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決了小結巴的事只讓我鬆第一口氣,另一口氣還梗在佛劍劉那裡出不來。
誰曉得佛劍劉平常看起來空空,處理起來竟然比小結巴棘手得多!
他根本不跟我們說他的問題在哪(在腦子的話說不定比較好處理,直接放棄治療),各種逃避現實,被我們逼急了,一句「恁北嘸要啦!」立刻靈體離偶,眼不見我們為淨。
「我去勸、勸他。」
又一次的,小結巴滿滿無奈地離偶找人。
不知道佛劍劉生前經歷了什麼,解鈴還需繫鈴人,如果他情願當流浪阿飄,我這個陽間人似乎只能Let it go。
在我絞盡畢生腦汁思考能用什麼人道或飄道方式勸說他不要眷戀布袋戲偶時,小結巴帶著他回來了。
「我、我們就不要逼他了,不是每個人都有、有辦法面對自己的。」
小結巴的語氣很微妙,像在向我打PASS,又像真的要放棄。我們沒事先套好招,我拿捏不定他打的主意,總覺得他好像在對我使眼色,可是面對一個面癱木偶我真的讀取不到啊!看向那個就像失去金頂電池的死氣沉沉佛劍劉,我也只能默默點頭。
日子照過東西照吃酒照喝,我跟小結巴當真一個字也不提,就這樣憋了兩天,佛劍劉就自爆了。
回想這兩天小結巴暗示我晚上啤酒多拿幾手,面對佛劍劉時的說法是他解了一樁心事,心情大好,決定藉酒轉大人,進行他的啤酒初體驗。
酒這種東西,有伴喝更兇,配個下酒菜聊著勸著酒過十巡都不是問題。多了個酒伴對佛劍劉來說明顯有差別,尤其臺灣人很愛灌生手酒,嗨得跟嗑藥似的,可是我發現小結巴超會閃酒,反過來都在勸佛劍劉酒!我隱約明白他打什麼主意了,看向他的眼神不由得多了點敬畏。
這小結巴根本帶有隱藏型腹黑屬性吧……
那晚佛劍劉喝多了(他們附在偶上吃再多也不會胖,酒喝再多他們也不會醉,但是會茫,這點我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容易套話,我們趁勢迂迴夾攻,起初他死活不肯講,幾手臺啤下肚再多撩個幾下,他就哇啦哇啦說出了一大堆。
佛劍劉老家在雲林海線鄉鎮,自他有印象起就是在育幼院生活,懂事後才從院方得知他親生父母親雙雙入獄,不到兩歲就被社會局安排入住育幼院。雖然他在院方的安排下接受國民義務教育,但實在對念書沒興趣,高職沒混完就離校離院「出社會」去了。
佛劍劉沒有一技之長,對未來也沒有什麼憧憬夢想,跟幾個外頭認識的青少年一邊混一邊北漂,來到了臺中,認識了他的老大「萬哥」。
那位萬哥也是雲林海線出身,對同鄉的佛劍劉非常照顧,據佛劍劉自己的說法,萬哥根本當佛劍劉是親弟弟一般,還會煮飯給他吃,所以佛劍劉對萬哥非常忠心,死心踏地的那種忠心。
現實會砍人的真流氓很可怕,但已經死亡腦子又有洞的流氓可怕值歸零,於是我好奇地問了佛劍劉一些他們道上的細節,想知道跟電視演的一不一樣,誰知道佛劍劉幾乎一問三不知,既沒暴力討債過,也沒幫派火拼過,「那你們都在幹嘛?」當時人生閱歷尚淺的我疑惑著,畢竟不清楚黑道流氓的其他打開方式。
「阮大仔叫恁北衝啥恁北就衝啥啊。」佛劍劉回答得很理所當然。
「比如呢?」
「賣糖仔啊。」看我們兩個一時意會不過來,佛劍劉補充:「就藥仔啦。」
啊,毒品。
佛劍劉跟萬哥之間以「糖果(臺語糖仔)」為毒品綽號,是因為佛劍劉第一次販毒賣的就是俗稱糖仔的白板(也叫忽得)。萬哥將毒品拿給佛劍劉,交代交易地點、時間、買方跟金額,由佛劍劉完成交易。他說他們不接大單,專賣散貨,「大仔說量大容易被條子盯上,小買賣進帳慢,但穩穩賺風險卡小。」他語氣裡充滿對萬哥的佩服。
這是把毒品買賣比喻成基金投資了是不是啊?
我問他們自己用毒嗎?佛劍劉說他那無緣的父母就是吸毒犯罪被送進去關的,他才不想跟他們一樣,萬哥自己也不用毒,就是當中盤轉賣而已。
「而且哦,呷毒會不舉捏,安捏恁北是要怎麼給七仔性福?」佛劍劉用一種「是男人都懂」的表情跟語氣說道。
「切,你這款的會追得到七仔?吹牛啦你。」
佛劍劉立刻就暴跳了,說他有個在酒店上班的女朋友,人美身材好,個性也溫柔。他不願女友繼續陪酒,努力存錢想給她安定的生活,原本計劃要結婚了,結果……
「你死了?」我小心翼翼地問。
佛劍劉沉默良久,突然嚎啕大哭起來。
「為什麼,為什麼要趁恁北坐監的時候……」
他哭得撕心裂肺,木偶卻不會掉淚。平常看他耍智障習慣了,這下忽然不知該怎麼反應,我和小結巴面面相覷,只能等他自己平復下來。
佛劍劉在一次交易中失風被捕,檢方說供出毒品來源可以減刑,他不願供出萬哥,最終以販賣第三級毒品未遂判了七年多。因為萬哥及女友跟他都不是親屬關係,入獄期間不太容易能見上面,尤其他擔心萬哥若跟他接觸多了,容易讓人產生毒品聯想,於是要求萬哥別和他聯繫。萬哥從善如流,但每個月都會匯一筆錢讓佛劍劉在獄中生活好過一點。
女友曾經透過申請探監過幾次,有機會也會通電話,雖然時間受限,卻是兩人僅有的接觸機會,因此彼此都很珍惜。佛劍劉為此力求表現良好,以利獲得較多的通話跟會面機會。
萬哥和女友是他在獄中的心靈支撐。
然而就在坐牢第二年期間,女友突然銷聲匿跡,久未申請探監,電話也聯絡不上,中文書寫程度很差的佛劍劉甚至寫了封信寄去她的套房地址,也是音訊全無。佛劍劉實在忍不住,破例撥了通電話給萬哥想打聽女友的事,沒想到電話號碼竟然是空號!
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陡然自生活中消失,佛劍劉極度焦躁不安,開始有點管不住情緒,這時一位老獄友告誡他,他目前為止的優良表現若能持續下去,刑期過半後有機會可以假釋,有什麼疑問出去後再看看,能提早出去就別待滿,衝動壞事。
佛劍劉聽進去了(這位獄友絕對是他的貴人),靠著持續不斷的打電話跟寄信監持了下來(雖然都石沉大海),終於在服滿四年刑期後獲得假釋出獄。他一出獄就去女友上班的酒店找人,想不到女友早已辭掉酒店工作,時間算起來就是在最後一次會面後的兩個月之後,也就是這時候開始聯繫不上她。
佛劍劉問,她有說她要去哪嗎?
「琳琳說萬哥要帶她走,好像是去雲林的樣子哦。」酒店少爺說。
接下來的事情走向,大概離想像也不遠了。
我無法體會佛劍劉精神上有多崩潰,總之他在雲林鄉鎮間盲尋了一年多,從海線找到山線鄉鎮,終於在抖六找到他們。他們開了一間小牛肉麵店,看來儼然是老闆和老闆娘的關係。
雖然已經心裡有數,但實際目擊佛劍劉仍大受打擊,躲起來一番買醉之後,在醉意之下趁夜偷了路旁一臺車狂飆發洩,結果撞死了自己。
氣氛沉重,小結巴開了罐啤酒,默默喝了一口。
「靠,那個萬哥也太不上道了,連兄弟的女人都下手,根本是畜生!」
沒想到佛劍劉反而嗆我:「不準這樣說萬哥,恁北乎哩系哦!」
我不可置信:「大哥,我是在安慰你好不好?結果都這樣了,你還要自欺欺人嗎?」
佛劍劉只是撇開臉不講話。
小結巴輕輕說:「就、就算是這樣,你心裡也還是有疙瘩對吧?不懂為、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對你,你可能開始懷疑會不會一開始就是萬哥設計你入獄,好搶、搶走你女友?或者一切都是萬哥和你女友的陰謀……其實你很想要對質,對不對?」
「……小結巴你想像力是不是太豐富了點?」雖然佛劍劉的人生真的很像電影,也或許電影上演的就是這些真實人生,但針對別人的人生發揮想像力好像太那個了點。
「我只是想、想幫他了解他心裡的癥結點在哪,不然陰、陰民證找不回來。說到底,他、他自己才知道問題卡在哪裡、希望怎麼做或是得到什麼結、結果。」
似乎有點道理,我轉向佛劍劉:「你覺得呢?」
「麥擱問啊,麥擱問啊啦!」他抱頭大吼。
總覺得這樣逼佛劍劉有點可憐,說不定他還很茫然,或許給他一點時間想想比較好,沒想到一向溫和的小結巴忽然跳到佛劍劉身上、揪住他領子,聲音冷硬:
「你害怕面對嗎?回想一下你生前逃避的結果!」
小結巴的一反常態嚴重嚇到我,不由得脫口而出:
「你你你你還是小結巴嗎?」鬼魂還會被鬼魂附身嗎?
他們兩個還在無聲對峙,眼看氣勢上竟然是佛劍劉先敗下陣來、慢慢地垂下臉,我趕緊介入,叉住迷你素還真的腋下將小結巴放回他原來坐的位置上,嘴裡勸著:「別氣別氣,你看你氣到又不結巴了。」然後將佛劍偶衣上的小腳印拍乾淨,將佛劍偶衣領撫平,心疼無比。
小結巴緩緩坐下,又喝了口啤酒。
我靠,小結巴不會是發酒瘋了吧?
(待續)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