨,我只需一把彎刀就夠使。
皎白月光底下煙霧繚繞,火烤野味的香氣引人肚皮發(fā)聲而輕忽了暗處危機。也可能是遠離鬥爭激烈的宮廷,外面空氣純淨得使我鬆懈,我竟沒防範用餐時可能遭人下毒的風險,就這麼中毒了!
幸好,比起椎心刺骨又緩慢折磨的奪命之毒,這毒雖來得快但不至於危及性命,只是讓人渾身無力癱軟倒地罷了。
不消半刻,草叢後傳來七、八人腳步聲,帶頭的蒙面男子笑道:大豐收!
我猜想是地方專挑官兵掠財的盜賊團。
他們也確實只針對我們的行囊翻找銀兩,其他物品一概略過。只是……
「喲,這個細皮嫩肉的,倒是長得頗清秀的嘛。」
「大哥,你說他這臉是本來的白,還是被我們嚇到慘白啊?哈哈哈哈……」
「管他是哪種白,放在被窩裡都一樣。帶走!」
我沒想到他們竟然這麼厚顏無恥,不只奪財,還、還奪色!
士可殺不可辱,即便我不是什麼武林第一,我也練了幾十年武功,要想把這不知好歹的畜生腦袋拍飛,那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抬手運氣,一個翻掌發(fā)功拍去就完事。
怎知那帶頭盜賊眼明手快,看準我現在施勁吃力,抬腿就是三腳連踹,踹得胃裡一陣翻騰,險些把早膳給吐出來。
「會武功?」耳邊的聲音充滿挑釁,張狂到讓人恨不得撕爛他的嘴。「哼,沒料到我還會點穴吧。封你個三五天不能運功行氣,看你還能不能反抗。」
語畢,那人用不知哪來的古怪招式將我的周身穴道封住,使得我真氣無法正常運行,就連呼吸都顯得困難。
果然,不能一時氣急敗壞就亂了方寸啊……
咬緊牙根,我被人故意放在地面拖行。衣物不只變髒,還被礫石劃破好幾處,我推測我的腿已經被劃了不下十道口子。但我不能再意氣用事,眼下應是尋找逃脫時機最為要緊,否則硬是掙扎也只是討皮肉痛,無濟於事。
「不能傷害小兔子!」
也不知在黑暗裡被人拖行了多久,就在我衣領快被人拉破之際,那道像是巨大烏鴉的身影就出現了。黑色粗布衣,皮膚曬得跟銅像似,要不是盜賊們拿著火棍,我怕是不知冒出來的是個「人」。
一雙烏溜溜的大眼宛如囊括整個星空那樣閃爍明亮,從暗處冒出來以後就直盯著領頭盜賊不放,雙手也同樣緊握對方的手腕,直到碎骨聲和哀號聲在耳邊響起,我才明白自己暫時脫離險境。
隨著那個死盜賊的鬆手,我摔到車輪旁。勉強挪移身體倚靠在推車邊,儘管很吃力,冷汗浸濕衣裳的感覺也十分難受,但我告訴自己要保持理智清晰,別因一時驚嚇慌亂手腳。
此人是敵是友,現況是搭救還是內鬨?我試著憑藉聲音推斷情勢。
「瘋小子?」
「是、是是瘋小子啊!」
「不要過來啊!」
「痛痛痛,站過去點,你刺到我了。」
不知怎地,周遭的盜賊們彷彿看到什麼兇狠猛獸,各個驚慌失措,語帶驚恐,連手裡的刀都拿不穩(wěn),碰撞聲不斷似乎是撞成一團。
「瘋小子!你、你怎麼會在這?」帶頭盜賊大聲喝道,雖怒氣滿滿,卻無法完全掩蓋他聲音裡的顫抖。
看來此人至少可以替我拖一點時間。
我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施放狼煙。本擔心他們會將目光轉向這邊,幸好他們口中的瘋小子沒給他們機會轉移視線,一個側踢就把人踢飛去撞樹,還當場昏過去。不得不說我若有力氣,絕對會替他鼓掌叫好。
似乎是了解對手的實力,剩下的盜賊們扛起他們大哥拔腿就跑,對我更是連看都不看一眼,直接當我不存在。
莫非是遇到武林高人了?
「小兔子,沒事囉。」不知是喜是憂,近看才發(fā)現這人的頭髮有綁和沒綁一樣鬆散,額前散落幾縷髮絲,濃眉大眼的臉還算得上英氣,就是笑起來跟傻子一樣蠢。
「多謝公子相救。」儘管身體仍沒多大力氣,我還是使勁抬手作揖。基於恩情,該有的禮貌還是要給的。
「那我們回家吧。」
「什、什麼?」他突然來這麼一句,嚇得我差點咬舌自盡。
還好他沒有立即動作,願意坐下來好好溝通。不過經過幾番對話後,我徹底放棄從他身上打聽那該死盜賊的情報了。
講好聽點,他身上有一種獨特的天真。說白一點,就是他腦袋有一種讓人不敢恭維的思考方向。我猜想,這種不可思議的思維,也許是他被稱為「瘋小子」的原因吧。
「小兔……公公,我去幫你找點吃的!」
搭起柴火,他留下這句話後就消失於黑暗之中。我沒指望他會回來,畢竟能夠在武林裡逍遙快活、不問世事,有誰會想要來插手宮廷之事呢?多自討沒趣啊。
然而他不光回來,回來時還帶了一隻熊朋友過來說要介紹給我認識。
不是作夢,是真的熊!
瘋小子塊頭大,不只長得跟熊一樣壯,還會跟熊做朋友。難怪那些想對我亂來的盜賊寧可放過我也不願多逗留,怕是多耽誤一刻就會有熊來撕人吧。
隔著火光看他與熊共舞,明明危險得很,他的樣子倒是玩得開心,樂得自在,看上去真叫人不悅。要不是被人下毒放倒,內力盡失,我早就一巴掌過去了,怎麼可能任由他在我面前幸災樂禍呢!
儘管他應該沒有這個意思,還是會讓我看得氣急攻心,巴不得一頭撞暈自己,免了一時繃不住臉,對恩人露出厭惡的表情。
還好他算有點良心,玩樂之餘沒只顧著笑,回來時帶了一盤小菜和饅頭。不過這小菜後來都進到他嘴裡,只留顆乾巴巴的饅頭給我。還說什麼找不到什麼素食很抱歉?
我他媽是宦官不是和尚!
一聲公公喊得畢恭畢敬,還以為他小子夠識相,沒想到他竟以為我是出家人?他這才不是什麼不問世事的高人,是無知之人啊!
求救的狼煙已燃放一個時辰,我本以為朝廷很快就有支援過來擺平這糟心事,讓我可盡速回宮整理情緒,可這支援恰如山底下陷入夢鄉(xiāng)的城鎮(zhèn)似,無聲無息,寧靜無比,唯有清冷寒風伴左右。
送走熊朋友後,瘋小子為了向我稟報他有多認真幫我找食物,特地在我面前將他剛才離開那段時間裡看過、吃過的菜色全講遍一輪,逼得我寧可餓著肚子也不願去吃那顆饅頭。
宮廷內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什麼大魚大肉沒吃過,可我就算吃膩了也不想吃素啊!
這小子是哪根筋不對啊?
不過也還好他腦袋不怎麼靈光,對我也沒敵意,我的處境姑且還算安全。待到早上,接頭的人看到我沒出現,就會發(fā)覺不對勁,趕緊派人來接我回去。
稍歇片刻,天還沒全亮,我努力維持該有的客套表情,請瘋小子在離開前帶我回昨晚隊伍遇襲處。返回時,現場已不見半個人影,應急糧食也一併消失。也許他們早一步退毒,跑去找鄰近的官府求助吧。
無論是哪邊的人馬都行,我決定沉住氣待在原處等。
「沒有關係,可能地方偏遠需要多花些時間找。」
「不要緊,再忍耐幾個時辰就可以解脫了。」
左等右等,從清晨朝露等到夕陽餘暉都不見人影過來。
「該死……怎麼還沒有人來找我呢!」
沒有任何消息。
連個飛鴿傳書安人心的幾筆墨跡都沒有!
一群飯桶,平時在宮裡圍著我團團轉的傢伙們,現在一個個去向別人鞠躬哈腰了嗎!
最需要人的時候卻沒半個人可用,我真的是、真的是……做人失敗啊。
身體現況不利遠行,附近的民家也不曉得距離這有多遠。抓著瘋小子離開前硬塞給我的水袋,斟酌喝個兩口,餓扁的肚皮發(fā)出慘絕人寰的叫聲。
幸好附近沒人聽見。這大概是眼下唯一能慶幸的事吧。
「吃饅頭嗎?」
耳邊傳來渾厚有力的人聲,嚇得我差點打翻水袋。瘋小子從我身後冒出來,手裡拿著不曉得打哪來的饅頭遞過來,不過這次還多夾了一片蛋。
「吃。」深吐一口氣,我將饅頭拿到嘴邊狠狠咬下。
吃!都吃!
碰上這種鳥事,現在哪怕只有那乾巴巴的饅頭也吃,就算只有一隻傳信用的鴿子也好過那群辦事不力的飯桶!
不知為何,眼皮狂跳,我隱約有種不太妙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