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Prologue §§§§
一個人走著,兩側那紫色中帶紅的山壁,如同反應心境般不斷地寬窄變化。
頭上此有彼在,無可成束的白髮也隨著行進,各自孤單飄零。
不意間停下了腳步,只因那理應看不見去向的長路傳來了彷彿出口般的曙光。
再次踏出步伐之前,過去的光景於眼前不斷飄忽。
那是──
………………
…………
……
女孩手牽著另一個年紀比自己更小的孩子,在街上跑著。
兩人身上的衣服老舊補破,年紀較大的那名女孩動起來有些彆扭的步伐,是因為要配合另一個孩子的步幅才不能全力以赴罷了,要不然她巴不得想大步一跨飛奔而去。
「快點,再跑快點!」
「嗯、嗯……」
就算刻意放慢了腳步,較小的孩子也顯得有些吃力,喘息間連話都無法好好應答。即使如此,兩人臉上依舊掛著不言而喻的喜悅。
跑在今天略為悠閒的街上,比起一個個疑惑轉頭的外地人,對於路邊的店家而言倒是看慣了的光景。穿過大街後向右拐了個彎,一小段的緩斜坡道下去再左轉,前方沒多遠的大大拱門,就是這個城市的南方關口了。
關口裡負責稽查的中年男人理都懶的理出聲打招呼的兩人,面無表情地揮了揮手示意趕快離去。
出了城鎮,繼續往郊外前進。
理所當然地失去了好走的鋪石,變成了泥土道路,如果是在下雨天路面還會四處積水,變得泥濘濕滑難走。
「幸好今天天氣不錯呢!每次下雨天總是很麻煩。」
「哈啊──哈啊── 我、我也……討厭……下雨……」
因為喘氣又不擅長調節,所以說話結巴。
「啊!我其實不討厭下雨喔,只是覺得麻煩而已。」
「欸?覺得麻煩,不是討厭嗎?」
沿著路旁而走,腳步隨日常對話逐漸慢了下來。
帆布蓋於車斗載滿貨物的馬車,些微裝飾載著乘客的馬車,也有只背著行囊或簡單貨物的,騎在馬上或是步行的人,大家緩緩跟列隊移動,等待經過關口進入城市,相反的方向也有出了關口之後逐漸加速離去的人車。
兩人邊走,時不時轉頭滿是興味地看向來來往往。
「哇──!」
瞪大了的雙眼,不自覺地張開嘴發出驚歎聲,吸引了視線落在不同方向的女孩往同樣的方向看去。
是一輛牛車。
雖然路上的數量比馬車要少但並不稀奇,通常是農家使用,尤其是當今的季節。後面的車斗除了載滿了剛收割的作物,還擠了像是搭便車的三個人,其中一個青年正慷慨激昂地向另外兩人講論述說。
這個時不時輔以手勢,高談闊論的青年男子,從裝備衣著可以看出應該是個冒險者,而另外兩人則──
「快看快看!」
女孩的衣角被拉扯著。
「嗯,我正在看。」
兩人不約而同的腳步變得更慢。
一個是乍看隨處可見的中年男人,注視著正在說話的青年,其身上一席黑色的斗篷,純黑,黑到彷彿發亮,上面無多餘的飾品,可能就連一點灰塵也沒沾上吧!有些不自然的異常感,但──好像也就只有這樣,又感覺非常自然沒什麼。
中年男人的身側,坐著另一個看來和自己年紀差不多,或是更大一點的女生,與專心聆聽的中年男子不同,心不在焉。一塊簡單黑色的披肩,披肩下面是純白的,邊角有著金黃刺繡紋樣裝飾的長袍,以及一頭藍色長髮及腰,那是比晴空還要深的藍色,很是漂亮。
怎麼看都很高貴的服裝,那是女孩從來都沒有看過的,連衣料都無法想像。
「好厲害,好漂亮喔。」
「嗯。」
「是厲害冒險者嗎?」
「比起冒險者,我覺得比較像是哪裡的貴族吧。」
兩人的對話刻意放低了音量,像是怕討論會被聽到似的,事實上在這車來馬往的道路邊旁根本沒有必要。
「鬼、族?之前在麵包店前面穿很漂亮那種人嗎?」
「欸?啊!好像又不太一樣……」
那兩個人感覺應該比鎮上的貴族又更加高貴吧?但如果是貴族為什麼會搭便車?沒有自己的馬車嗎?正當女孩思考著的同時,兩人與牛車交會。
交頭接耳間亦不間斷的視線,冷不防地捕捉到了望向自身的凝視。
兔軀一震,像是做壞事被抓到一般。
比起那目光堂堂的赤紅眼眸,女孩緩緩地移開自己的視線,想要逃跑的感覺油然而生。
「快、快走吧,已經遲到了。」
「哈哈,被看到了。」
「笨、笨蛋,快走啦!」
「嗯。」
女孩正打算快步離去,自己握拉的小手卻不斷晃動,像似在手中輕輕掙扎。
「拜拜!」
大大方方地,或是說根本沒在思考,就墊起腳尖揮手道別。
牛車上的藍髮女生也微笑地揮了揮手。
女孩也因此冷靜了下來,縱然對到了眼,自己也沒做什麼壞事又何必畏畏縮縮。
「那個人真的好漂亮喔,我以後也要變成那樣。」
較小的孩子邊說,邊一手摸著自己像男生一樣的短髮。
「嗯……是呢。」
冷靜之後,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情取而代之,有很多種的感覺全混在一起,女孩當下還沒辦法很好的理解那是什麼樣的感情。
兩人繼續向前走。
隨著一路上的往來逐漸稀疏,右方幾座綿延的小山丘也逐漸向兩人靠了過來,山丘上的鐘聲亦抓住微風一起飄盪而來。
噹──噹──噹──噹──噹──
女孩放開了手,原地作勢跑了起來。
「來比賽看誰先到!」
「啊!偷跑,不算!」
山丘上,有個女孩面朝兩人。
她一手高舉揮舞,一手倚在嘴邊大喊。
「吉娜──米亞──已經遲到了──快一點──」
METAREVEAL
§§§§ 第一章 兩人 §§§§
查德一個人向北走著。
單肩背著行囊,些微駝背,一隻手在身前隨著蹣跚步履搖擺,還像條狗一樣吐著舌頭。不過他是個人類,吐舌頭沒什麼意義。
「都是那該死的臭鳥害的。」
他嘟嚷著。
幾個小時以前,一隻翅膀張開寬如成人張開雙臂,也不清楚究竟是什麼鳥的鳥無聲無息地向查德俯衝襲去,在驚嚇之餘及後續與其纏鬥之間,腰際所掛著的皮製水壺被鳥的利爪抓破,遭覬覦的短刀是保住了並且擊退了怪鳥,但水也漏了一地。現在回想起來,大概是短刀刀柄尾端含有金屬的部份反光的緣故,他曾聽說過有些鳥類會對發光物有很大的興趣。
雖然最炎熱的季節已經過去,但殘暑未消的萬里晴空之下長途跋涉還是令人難耐。附近只是偶有小丘的平原地帶,樹蔭少的可憐,再加上沒水,他也曾試圖攔下路過的人車求助,可若不是無視他呼嘯而過就是明白遭到拒絕。
「唉── 人出門在外不是應該互相幫助才對嗎?」
平攤手掌協兩臂左右攤開,兩眼閉上搖頭而嘆息,查德有時會像這樣唱起獨角戲,當周圍沒人的時候。
側眼腰際的水壺並拎了起來,明明才換了新品沒過多久。
「沒辦法,到了『吉魯德隆』再買新的吧。」
在他面對路旁佇立著並喃喃自語的此時,眼角餘光也瞄到後頭不遠處有人影正往自己走近,是披了一襲全黑斗篷全身只露出頸部以上與膝下一半的中年男人和一個藍髮的女孩。
半瞇著眼側頭觀望了一下,心想「穿那樣看起來還真熱,腦子有問題嗎?」之後,不做多想打算回頭就走時,卻看到中年男人從斗篷中伸出了手,手中拿著的是查德這幾個小時以來最想要的東西排行榜第一名,令他不由得瞪大了眼。
一個沒破洞且鼓鼓的水壺。
中年男人拎著水壺走近查德並停了下來,一道聲音如有磁性,彬彬有禮地響起。
「我看見你似乎有所困擾的樣子,不知道這個東西能不能幫到你。」
「欸?」
與先前不斷遭拒絕相比,這突如其來的好意反而讓他一時發愣。可畢竟查德身為一名冒險者,即使想要的東西就在眼前,該有的警戒心還是會有,就算他眼神不動地釘在水壺上,腦中卻正以最快的速度整理起各種可能性。有下毒?不,在這裡毒害素不相識的我對他有什麼好處?其他可能的話……對了!吉魯德隆是附近有名的人口販子集散地,流言風聲更有大型不法買賣集團把這裡當作據點,難道是想把我迷昏了再……
此時在查德腦中,自己呈現出了雙手護住胸前並微側上半身鴨子坐的姿勢,當然他並沒有蠢到在人面前真的做出這個動作。不對!這樣的話通常是女人要不是小孩,自己一個大男人被──不、不、不,並不是男人就不可能!以前的確有聽過類似的事……
他在心中倒抽了一口氣。
然見中年男人後三指協同掌底壓握水壺,接著用食指和拇指將栓塞拔出後,突然就將水往地上倒。
「啊──啊!」
就像輕敲膝蓋小腿會反射性地往前踢那樣,查德的兩掌擅自併攏就伸出去接了水。無色無味就是平常的水,觀察不出什麼異常,再聞了一聞,又像狗一樣舔了幾下,便將掌中的水一口吸乾。吸乾後抬頭面看溫柔微笑著的中年男人,查德尷尬地回笑並點頭示意,就出手接過水壺。
一邊把水大口大口的吞下,一邊側眼觀察著中年男人身旁的女孩。
看起來十一、二歲左右,還蠻可愛……不!是非常可愛才對,還是該說漂亮,而且莫名其妙地帶有那個年紀的女孩不該會有的豔麗感。深藍色的長髮──更正確地描述是不夠黑的靛青色;寶石般閃爍的紅色眼眸是少見的顏色,仔細地看赤紅之中還散有著紫色流轉;皮膚細嫩略白,嗯,小孩子皮膚都很好,這也沒什麼。
哈啊────
依依不捨之下把水壺口從嘴上拉開,查德閉上雙眼聳起兩肩縮了脖子大呼一口氣。再次張開雙眼的那個瞬間他的視線恰巧不偏不倚和女孩對上,期間不過兩秒,女孩的視線便百無聊賴地飄到了別處。
「真是太感謝了。」
水還剩三分之一,雖然很想一飲而盡但又覺得不留一點還給人家不好意思,於是塞上壺蓋正打算歸還時,中年男人出聲了。
「全部喝完也沒關係。」
「欸!可以嗎?」
優雅地做出個「請」的手勢,查德見了喜形於色,笑的像個拿到一堆糖果的小孩。
「我看你所持有的也已經破損,不如就收下這個水壺吧。」
「蛤?」
語畢,絲毫沒有要理會查德後續反應的意思,兩人便起步超過他繼續向前行進。
拎起水壺擋在眼前晃了晃,再移開看向遠去的兩人,歪著頭想這人也太好了,還是水壺對他來說這麼累贅?算了,不過是個水壺確實不是什麼奇珍逸品,查德也懶的深思就把剩下的水全一口氣喝光。
隔一段距離跟走在後觀察起兩人的穿著,尤其是女孩,不會只是普通的平民。
冒險者?沒有攜帶什麼裝備而且還帶著小孩……嗯,也不是不可能;旅行中的商人?一件行李都沒有;哪裡的貴族嗎?那也很奇怪,幹麻徒步而不坐馬車?
啊!莫非是因故離家出走的公主──之類的?
「查德大人,感謝您拯救了大家,這是身為公主的我,為了表達感謝的最大誠意……」
他搖搖頭,很快止住了妄想。
無論如何,中年男人感覺上人還不錯,況且人脈能多一個是一個。就在查德下了如是結論的同時,腦中也飄盪起一股從來未曾有過的奇異感,奇異感所勾起的冒險者的野性直覺不斷地告訴自己跟這兩人打好關係準不會錯,因此他快步追了上去直到兩人的身後三步附近才放慢步伐,一手插腰一手搔起自己的後腦。
「哎呀!剛才真是久旱逢甘霖……」
話剛出口頓時眼睛就瞇了起來,自個兒開啟了腦內審查,這說法感覺似乎怪怪的。
「啊……總之就是,水的事情真是太感謝了。我叫查德.登格勒,是個冒險者,叫我查德就好了。可以請問兩位尊姓大──」
「哦,冒險者啊,那肯定去過各式各樣的地方。」
中年男人頭也沒回地說。
「這是當然!」
拍了拍胸脯自信的回答,雖然還沒問完就被對方插話,但這並沒有令查德不悅,相反地有種魚兒上鉤了的喜悅。
「這真是好消息,查德先生,可以請問你一個問題嗎?」
「請說請說!」
兩人停下了步伐,查德也隨之停下,停下時他清楚地看見身前女孩的雙眸之中明顯透露著無奈──即使女孩停步之後就一直背對著查德動都沒動查德也沒有認知到看見女孩的雙眸一事有任何不對──無奈之下的女孩轉身以能夠同時看見兩個人的角度,將雙方都納入自己的視野之中。
中年男人抬頭看往上方同時右手高舉過頭,食指指向天空。
「在你冒險的旅程之中可曾到過那領外之地?」
「蛤?」
著實讓人摸不著頭緒的問題。跟著抬頭看向上空,刺眼的陽光無法直視,令查德瞇起雙眼且不得不伸手遮擋。看了半晌,天空中除了太陽什麼也沒有啊?倒是有幾縷要消失似的煙絲般的碎雲。
那領外之地……嗎?聰明如查德馬上就猜到了中年男人所要問的是什麼,手指為天上意即人類領土法外之地。
「啊哈哈,很抱歉,漂在天空中的城市什麼的我也只在童話故事裡才聽過,那樣的地方我實在沒去過。」
他苦笑著臉並聳聳肩地說。
本來盯著兩人看的女孩在他苦笑過後眼神又四處飄盪起來,並重新提起步伐。
「這樣啊……」
中年男人說完跟上腳步,查德也隨行在後。
「而且故事中啊,那個城市應該是在厚厚的積雲上面,像現在這種晴天的碎雲應該也載不住吧,哈哈哈哈……」
中年男人剛才的語氣明顯有些失望,不過從他「沒有轉過身來」的表情卻又令人很難這樣認定,有種難以言喻的不協調的感覺,但查德並未因此多做深想。
本來看對方對於冒險者有所興趣,還想藉此大大展現自己的經歷及其具有的價值,萬萬沒想到第一個問題就被問倒,尷尬也就這樣伴隨著三人的步伐持續了好一陣子──或者應該說,其中有一個人覺得挫折且氣氛很是尷尬才對。中年男人的神態明顯悠然自得,而女孩則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邊走著邊踢著路邊的小石子前進。
查德想要打破現狀,拉近彼此的關係。
他把左手橫於腰前托住右手肘,右手掌則蓋住右眼並將小指橫張至左眼下方,這樣帥氣又足見睿智的模樣是查德深思長考時常會採取的姿勢,當然現實中他並沒有真的做出動作來。
隨著行進,三人的左方無聲無息地竄出了另外一條道路,竄出的道路也因為前行而逐漸親近靠攏了過來,前方不遠處亦因親近的關係已經可見兩條道路合而為一。距離吉魯德隆越近,道路的兩側也從原本一望無際的綠色草原陸陸續續地染成金黃色的麥田,金黃之中可見農民們頻頻穿梭,他們割下了一束又一束的麥子裝上路邊的車斗,準備讓牛拉車回城市裡頭。
查德腦中思考轉來轉去,企圖把這個和那個攪和在一起,忽然間他靈光乍現,急忙超過兩人向前奔去,停在了一臺車邊。
「呼……呼……那個啊,可不可以拜託你撥個位置順路載我們一程?」
啪──
在肩上用拇指反手指向後方隔有一段距離的兩人之後,立刻雙手合掌擺在低下來的頭前,才接著說。
「我們三個人走了好──久,水也都喝光了實在是身心俱疲,拜託你了!」
隨話他也微抬起頭,吊眼偷瞄。
上下打量的眼光投向查德,這個農民青年本就已經確認好裝載穩定準備要往城中出發,所以抬了一下頭意指車斗。
「沒位置了,自己走吧。」
「別這麼說嘛,就這次擠一點出來,反正你也還要來回好幾趟吧。」
查德邊還嘴,兩手邊抓著一束束的空氣模擬起將一束束的麥子放在路旁的樣子同時走近想要上車的農民身旁,對他伸出了手。
「別開完笑了!現在人手不足正忙的時候。」
不願額外增加牛隻負擔,農民的惱怒顯而易見,並不斷甩開試圖阻止自己上車離開的手。
「我們徒步旅行過來真──的很累,人啊,有困難的時候就要互相幫助嘛。」
甩開又被扒住肩膀,撥開後又被拉住衣角,這個無辜的受害者面對這樣的死皮賴臉,默默地從車上抽出了手腕粗的木棍。
迅捷地小跳步拉開距離,不愧是現役的冒險者!查德兩掌在胸前來去推著空氣,眉頭微鎖亦不忘笑臉。
「啊哈哈,有話好說,反對暴力。」
「喂──尼克──你在幹麻──動作快點別偷懶啊──」
遠處麥田裡正忙著收割的其中一人放下手邊動作對著這裡高聲大喊。
「知道啦──要出發了──」
「嘿!尼克先生,如果我記得沒錯,反正你運到曬穀場的倉庫也要經過旅店很多的那條街,就順便讓我們搭個便車嘛。」
雙手交握身前並扭動搖擺著身軀說話的這個男人其煩人的程度令尼克翻了個白眼。正當他打算無視趕離開現場而爬上車去時,中年男人與女孩也恰好走到了這個男人的身邊。
黑色的斗篷之中所伸出的手掌上躺有一個金屬製品,那是身為一個冒險者──不,只要是人都不會認錯的東西。
「這樣如何?」
是一枚金幣。
就在查德也還來不及轉頭看清楚幣面上的雕刻模樣,如此短暫的時間之中便已下車靠近,一雙手猶如慈祥的母親,既溫柔又迅雷不及掩耳地包覆起拿出金幣的那隻手。
尼克和藹的笑容宛若聖人,原來就細眼的他現在幾乎看不見眼睛了。
「人們有困難的時候本來就該互相幫助。」
話後,尼克主動將車斗偏後的些許小麥卸下,就隨便地拋放在路旁收割完的田地上,搬運的過程中他還時不時側眼偷偷觀察著中年男人和女孩。在他騰出了正好足夠兩個人乘坐的小空間後,一旁那個煩人的男人見狀露出了死魚般的眼神不斷用手指著自己。
「你就隨便坐上去啦。」
「我才不要,身體碰到小麥到時候會發癢。」
「是、是,抱歉抱歉。」
不耐煩的回答中依然夾帶著愉快心情,尼克再從車斗上清出了一個小小的小位置。
「尼克你在幹麻──丟在那邊什麼意思──」
遠處再次傳來呼聲。
「不用擔心啦──下一趟再一起載走就好──」
「你搞什麼鬼啊──喂──喂──」
四人同車向吉魯德隆出發。
一路上的話題有一搭沒一搭,這還得多虧查德是個話匣子。中年男人既會仔細聆聽也會回應,但不曾主動提起話題,女孩則是一如既往魂不守舍的樣子,對人愛理不理,即使嘗試和她對話也就只會換來她沒幾秒的視線以及中年男人尷尬笑著的道歉。
「呵呵,她就是這樣,真是抱歉。」
女孩不斷地透散給人一種空靈的美,就像個平時不識風雅的人有一天突兀地見到了一件藝術品並當下即為其美好所吸引卻又說不出究竟美在哪裡那樣,而其中又帶有些揮之不去的壓迫感,彷彿自牆角逐漸滲透進來的潮濕唐突就要淹沒屋內轉眼卻又形同錯覺那般虛幻,實在難以言喻。不過因為她是個非常可愛的女孩子,相信只要是個紳士應該都不會在意如此小事。
就在邊想話題邊觀察邊推敲中年男人和女孩的關係時,查德倒是發現了駕車的尼克除了偶爾加入對話外還會三不五時就歪頭側眼打量似的偷看兩人。
而尼克似乎也發現了他的發現。
「我說查德先生啊……為什麼會想當個冒險者?風險超高,一不小心就沒了小命,而且聽說戰利品大多時候都只有入不敷出的價值不是?當個商人不更好?」
絕大多數冒險者的收入來源都是依靠委任契約,而契約的大多數則是來自於各地域的冒險者們所組成的公會,冒險者公會多以城鎮為單位但不限於一,大型城市中往往會有數個不同取向的公會同時存在。
任務的內容實則非常多樣,舉凡人跡未至的新地探索,珍希物資的確保取得,生物討伐,護衛暗殺,跑腿、伴遊、捉姦、褓母、臨時工等等族繁不及備載,只要出的起相應報酬就找的到人幹。然而,對於契約內容擁有如是多樣性查德雖不排斥,但卻也始終認為只有犯前人未犯之險,求到前人未到之地,而見前人未見之物,才是身為冒險者應該要有的初衷。
可是也確實如尼克所言,一般常見的中小型生物很難從屍體上榨取多餘價值,例如森林、洞穴之中可以見到的,身體呈鼻涕狀的黏液團而不定型的生物「史萊姆」;或者四處都有可能見到的,擁有綠色皮膚且身形矮小僅只人類嬰孩的類人形群居生物「哥布林」之流,既難為有用之素材亦鮮少為人食用。當然偶爾會有聽過打倒的史萊姆體內有著未融化的金幣銀幣,哥布林的指上戴著不知打那弄來的寶石戒指等逸聞,真假姑且不論,若是只想靠這般可遇不可求的利益吃飯那八成會先餓死。
而屍體價值相對為高的中大型生物在數量上也相對稀少,加上不是體型、體能比起人類要更健壯,就是擁有高智力,甚至可能比人類還強還聰明。打個比方,要是眼前出現了一條傳說中強大絕倫的龍那也不是嘴上說打就打更不是打了就能贏,故大多數冒險者還是會選擇逃跑吧。冒險犯難也要量力而為,死了就什麼都甭說了,更遑論獲取高價值的生體素材。
尼克這個別有目的的疑問,無疑地深深刺到了查德作為一名冒險者的關鍵核心。真是個好問題!查德心想。他像是覓著知音,又像見到長年不見的親戚,感極涕零地緊緊抱著尼克──不過實際上查德並沒有流淚也沒有真的動作。
他只是目光如炬,像要一口氣擁抱虛有的舞臺之下那數千名幻想的聽眾一般,雙手敞開高舉。
「你們仔細聽好了!」
他深呼吸。
「如果有一個足不出戶的人,那麼對他而言所謂的『世界』就不過是他在的那間小小房間;如果有一個往來於各個城鎮之中的商人,那麼他的世界也就侷限在他來往的城鎮與商販之間;然而,如果是一名冒險者,他的世界可以從大地的中央遠到海洋的盡頭,高至天上的城市深如地底的深淵,也就是說,世界的定義對於冒險者而言就是那麼地廣大、遼闊,就是這個『世界本身』所有的所有!我──」
「嗤──」
女孩噗嗤一聲打斷了查德的慷慨激昂,中年男人聞其嗤聲亦即時偏過頭去看向從頭到尾都魂不附體又冷淡如冰的她,或者不如說,她竟然有在聽查德講話。她剛剛是在嘲笑自己嗎?不會吧,自己也沒說什麼奇怪的話呀?就在查德暗自試圖釐清之際,一個銀鈴般清脆的聲響溫文儒雅地將要沉入思緒的他撈了上岸。
「剛剛好像有什麼東西不小心跑到鼻子裡了,我──」
「嗤──」
女孩的話還沒完,中年男人便嗤聲撇頭而去,見他兩肩微顫,抿起嘴來苦憋聽似愉悅的笑聲。
「呵呵哼哼哼哼……」
查德絕不會看錯,她那赤紅的眼眸須臾間緊跟婉轉的聲音寄宿著神采望向自己,如今卻隨著一旁中年男人的嗤笑,變作宛若死魚般的空洞離開自己看向他。
然後女孩又恢復成原來不理不睬的樣子。
不過她剛剛確實說話了。
「抱歉了查德先生,打斷了你的發言。」
「剛剛怎麼了嗎?」
中年男人代女孩道歉,尼克則轉頭問道。
「嗯?啊,沒關係啦!」
查德抓了抓臉,兩人的關係著實令他摸不著頭緒。
車上沒人回答狀況外的尼克。
正當尼克悻悻然地要轉頭面回前方時,中年男人主動對他提出了一個問題。
「尼克先生,可以請問你一個問題嗎?」
「喔,沒差,問啊。」
中年男人同樣地抬頭看往上方同時右手高舉過頭,食指指向天空。
「在你人生的旅程之中可曾到過那領外之地?」
尼克隨問回頭見中年男人手指也就看向天空,不由得瞇起了眼並伸手遮擋,天氣很好,除了斗大的太陽外就只有幾個鳥影展翅翱翔在高空中。正當他疑惑於中年男人所指並打算進一步思考之時,查德早已反手抵在嘴邊一臉嚴肅地對著他,三姑六婆似的打起小報告。
「天空中的城市啦,天上。」
雖然查德講話用了氣音,但因為與尼克分別在車尾車頭,其實聲音大到整車都聽的到。
「蛤?那種童話裡的地方有沒有都不知道,怎麼可能去過。」
「這樣啊……」
中年男人人模人樣地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查德觀察著並心想,照理來說中年男人既然這麼想獲得天空城市的情報甚或想去,只得到這樣的回答應該覺得百般遺憾才對,但其臉上表情仍舊沒有給人絲毫遺憾哪怕是負面的感覺,和他的語氣明顯對不起來。
看來只能朝平靜的湖面投出小石子,探探虛實。
「話說大叔你還真是浪漫主義呢,你就這麼想去天空的城市嗎?」
「查德先生身為一個冒險者,難道不會嚮往未知嗎?」
「嗯……這個嘛……如果真的有的話是很想……去啦……」
他越說越小聲,兩手食指也在身前指尖對指尖互戳,眼神往無意義的方向飄去。
「哈哈!冒險者欸,說想去還會覺得丟臉喔。」
「呃……」
面對尼克頭也不回的嘲諷,或許查德心中的角落仍然「嘗試否定」著令自己投身而為冒險者的那最一開始的初衷,又有點無頭無腦的僅僅是想要嘴上反擊一般。
「大叔不如我跟你做個約定吧!」
查德吞了吞口水說。
他那短暫的猶豫、迷茫與追尋,中年男人絲毫不漏的靜靜拾起。
「總有一天我會變成揚名各地,流傳千古的偉大冒險者,到時候再帶你們去你一直想去的天空城市!」
「哦,那可真是令人期待呢。」
「咳咳,那麼首先,我來為大家說一些過去親身經歷的有趣冒險故事吧!」
他比手畫腳熱鬧地演講起來。
噹──噹──噹──噹──噹──
跟著車轍路旁也走出了幾座連綿山丘,從其中之一上面的老舊教堂傳來的鐘響,被風無情地吹散了。
隨路上熙攘往來逐漸繁雜,女孩微笑回應正在路邊對著牛車揮手的一個孩子,那樣的笑容在查德的人生旅途中也是頭一次見到,是過去從來不曾映入眼簾的。
她以後絕對是個大美人,查德心底確信著。
「關口要到了喔。」
尼克向後頭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