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殺〉
九點半,晚自習結束了,整棟校舍熄燈,建築物安靜的融入夜幕當中。
隨著引擎聲接近,一輛輛校車開始停進校園。然後每當學生的聒噪蓋過引擎聲,司令臺上的白癡就要對著廣播鬼吼鬼叫。「你們等全校走光再上車!」誰都知道,他會嚷嚷就是巴不得學生快點滾蛋。多留了誰一分鐘,他們就得多上兩分鐘班。學務主任對著麥克風破嗓,我們幾個則在關了燈的教室大爆笑,笑他像個白癡。而且底下還真的有低年級的弱智被他吆喝就乖乖閉嘴。
關燈斷電的教室真他媽熱。球哥、王小傑、我,我們幾個硬漢解掉扣子,制服脫下往桌上一丟,身上就剩件單薄的吊嘎。
只有陳大傻不敢當我們的面脫衣服,他知道,我們這群混帳趁他不注意,就會搶過制服往樓下丟。白襯衫四樓墜下去,還在晚上,遠遠看像有人跳樓。有一次真的驚動了學務主任,他當時以為自己目睹社會新聞,手上還拿著麥克風,就衝下司令臺。我們當然不會幫大傻去撿,他於是連滾帶爬的從四樓衝向一樓,好在最後搶先主任幾步,拎回落地的髒襯衫,不然我們三個,就要因為他制服上繡的班級學號,一同被拎進教官室。
球哥從書包拿出用報紙、膠帶做成的球。我把畚箕的棒子拆下,站上打者席。外頭在喊路隊放學,離我們的校車出發至少還有二十分鐘。球哥把球丟向大傻,讓他先投三球,給我暖暖身。反正不是四壞球就是被我安打,投完這三球,他也別想摸到球了,乖乖去當外野手,替我們把風。
我握好塑膠棒子末端,扭動身體空揮。「來來來。」面對我的咄咄逼人,大傻仍一臉傻笑,很掃興。「試看看暴投,明天拿菸燙你眉毛。」他聽了還是傻逼一樣的笑,都忘了他打從娘胎就是個傻逼。
他投出第一球,姿勢醜得要命。球從我頭頂飛過,沒有人喊壞球,但眼睛長在臉上的人都看得出來,不必喊,等他把剩下的球投完就罷了。「好球。」第二球意外的飛入小傑掌中,而第三球竟然也是好球。一壞兩好,是我輕敵了,但面對那欠霸凌的身姿誰也提不起勁。見我出醜,他們兩個蠢貨在旁瞎起鬨。「北七,你要死在大傻手上了。」「耖你媽。」
我調整好架式,握棒更低,不管好球壞球,我都注定會轟出去。
稍微的認真。面對大傻,稍微認真就是我最高的敬意。窗外有蟋蟀叫、司令臺的廣播,聽覺頓時變得很靈敏。面前的傻大個投出最後一球,他彆扭的轉動腰,讓紙球飛出手掌。有夠慢。我能打出去,一定可以。
我揮棒同時閉眼,擊中的手感很鮮明,絕對打在甜蜜點上。即使閉了眼睛我也知道:全壘打。頭頂傳來碰的一聲裂響。
媽的哩,塑膠棍子跟一團紙球碰撞,是能產生這麼大動靜?我沒睜開眼也可以意識到,完了。擊球之後,本來還在鬼扯的小傑跟球哥都安靜了下來。
「幹……」王小傑勉強擠出髒話,但沒接著說什麼,教室原本鬧哄哄的黑暗,頓時只剩下黑暗。教室外面,學務主任的聲音、校車駛離的發動聲,我第一次意識到外頭聲響,是這麼的強烈。「東東,怎麼辦?」大傻不安的問我。
當我睜開眼睛,馬上和他們一起看見燈管碎了一地。
隔天,老師發現了我們秘密的棒球比賽,被迫停辦,四個人各領走一支小過。說實話,挺懊悔的,因為都是我的錯。
但我到底該懊悔什麼,認真揮棒嗎?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後來是老爸賠燈管的錢,而我回家理所當然的被毒打了一頓。「做工把你送進私立,還不好好念書。」講完就一鞭。「替人家修水電,你再把錢拿去幫學校換燈泡?」講完又是一鞭。等衣服遮得住的部位都大紅大紫,他才放開皮帶,打赤膊坐沙發抽菸。
他下班騎摩托車來接我,還吃了老師一頓罵,我讓他出頓氣是合情合理。但氣已經出完,他看我還傻傻坐地板,叫我坐到他旁邊,順便給我遞了支菸,然後講起他在鄉下打棒球的陳年往事。反差很大,但我們都習以為常。
在他的回憶裡,廣袤的草地沒有壘包,但一壘二壘三壘大家都有個共識,野草淹沒腳踝,專注奔跑的話很容易會不小心踩到狗屎,然後、然後,然後。情節中間穿插很多我沒聽他提過的人名,阿才、嘉俊、黃勇仁,我邊聽,偶爾好奇就提一兩個問題給他,而他越講越起勁。
煙霧從我們指尖緩緩飄出紗窗,我注意到他提到這些名字時,眼神也飄向一個很遠的地方。「他們後來都去哪裡了?」我又忍不住好奇的問,但唯獨這個問題他沒做出答覆。後來他為我講解起打擊的技巧,肩膀要多放鬆,屁股要怎樣怎樣,聽起來都超級外行。他講到興頭又給我遞了一支新樂園。
§
這整間學校,差不多像是一間精神病院。考差了的學生會用考卷接眼淚。老師天天嚷嚷一樣的話,被反駁,還會加高分貝的無限跳針。而就算是在精神病院,陳大傻也是精神病院裡最傻的那個。
他人高馬大,卻像患了自閉癥,有人跟他說話都慢上半拍才有反應,球哥一開學覺得他是個奇葩,特別喜歡鬧他。
把大傻的鉛筆盒放進蒸飯箱,把他還沒蒸過的便當盒藏起來,但他的反應都不大,中午沒吃飯也不為所動。大概是真傻,他知道是我們幹的,還不忘朝我們傻笑。自討沒趣,後來我們就放棄鬧他了。
班上沒什麼人願意搭理陳大傻,他不是一個人在傻笑,就是一整張臉埋進鐵盒扒飯,然後偶爾會從書包掏出米老鼠封面的小本子。大傻盯著米老鼠看,自言自語,笑得更傻了,而大傻在喃喃自語什麼從來沒人聽懂。
有次球哥想整大傻旁邊的品冠,把他準備送給女朋友的一瓶紙星星,偷塞進大傻的抽屜。惡劣的球哥只是想看春風得意的品冠會有多著急。
放在很顯眼的位置,他只要靜下心來,視線轉個45度角就能看到。
品冠找不到星星瓶果然急瘋,翻箱倒櫃,動作越來越大。我們坐在教室的大後方看著,忍不住偷笑。他當然知道是我們幹的,視線不時飄向我這,卻不敢表露絲毫的怒意。藏的又不是我,他看過來,我就朝他禮貌性的點了點頭。他快把整個抽屜搬空但就是沒找出東西,翻找的動作越來越殘暴。
然後他在大傻的抽屜裡發現。
品冠瞬間失控,一把推翻陳大傻的書桌,用力一踹。「幹哩!」
動靜太大。在後走廊拖地的大傻把臉湊近窗邊,瞧見是自己的座位遭殃,傻了半晌才反應過來,跌跌撞撞衝進教室。
他推開圍觀人潮,彎下腰在一地的書本堆裡拚命翻找。等他找到那本變得髒兮兮的小本子,才安心的吁了口氣。米老鼠因為落地姿勢不良,且被書堆的土石流重重掩埋,折壽了不少,但盯它看的大傻還是在傻笑。
「耖你媽在笑屁笑。」品冠見狀,從大傻手中搶走小本子。
圍觀者如我、球哥、小傑都看傻了眼。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大傻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只知不停道歉。但這一切都來不及了,氣急敗壞的品冠一用力,硬生生把書撕成了兩半。
大傻哀號,那是我此生所聽最淒厲的哀號,之後也成了絕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他衝上前,和品冠扭打在了一起。羅品冠雖早早擺脫處子之身,終究還是讀死書的書呆子,打不過高他兩顆頭的陳大傻,但大傻也不懂打架,兩個人於是維持扭成一團的姿勢,扭啊扭到了講臺邊,跳很醜的雙人舞。
當陳大傻差一點解鎖新的必殺技鎖喉,而品冠將敗未敗之際,老師也選錯時機的進教室,兩個人於是被幸災樂禍的同學架開。
面對老師的質問,品冠說他發現大傻偷帶違禁品,大傻惱羞成怒衝上前打他。在這間鬼學校,什麼東西都算得上是違禁品。全班同學一起在臺下聽他鬼扯,但沒人多管閒事。而大傻的證詞老女人連問也沒問,就要品冠把被他撕壞的小本子交上前。我們三人在教室後面目睹這一切發生,刻意避開彼此目光。有人太蠢,有人太壞,這戲留給他們唱就好了。儘管我們更不是什麼好東西。
小本子被沒收以後,大傻成天魂不守舍的。
少了傻笑,大傻成了個真正的傻子。不知道哪根筋不對,球哥提議趁晚自習潛進導師辦公室,把大傻的命根子偷回來。我跟小傑想也沒想就應聲。
他提議的當天我們就幹了。順便把全班的違禁品一併撿了回來,遊戲機、小說漫畫,我們拎回一大袋垃圾。當球哥站上講臺,臺下那群白癡還不明白發生什麼事。「今天大赦啦,一群低能。」他打開家用垃圾袋,發放起違禁品,他們才明白過來,歡天喜地的亂叫,還差點引來巡堂老師。
我把用膠帶黏好的小本子遞給大傻。他伸手接過去,整張臉又恢復傻笑,他當然不知道小本子被沒收跟我有關,但變臉的速度也太快了。
「這本子是什麼啊?」我問他。雖然我知道那是本貼紙簿。
黏膠帶的時候翻開過,內頁很不可思議的貼滿各種貼紙,從變形金剛到小魔女DoReMi,笑臉貼紙、哭臉貼紙,從第一頁開始貼,滿版貼了半本。
「小妮說,開心的時候貼貼紙。」他邊說邊笑,樣子比平常還更滑稽。
「大傻。你成天被欺負有什麼好開心?」王小傑抱著肚子狂笑。
「開心開心。」
那天後我們走到哪,陳大傻都要跟在我們屁股後頭。
他不抽菸,但硬要跟到頂樓聞我們二手菸。沒有被記過一支警告,午休卻也跟來做勞動服務。我們都知道陳大傻是個傻子,除了撿球也沒什麼用處,於是他順理成章的,成了我們的把風兼外野手。
§
陳大傻最近談戀愛了,就連貼紙簿上的米老鼠都沒辦法帶給他傻笑。坐角落的大傻常常望出窗外傷春悲秋,儘管現在根本還是夏天。
經過我們窮追猛打他才承認。然後我們知道是隔壁302的女班長,跟大傻坐同一班校車。「哪裡喜歡人家?是不是只想著做愛?」「儀軒,有氣質。」「有氣質是穿很多的意思嗎?這樣脫衣服很麻煩欸。」「儀軒車上看書……」
原來大傻喜歡上了文藝少女。但連本正經書也沒摸過的大傻,人家肯定會把他當成傻子。這段時間,我們幾個剛剛失去棒球遊戲,可以說閒得發慌吧,就決定要替大傻追來一個七辣,當然是抱持著遊戲的心態。
我們爭論該怎麼開始,小傑馬上說要替他寫首情詩,送給儀軒。
別看小傑一個平頭大老粗,他還是有半點文學造詣的。他模擬考作文拿過五級分,不知道在作文裡面死過幾個爸、幾個媽,連我和球哥都在他的作文裡死過,去他媽的。書呆子不想浪費時間寫作文的時候,甚至也會找他捉刀,價碼當然事後訂,寫一次一百塊到兩百塊不等,純看小傑當天的心情,開到三百他們也得付得出來。小傑的最高紀錄,是在第三節的國文課前飆出五篇作文。他替大傻寫詩,我們都不知道能寫出什麼名堂。
過了兩週,小傑把那首詩拿給我們看。詩裡盡是鳶尾花、春風什麼鬼的,我們讀不懂,但沒可能是他寫不好,我們能夠拿來比的只有床前明月光,衣服脫光光,於是我頻頻點頭,稱讚好極了。「有春天的感覺,好詩好詩。」「怎麼沒照格律寫。詩不是都要五個字還六個字一句?」球哥問了個很低能的問題。「小傑寫的是現代詩,哪有什麼格律。」他真的是個白癡。
小傑聽我稱讚也頻頻點頭,說我總有一天也能跟他一樣寫出好詩,然後莫名其妙,把稿紙放進儀軒抽屜的任務就落到了我頭上,早知道就不多嘴。
當天晚自習結束,我就在走廊鬼鬼祟祟,等他們教室的人都走光,開窗跳進裡面。這時候我才想起重要的問題,那個儀軒的座位在哪?黑暗中,四十幾張桌子都長得一模一樣。雖然司令臺還在喊路隊放學,但時間也沒充裕到夠我想出好辦法,就只能蠻幹了。於是我從教室的最後一排開始找,用手機的手電筒往抽屜裡照明,憑書本上的簽名來辨認主人,還好很快就找到了。
倒數第三排的一張書桌,我在裡面看到繡儀軒名字的運動服,就趕忙的把情書塞了進去。要等事後想起,才會發現事有蹊蹺。不夠謹慎嗎?的確也是,他們班體育課跟我們是一起上的,而且體育課是昨天的事,這週剛剛測完體適能,到底有誰會把臭氣沖天的體育服擺上一天一夜?
隔天、後天、大後天,我們等了一整週,卻遲遲等不到大傻的捷報。只有小傑覺得他的文筆能打動天仙,我跟球哥其實都只是在等笑話,但就連最細微的動靜都沒有,他們甚至懷疑起我那天根本沒放情書。
「再寫一首,親自拿到班上給她不就好了?」我無奈的說。
大夥討論了一下,只送信有點無聊,決定搞得更隆重點。儀軒喜歡看書,球哥就從他爸的書架偷來《金瓶梅》要當大傻的禮物,大傻看到厚厚的一本精裝書差點嚇死,看來他真的從小被嚇到大。「《金瓶梅》在說什麼?」憋住抱肚子狂笑的衝動,我們騙他說在講一個至情至性的愛情故事,他聽完都樂壞了。
平常都是球哥無聊,小傑出餿主意,我則蹚渾水。這次換成是我提議,陪同大傻去隔壁班送信的竟然還是我。
領著大傻到隔壁班,他收斂起平時的傻笑,全身發抖,搞得好像他要去求婚似的。十步之遙,我們走了兩次下課也沒走完過半程。第三次挑戰,我直接揪住大傻的領子,將他拖到302門口。
我叫住一個走出教室的眼鏡仔,叫他進去傳話。他楞了半刻,露出心領神會的笑容,要我們等等。他進教室然後很快又走出來,「直接進去找她吧,她一定很開心。」聽了我心想,哇靠,沒聽說那女的這麼大牌。
真的搞得要求婚似的。大傻跟在我後面走進班,還是一副嚇破膽的慫樣,結果他前腳剛踏進302的國土,馬上迎來最熱烈的歡呼。
帶頭起鬨的是蔡翔宇,他們班上的小流氓。頂樓遇到時偶爾會聊上幾句,家裡開公廟的,老師不敢動,一副不服我我弄死你的做派,球哥說這種人在江湖走跳,都死得最快。
在他的狂喜下,全班開起嘉年華會。「鳶尾花來了!」班長班長鳶尾花鳶尾花。「春風盪波心!」他們鬼吼著小傑詩裡的肉麻東西。掌聲,鼓譟,吶喊著要坐第一排的賴儀軒走上講臺,接受陳大傻的求婚。
我環顧比我們班乾淨的教室。桌子跟桌子排得齊齊,空間像是一面最井然的棋盤,布告欄旁的垃圾桶沒有像我們班一樣堆得溢出來。在這樣鼓譟中,我反而更容易分心,然後產生了異樣感。我摸黑看見的那套運動服長袖,此時竟不怎麼突兀的疊放在資源回桶上,不是廚餘桶也不是一般垃圾,運動服好端端的出現在那,下面是有好好壓扁的鋁箔包,要說髒看起來也不那麼髒才是。
整間教室都在歡迎大傻的到來,但我有種被誰欺騙了的感覺。
我們只是為大傻搭起鐘樓怪人的舞臺,是嗎?
「班長,上臺啊,難得有人喜歡妳欸。」翔宇的語氣帶著純粹的戲謔,面向講桌的女孩聳了一下肩膀,頭低得更低,她的臉埋進漆黑的長髮裡,沒人知道她此時正露出怎樣的表情。事後回想起來,沒看到,這是多幸運的一件事。大傻比我晚點才察覺氣氛不對,剛進門還在膽怯的他,現在惡狠狠握拳。
「你女朋友被欺負了。怎麼做,大傻?」他看向我,再看向女孩的座位,然後一鼓作氣衝上講臺,拿沾滿粉筆灰的板擦丟向教室最後面的翔宇。
咚一聲,是好球。
大傻在我面前第一次投出好球,比我之前看過的都更準、更好,但在他選擇「丟」的瞬間,教室似乎就替他決定好他將臨受的命運。
整鍋水炸開了。翔宇旁邊的人都衝上臺,架住還愣在原地的大傻,臉上染一大片黃色粉筆灰的翔宇慢悠悠的走上前,表情夾雜憤怒、嘲諷,跟不屑。
大傻哪會打架?被架住後只能任人宰割,拳腳落在他大而無當的軀幹。大傻很想吐的樣子,但誰會給他好好吐的空檔?他掙扎就迎來更多拳腳。
我是大傻的同黨,有兩個人也試圖走近我。挨了好幾拳,痛,但平常就被棍子、被皮帶打慣了的我,沒辦法這樣就乖乖喊痛。嘉年華嗎?我在狂歡裡冷靜得不像是我,臉不斷挨拳,但我同時也把拳頭送往他們的要害。
小嘍囉倒地了,我很用力的朝他們命根子踩,以防止他們再變成我前進的路障,我走向臺前。我知道一但停下來,痛感也會隨理智一同被喚醒。
當我走上處刑大傻的處刑臺,我才發現翔宇早已經停手了。他傻傻看我,但看什麼看?他身邊站了好幾個人,看起來比我壯,老實說也肯定比我能打,但我聽老爸說過打群架,打群架要贏不困難。往其中一個目標狂打,打到他出血,打到哀號聲變成背景裡唯一存在的聲響,不能停,不能停下來。不只臺前幾個人,到後來整間教室的人包括女生都衝上臺要架我。但還不能停。
最後整間教室,乃至於整層樓都充滿翔宇的哭聲,我才停手。全身的血液瞬間開始倒流,我看向陳大傻,大傻注意到,也看向我,他臉上浮腫著大片的瘀青。為什麼你到這種時候還在傻笑?
我被記了一支大過。但我很清楚這算不上什麼代價吧。
真正該來的代價在隔天,我知道總會來的,但一直等到下午三點的掃除時間才被我等到。我被四五個高中部的學長叫出了教室。
「你是王東東沒錯吧?」
「制服上不是有繡名字?」我嘴硬,立刻被賞了一巴掌。
「知道自己幹什麼?」
「幹你媽。」這次拳頭不偏不倚的直擊我的鼻樑。
我用兩隻手掩住不知道有沒有變形的鼻子。一大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但沒想到我還是沒辦法承受,哪怕只是在他們面前站穩。他們穿著便服,染金燙捲的頭髮讓我知道,我們雖然待在同一間學校,但壓根不是一個級別的生物。
球哥和王小傑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到了我身旁。好壯烈,也好想哭。
「專心打死那個皮包骨。」原來球哥也懂。但正當我準備撲向瘦子,其中兩個魁武的胖子掏出傢伙,甩棍跟甩棍,於是我徹底絕望。喀的一聲。金屬棍身彈出了手柄,在下午的烈陽下,銀色光澤如命運的獠牙顯露兇光,我知道一定玩完了。很多事情像走馬燈一樣晃過腦海,我突然又懊悔了起來,昨天為什麼不乖乖看著大傻被打?我挨個一拳兩拳,翔宇的朋友應該就會收手了,翔宇多少也當我是朋友吧?我們為什麼去送情書?真的想幫大傻嗎他是我的誰我為什麼幫他還是其實我只是想取悅自己看大傻的笑話那現在,現在都是自找的?
學生都躲進教室,從教室探出來的只有視線。想見血的,或想站在制高點譴責暴力的,他們都很安靜在旁觀。我有些暈眩,太陽有夠大,但沒人說話,整個夏天就只剩下蟬還在賣力的製造聲音。
然後我看見了大傻,大傻站在面露兇光的大漢身後,神情還是很傻。
咚一聲,遠比昨天板擦落在翔宇臉上的聲音更響。手握擋門磚的大傻沒有因為大家的驚詫就停止下來,咚。咚。咚。咚。他到底從我身上學了什麼,往死裡打嗎?手握磚頭,他不停不停不停的往胖子頭頂猛拍。
來找事的人都跑光了,他們也真不夠義氣。但出人命誰還顧得上義氣?
然後鏗鏘一聲。隨胖子倒地,手中的甩棍清脆撞擊地面,我知道,那聲音本來是要落到我們身上的。我看向大傻,又一次看他哭,哭得這麼撕心裂肺。
好想上前抱住大傻,但我沒資格。整間學校的人,不是太蠢,就是太壞,而我也只是當中的一個……
後來我終於見到大傻口中的小妮。原來是他的姐姐,看起來很伶俐也很溫柔,沒大傻的那份傻氣。我看小妮牽著還在哭的大傻走出教官室,走出學校,傍晚的餘暉中,她伸手按上大傻的頭頂,神情沒有責怪,兩人的腳步很慢。
我、球哥、小傑遠遠的目送大傻和她。
一高一矮的身影逐漸沒入校門的另外一邊。
那之後再也沒有人見過陳大傻。他肯定退學了,但後來他又去了哪?離開這間破學校,有過得比較好嗎?我常常忍不住這樣不停的想,但想到後來才發現,自己想的都是一些絕對得不到解答的問題。
時間繼續把我往前推,沒有一絲要鬆手的意思,越接近大考,就越頻繁的派下考卷。我趴了又睡,睡了又趴,朦朦朧朧的像是活在一場夢境,睡醒的時候又忍不住問自己:「大傻後來有貼滿那本貼紙簿嗎?」
然而我意識到,永遠得不到問題的答案了。
§
考完了基測,我們三人召開最後一次棒球比賽。對我們來說也有種真正意義上,季後賽的意味。
我們結束了晚自習,學弟妹的班級則開始了晚自習。下課我們在熟悉的校園晃上一晚,然後九點半,找到一間熄燈的教室摸黑爬窗進去。
拆下畚箕的棍子來充當球棒,打擊一顆用黏膠帶加固的紙球。一切都一如往昔,好像這樣的日子永遠不會結束似的。除了少了外野手,一切沒有不同。
沒有負責暖場的投手,球哥直接站上我們想像出的投手丘。由兩排空桌椅形成一條通往好球帶的路徑,好──球要來了。
一好球。球哥的球比陳大傻的更快。
二好球。我看準了球,但這次來不及揮棒。
然後我閉上眼,球要來了,但這次我選擇閉上眼睛。球似乎要來了。
《棒球大聯盟》裡看來的打擊姿勢我比誰都更熟,稍微垮下肩膀,把重心放在前腳,然後用力的扭轉腰來帶動球棒。我憑手感就知道打中球了,一定!一定是安打!而這一次沒有玻璃碎裂的聲響。會是全壘打嗎?
我睜開閉緊的雙眼,才發現飛出去的球被講臺邊的王小傑接住。
但我開始跑,不停的跑。好像只要沿著教室邊緣跑完,就還能得分上壘。忍抑不住淚水,我沿著四方教室所包圍的棒球場,一邊跑一邊哭。他們兩人沒多說什麼。我知道自己出局了,但繼續踩過無形的壘包,一壘、二壘、三壘。校車廣播已經開始,蟋蟀的聲音還在外頭繼續,這場遊戲彷彿永遠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