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南方歷二零二二年八月十四日晚間,四災歷第十六月。
在晚飯之後,我如常回到了營地,收拾塔夫托吃完之後隨便放置的餐盤。
真早就睡著,我看著塔夫托安靜的睡相,納悶地咕嘀。
直到我正要把餐盤端走,違和感讓我停下了步伐,半轉過身打量塔夫托:
牠怎麼睡得那麼安靜……
牠怎麼睡得那麼安靜……
而那便是我失去意識之前,最後一個浮現於腦海的疑問。
滿月。
那似乎是某個只存在於我夢中某種虛構的場景,矇矓的狼族身影,圍著一個巨型營火跳舞。我也正在跳著舞——常理說那是不太可能發生的事——隨著鼓樂聲,與前方的塔夫托跳著同一舞姿。
牠跳到一個段落時,轉過身來,拉住我的手腕。儘管我想配合牠的節拍,可牠就是不擅長,一個絆倒,我們就倒在一起,然後尷尬地笑了起來。
——真開心阿,我們坐到一旁時,塔夫托大聲笑著說。對我而言也是一樣的心情,有種回到家一般的感覺,周圍模糊的樹林,或是缺乏熱度的營火,都帶有著童話般的不真實感,而我是開心故事裡的主角。
這是一場好夢,久違的好夢,暫時還不想醒過來。
不想醒過來也沒關係的,塔夫托說。這句讓我感到奇怪,但很快在被牠一頓瘙癢之後打斷了思考,不再考慮醒不醒過來的問題,畢竟能處在這種好夢裡,不醒過來也沒關係吧……
塔夫托抓住手腕的力量,傳來一陣陣的安定感,使我眼皮變得越來越沉。
直到我感到來自胸前的一陣刺痛,刺激到即將遠去的意識。
營火變得巨大、失控,強烈且點燃了眼前的環境,大得不可收拾,更蔓延到我身上。起初它沒有熱力,但隨著痛楚變得更強,我才真的感受到火炎吞噬肉身的痛苦,意識被拉回了現實,我在慌亂中抓起手邊的水瓶,往自己身上倒下,將火熄滅。
包括我與塔夫托的帳篷在內,整個營地都陷入了火海。當時的我並沒想到這場火是讓我短暫逃出死眠的祝福,只是基於生物的本能去躲避大火,同時藉著狼族對於闇屬性的親和,知道有某種比火焰還強的黑闇氣息包裹住了整片營地。
塔夫托,喂!醒一醒!我呼喊著,用盡力量去搖晃,也不見牠有一絲要醒過來的意思,全身放鬆得像一具屍體,唯有過於平穩而緩速的呼吸讓我知道牠還活著。
緊接著,一陣與環境不相符的安定感湧入腦海,無法抗拒的睡意侵襲全身。在有限的行動選項裡,我抓起放在手邊的某些重物,橫向錘打撐起帳篷的木幹……
我和塔夫托埋伏於草叢之後,遠遠地眺望鹿群。
塔夫托喜歡生命,雖然流著獵戶的血,卻不一定能狠下心對著山林的精靈放箭。偶爾像這樣,偷偷地用欣賞大自然藝術的目光欣賞著生命,是我倆兄弟的小小秘密。
很快,黃昏西落,我們一同回到新呼崙。
新生的狼孩子們集合起來,與牠們的父母一同歡迎帶回獵物的族長。是的,已經三十多的塔夫托達成了牠當初的心願,重新設立起牠印象中的家鄉。
距離最終目標還有很遠的路,而且真正了解塔夫托、知道牠孩子氣一面的,就只有我一狼了,我也只好下決心陪牠一路走下去,說穿了,就是照顧牠的一切,直到哪天有一頭母狼能接受內在如此不中用的族長。
——而在那天之前,就拜託你了,兄弟。牠總是毫不客氣地說著惹狼生氣的話。
是是,誰叫你這麼沒用呢。我沒好氣地抱怨:放心吧,我不會讓你這麼輕易死掉的……
啪咚一聲,燃燒的失去支撐的帳蓬樑木砸在我的後頸上,差點沒讓我在物理上失去意識。
這裡是哪兒?發生什麼事了?在現實時間裡不到三秒的時間,我在夢裡彷彿經歷了十多年的狼生、看著塔夫托一路如何成為新的族長。嚴重的記憶時間落差讓我錯亂,直到我重新理解狀況、記起四災相關的事情時,已經失去大半寶貴的可活動時間。
也因為兩度被火灼到,我開始相信這一火炎能夠對抗沉睡,同時也知道繼續留在這裡,早晚會被燒死。
並沒經過多少猶豫,我立刻把一部分仍在燃燒的厚布條纏在臂上。無論是什麼理由,我所感受到的火都沒有它應有的熱度,且正在逐漸變冷,意味我的感覺很快又會被沉睡感給奪走,也許我會再也醒不過來了。
在那之前,我必須把塔夫托帶到安全的地方……
塔夫托老了很多,牙齒掉得沒剩多少,曾經棕褐的毛褪灰了不少。
你真的都不會老呢,牠吃力地笑著,唯有在面對我時,總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怪笑。直到最後,牠都沒有伴侶,我曾問過為什麼都不找個老婆?牠就只會說因為有我在阿這種鬼話。
牠的日子不多了,剩下的即使是活著,也是痛楚多於快樂。即便如此,牠仍是盡力活著過每一天。
牠也有點老糊塗了,變得很愛說當年。當年在血濃於海,如何如何擔心我的斷腿;在瘟疫之災,如何如何擔心我有死後恐懼癥;在死亡之災,如何如何變得很怕火,還有呢……
總是說到這邊,牠就像是失憶一般,停住說不下去,然後總是含糊其詞地帶過:命是你救的,所以我要好好活著,不然會很虧。
我沒法理解牠的理論,但那也不太重要就是了,總之牠這幾十年裡都過得挺快樂的,也了結所有心願,牠沒有遺憾,我也沒有遺憾了。
正當我緩緩閉上眼睛,感受渾身的舒適感時,眼光餘角看見了不明的、連續跳動的影像。
那就像是最古老的電影會出現的畫面,由我最初與塔夫托結識,到我們開始稱兄道弟,到四災來臨而我們一同旅行,一幕幕的影像如跑馬燈般閃爍。
對,跑馬燈,據說將死之人會見到的東西,那是我快要死的意思嗎?開玩笑吧。
正當我因這種無聊的想像發笑時,影像停在一片火海中,視點緊緊貼著泥地面,且變得越來昏暗。
這是什麼畫面?正當我困惑不已時,身旁的塔夫托不見了,美麗的夕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無光的黑暗覆蓋了整片地面,我的身體緩緩下沉了半身,我卻沒有要反抗的念頭。
那一瞬間——事後我認為那是生物的本能最後的掙扎——我似乎明白了一切:要麼接受黑暗然後結束,要麼再堅持一會兒再結束。
沒有安全之處,整個營地都是火炎,在意識遠去之前,揹著塔夫托,也只能再爬出一步。
這不會有很大的差異,但要憑意志對抗死眠,是足以讓我感受痛苦、想讓我閉上雙眼、不再理會的事情。反抗睡意……我沒有這樣做的理由吧,只要閉上眼,就能結束了。
然而,背後的塔夫托給了我那個理由:牠輕輕地抖了一抖,像是夢話一般輕輕喚了我的名字。
朝陽,大火災後的翌日清晨。
我被陽光刺到雙眼,矇矓地醒來。前一晚發生的事,我後來花了差不多一天時間才陸續記起,當下理解到的,只有營火發生過大火、被天道門襲擊過,以及有小部分人沒有存活過來。
當我被搜救者發現時,我和塔夫托離開了自己的帳篷,向著空曠處移動,奇跡地沒被火炎活活燒死。
我的手臂嚴重燒傷、後背的毛被燒了大半,但與死亡相比還是不幸中之大幸。
在我醒來時,塔夫托就睡在旁邊,睡得十分安靜,活像一具屍體……
……直到牠冷不防地,用鼻子大吸一口氣,發出打雷般的鼾聲,喃喃說著再讓我睡一會兒時,我才無奈地苦笑,然後忍不住抽了牠的鼻子一把,把牠打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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