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拾、
吳平安抱著暻淥的手稍微縮緊加上音量提高,本來在夢裡酣甜的暻淥皺了皺眉迷迷糊糊的張開眼睛,見吳平安也醒了便高高興興的揪緊吳平安的衣服往他懷裡蹭了蹭「早安!」
「早。」吳平安有氣無力的順順暻淥的腦袋。
小小的暻淥似乎也讀懂現在的氣氛有點僵,盡自己所能緊緊抱著吳平安又往他懷裡蹭了蹭「不要難過……」
吳平安面無表情的抱著暻淥走向城隍「嗯,確實不用難過,再去張偉鴻他家翻一翻不就好了。」
他又順了順暻淥的後腦勺整準備要把懷裡的小小孩卸下來,城隍卻又開口了「在等等吧。」
「等?安安都被搞成這樣了還要等什麼?」一想起安安在張偉鴻家裡時一刻也不鬆懈的樣子他就覺得心疼,更覺得自己很無能。
「我以為你會想先看看吳安安的兩魂三魄怎麼樣了?」城隍依然沒有停下手裡的動作,依然蓋著印章並寫著些什麼,他撇了暻淥一眼後放下手裡的筆輕拍小小的腦袋瓜「我現在抽不了身,你帶他去吧。」
暻淥點了點頭輕扯了吳平安的衣服,示意他放自己下來後,牽著吳平安的手繃繃跳跳的找安安去了,留下還在發憤刻苦批摺子的城隍。
離去的一大一小沒有發覺,還留在原地的人不知是不是為了批不完著奏摺嘆了一口好長好長的氣。
領著吳平安到一個巨大玻璃櫃前後,暻淥趴在玻璃上細細地往裏頭看著,吳平安顫著手、五個指腹在玻璃面上滑開,直至掌心也一併貼上後,深深地吸一口氣眼珠子酸澀的翻湧出熱淚。
吳平安緩緩將額頭靠再玻璃上,大概是察覺他正難受暻淥收起平時情緒高揚的樣子,伸手握住他空下來的小拇指「雖然她現在在睡覺,但現在不會痛了,所以你不要難過……」
"不會痛了。"——
吳平安心裡藏著一個小水漥,那個小水池不太平靜,本來不斷高漲的水位,卻因一句話平靜了下來,那句簡單的話彷彿一滴藥效極強的澄清劑,原本裡頭含滿雜質混濁不堪的水質也隨之澄清,那漥盛滿憂傷及混雜情緒的汙濁汰換成欣慰和欣喜。
玻璃櫃裡擺著他帶回來的小瓷瓶,一張兒童尺寸的膨鬆軟床,上頭躺著一個雖然許久未見卻再熟悉不過的孩子,那個孩子的睡顏安詳到讓人以為他不會再醒來一樣安穩。
從九歲之後,再一次見面以來這是頭一次、頭一次在吳平安眼前的安安沒有掙扎、沒有痛苦、沒有憤怒也沒有迷茫,就只是安安靜靜的、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裏。
吳平安沒有回話只是靠著玻璃面下滑,一面啜泣一面蜷蹲著,暻淥抱著吳平安輕輕的、一下一下地拍著他的背安慰他。
「再等一等,就快能治好她了,就快了……」
暻淥的聲音漸漸地模糊起來,接著在很遠的地方播著自己熟悉的音樂,那個音樂漸漸地向自己靠近,直到近的就在耳邊吳平安才下的倒抽一口氣驚醒過來。
疑惑的抹了濡濕的眼角一把「夢?」
本來還想用大橘大綠問問城隍安安的兩魂三魄是不是真的拿回來,但他忽然發現枕頭旁的手機不知道已經響了多久,還在奇怪自己從來不會把手機放在枕頭旁邊時,又發現手機的音樂不是鬧鐘,而是來電,正當吳平安伸手要接起電話時,來電恰好掛斷了,螢幕上顯示自己好幾通的未接來電,還是來自各個不同的人,但卻都是公司的同事,唯獨少了一個人,一個令吳平安有些無所適從的人——張偉鴻。
下一個注意到的是畫面上的時間和外面才微亮的天色,星期六早上五點四十三分?強烈的違和感襲來。
吳平安皺著眉,照理來說自己應該還在張偉鴻家裡才對,大橘和大綠把自己帶回城隍那裏時,不是只帶走魂魄嗎?還搞不清現在的情況,手機又響了起來,吳平安皺緊眉頭長嘆一口氣,摸著頭頂不太耐煩的接起電話。
接著吳平安整個人從床上彈起,隨手抓起椅子上的衣服和外套套上,臉沒洗、牙也沒刷,慌忙的跨上機車出門了。
一路上吳平安的面色鐵青,完全沒有放鬆下來,打電話來的是小芳,一接電話他就知道這個語氣不太對,小芳的聲音顫抖帶著很重的鼻音和哭腔,似乎嚇得不輕……
“平安哥!我知道…我知道這個時間不對,但是可以不可以麻煩來一趟?拜託你快來我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
“慢慢講……算了。你現在在哪裡?”
“我、我跟阿德他們在偉鴻哥家附近……”
“我馬上到。”
吳平安飆到張偉鴻家附近之後就擠不進去了,他只好隨便找個位子停車,一下車就發現站在封鎖線外的小芳和阿德,緊皺著眉頭拍了小芳的肩膀「怎麼回事?」
小芳的眼睛哭到跟金魚一樣腫,一見到吳平安眼淚又開始掉抽抽噎噎的「偉鴻哥傷的很重,昨、昨天你走了之後我們就討論要去唱歌,但偉鴻哥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沒喝、多少卻很醉,我們先送他回家就去唱歌了,剛剛突然就接到警察打電話來說偉鴻哥出事了,好像是他醒了但還在醉,不知道為什麼抱著花瓶要出門,但出門大概五分鐘之後沒站穩跌倒花瓶歲了,他的頭剛好撞在碎掉的花瓶上……」
吳平安愣了一下一股寒意襲來,昨天自己是真的有去喝酒?但不是單獨和張偉鴻喝的?再什麼時候自己又被拉進幻象裡了?「他人呢?怎麼樣了?」
「在醫院手術,偉鴻哥的媽媽現在在手術室外面……」
沒等小芳說完話吳平安拎著鑰匙要去牽車,還沒走到就被小芳攔了下來「你要去醫院嗎?做我們的車去吧,阿德沒喝酒我們可以一起去。」
吳平安回頭各睨了他們一眼拍拍他們的肩膀「你們應該嚇的不輕,之後記得找間廟去拜拜收收驚,反正就先回去休息吧,醫院那邊看怎樣我在跟你們聯絡。」
「但是我們!……」
「回去吧。」
吳平安堅決的表情無聲的制止小芳繼續說下去,走到機車的每一步都讓吳平安快要喘不過氣,因為他好像知道張偉鴻抱著古董花盆出門的怪異行徑是為何,離開張偉鴻家前他的那副表情清楚的寫著——『還沒完!』。
但為什麼這麼剛好?難道這就是城隍和暻淥一直要他等的原因?一路上吳平安想著……這一切、張偉鴻會淪落到這個地步是不是自己的錯?
回過神來他人已經在手術室外了,一個年邁的身影在手術室外來回踱步,即使動作緩慢也掩蓋不了的那份焦躁讓她沒察覺到身後佔了個同樣落寞的人。
吳平安試著要動動嘴巴嘴唇卻怎麼樣也掀不開,從停車場一路走來每一步都像光腳走在冰塊上凍的他腳底發麻,腳底的麻木也逐漸向上蔓延,不安、愧疚、埋怨、懊悔……,過多的情緒參雜在一起成了針和線一針又一針將他的嘴巴縫死。
過了好久好久手術室冷冰冰的門向兩旁滑開,年邁的婦人原本緊握的雙手因為幾句宣告無力的垂下,那幾句宣告也一下、一下地朝吳平安的思緒重擊。
“……因為碎片……所以…造成腦死,請節哀……。”
除了『腦死』這兩個字再多的吳平安也聽不進去,他的腦子現在滿滿的、不斷重複著
——到底是哪裡錯了?
他不明白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當他發現偉鴻哥就是一直以來設計自己的人時,在他家裡頭打得不可開交時,他真的氣得希望張偉鴻能真的去死,他當然氣阿、當然怨阿!但是、但是……他沒想到張偉鴻就真的這麼死了?
發生這些事前他在吳平安眼裡一直是一個很好的人,要不是有他,吳平安根本不會在公司待到現在,很多時候偉鴻哥做了很多事,擋在大家面前受了滷蛋禿多少氣,他都只是這樣笑一笑就過去了,貼心地發現誰不舒服、誰心情不好,用最適當的話去安慰對方,從來都不生氣、不曾抱怨,這樣的人最後怎麼會是這種樣子?明明是這麼好的人……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又是在哪裡開始出錯的?城隍和暻淥肯定早就知道了,但為什麼?為什麼不告訴他?只是要他等?
他再次回到停車場,又跨上機車、催了油門第二次清醒的來到城隍廟前,儘管廟門緊閉吳平安還是抬腳踏進廟裡,而裡頭也和廟裡原本的樣子不同,沒有香爐、沒有跪墊、沒有供桌,而是相較原本空間要寬敞許多的公堂,這個景象吳平安並不陌生,應該是說原本有供桌、跪墊和香爐的城隍廟他還比較不習慣。
公堂前方的桌子疊滿公文和奏摺子,後頭有個人忙著蓋印章和寫字,一旁同樣是那個小官運著公文來回奔波,還沒等吳平安開口,紙疊後便傳來疑問。
「我不知道你連靈魂出竅都這麼熟練?但也不要隨便就出竅,要是哪個不懷好意的上你身,你就有苦頭吃了。」他揮了揮手一黑一白兩個身影便閃出廟門,似乎是城隍讓他們守著門外攤在地上的吳平安。
吳平安才不在乎「你說讓我等就是叫我等張偉鴻出事?你知不知道張偉鴻被判腦死了一輩子都醒不來了?你到試說說看啊!為什麼要叫我等?」
約莫過了幾秒鐘,紙堆後除了翻閱和偶爾蓋章的悶響外並沒有答句,隔著紙堆吳平安還是能想像得出城隍那冷漠、又蠻不在乎的表情,想到這裡心裡那團火就是怎麼滅也滅不掉,幾個跨步後吳平安來到城隍的桌前掃掉桌上將自己和城隍隔開的紙疊,逼他正視自己。
吳平安一拳捶在案上的紙堆,震得其他紙張飄起又落下「你知不知道!如果我早一點醒來、如果我不是先去看安安而是去翻張偉鴻家找安安剩下的魂魄、或是早一點去張偉鴻家問他到底在搞什麼鬼,那張偉鴻就不會變成這樣了,你為什麼要叫我等?為什麼要攔著我?」
城隍冷笑了一聲「沒有那麼多如果,這個結果是他自做自受。我改變不了。」他握著毛筆點了點吳平安的胸口「你也改變不了。」
他揮開吳平安的手翻開下一本摺子一面寫一面說「就像你跟我都救不了他一樣,他腦死不是我害得、也不是你害得,跟你和我都沒有關係,是他自己去碰那些邪魔歪道,所以他應得的。」
說完城隍又惡狠狠得瞪了吳平安一眼「讓你等是不要你也給捲進去,那時候要是沒從那裡出來,你也要沒了。說話小心一點我可是保了你一命。」
「不對……是我,不是誰的錯,都是我害的。」
吳平安揪緊了眉頭像是想輕了,眼睛亮了亮卻汙濁迷濛一點也沒有輕醒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