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葉州,龍府──
龍發堂於佔地百坪的府內花園愜意散步,手背身後一邊緩步前行一邊不時輕撫大方盛開的花朵,環顧四周,欣賞花草爭奇鬥豔的盛況,他滿足地輕輕嘆息。
今年天候確實詭異,初冬氣溫已能凍骨。多虧了他孫子龍涼夏敏銳覺察今夏盛產的蜜桃水分缺失、甜度低下,與果農求證後,果農表示這樣的桃子通常只出現在產季後期,因溫度開始降低而影響水分甜度,不知為何今年竟在應是水分最多、最甜的時段種出這樣的次級品。
龍涼夏取得龍發堂的同意,早在盛夏時節,以5個位置遍佈獨孤王朝的人頭空殼商會名義到綠神平原大量收購柴薪,木材在春夏兩季為淡季,產量不多,龍涼夏便以一紙合約請他們多開採了十噸柴薪,每個商會各兩噸。木材生產端在淡季不淡,收到這天上掉下來的鉅額大禮,自然笑呵呵地與龍涼夏銀貨兩迄。
入秋後的天候變化加快,人們早早就將棉襖大衣穿起,柴薪開始供不應求,價格節節攀升。龍涼夏不顧龍發堂催促賣貨,先按兵不動,隨著時間一日日過去,直到過了中秋,人民心中開始萌生恐懼,若入冬後買不到或買不起柴薪,家中人會凍死、商家無法營業,將對生存造成重大危害。
搶購柴薪風潮勢不可擋地一飛沖天,10磅木材已足夠一家多口過冬,但因群眾失控的恐懼使然,每個家庭硬是多囤10磅,甚至20磅以上才放心得準備過冬。遑論用量更為驚人的商家,均是以百磅為單位狂掃市面上的貨。
原先10磅柴薪只需1銀圓(100個銅板),晚秋時,同等重量柴薪價格來到1銀花(1萬個銅板),價格飆升了100倍。
龍涼夏見局勢進入白熱化,開始讓各地龍府的人頭空殼商會出售之前以每10磅40銅板價格收購的柴薪,但並不是直接售予平民,零售數量小而零星,管理起來費力,商會也會赤裸裸暴露於眾,所以龍府的空殼商會只售給大盤商,柴薪需求爆大量加上價格有暴利可圖,各地空殼商會紛紛回傳當地知名大盤商全都捧著錢、甚至黃豆米糧茶葉瓷器等貨品只求柴薪出售予他。
龍府的空殼商會不需要這些人微言輕盤商的人情,便指示各地商會將柴薪售予「誠意」最高者。
最後龍府的空殼商會以每10磅80銀圓(8千個銅板),這市面上「最佛心」的低價出售,10噸木材很快搶購一空。龍府也紮紮實實獲利了200倍,還不包括盤商們上貢的額外利益。
為了不留下痕跡,龍發堂在這之後解散了5個空殼商會,在成立另外新的5個空殼商會,等待下一次的良機。
他不得不說,龍涼夏這小子從沒讓他這老骨頭失望,那腦袋比他這爺爺還精吶!見微知著、深諳人心,行事迅敏俐落,最重要的是,十分有耐心,不因事態變化緩慢而揠苗助長、恐慌失序。這一點連龍發堂都自嘆不如,在龍涼夏一系列安排下來,他已不只一次催促孫子趁著市場開始熱了趕緊將手上貨物脫手,若要龍涼夏被他說服,這巨額利潤恐怕將只剩下1/4不到。
龍涼夏這些特質,讓龍發堂想起在家傳的「交易史」見過類似先祖,那便是創立商會的始祖,「龍昭」。
龍府雖不差這些財富,但這事對龍府而言,就像打了一場勝仗般深具意義及成就感。到了他們龍府這個境界,做生意最重要的已不是錢財,而是其中綜觀全局、運籌帷幄、最後取得勝利的優越感。
此時,一道身影落在龍發堂身後,他沒轉身便說道:「又跟丟啦。」
一名右邊頭上紮著可愛包頭的藍眼褐髮女子緩緩起身,神情有些無奈及氣憤:「是的。」
龍發堂轉過身,笑盈盈說道:「秋嬋吶,若要成為夏兒的妻子,妳可得加把勁啊。龍府當家的伴侶皆為貼身護衛這點是祖訓,不會改變。但貼身護衛人選……可不是固定的呢。總不能讓一個連未來丈夫都頻頻跟丟的護衛成為夏兒的妻子吧?夏兒成了龍府當家後,可是要擔大任的啊,在外頭樹敵自然也少不了,若要遇上刺客,妳又不在身邊,到時怎麼辦啊?」
龍府當家之妻皆由父輩指定,此人除了傳宗接代外,另得擔任親信一職,在事物上協助丈夫,必要時得為丈夫犧牲性命,但龍家早已在江湖隱姓埋名好幾個世代,尋仇之事早與龍家無關,目前作法僅是維持祖訓傳統而已。
秋嬋是龍發堂特選予龍涼夏的良配,在她小時入「護龍衛」不久,他就發現這女孩天份優異,做事專注執著、從一而終,便打小讓她予夏兒一同練功學武,果然成效卓越,而夏兒也沒有丟龍家的臉,對氣的運用也極有天份,小小年紀武功成就驚人。若往後有秋嬋伴夏兒身旁,他也算對兒子有個交代,能放心地前往黃泉與之團聚。
秋嬋對夏兒這個少主相當愛戀執著,夏兒說一她不會說二,對夏兒百依百順、百般柔情,所有對夏兒有利的事便卯足全力達成,遇上有敵意者卻能使出渾身解數、不惜犧牲自己也要護他周全。這當然是龍發堂買通打手做一系列測試得出的結果。
他這個做爺爺的操碎了心替夏兒挑了這麼一個良配,殊不知在兩人成年後一切逐漸變調。秋嬋仍舊對夏兒死心塌地,但夏兒卻開始有意無意地迴避著她,這讓龍發堂看得無奈又心急,一開始只覺是秋嬋做了什麼惹惱夏兒之事,將他逼走。但細想之下,秋嬋不可能主動得罪夏兒,夏兒一個皺眉秋嬋就跪地認錯了。
也許是夏兒有了他這爺爺不懂的心思及想法吧。目前他僅單純不願自己替孫子培育出完美妻子的心血就如此石沉大海。說不動孫子,就只能讓秋嬋感受點壓力,多主動表現了。
名為秋嬋的少女聽後有些慌張,說道:「龍爺,請相信小嬋對龍少是一心一意的!」
龍發堂點點頭,說道:「夏兒相貌俊逸非常,性格聰穎圓滑,英氣挺拔又武藝高強,對他一心一意的女孩,還少得了嗎?」
秋嬋顰眉低頭不語。
「夏兒轉眼二十有五,妳也19了。老夫與我妻18歲就成婚了……」龍發堂大步一跨經過她身旁時拍拍她的肩:「若妳再無法讓夏兒主動向老夫提起成親之事,屆時,老夫只好另派人選了。」龍發堂遺憾地嘆氣離去。
秋嬋內心感到一股焦慮的怒火,怪自己身為女人及妻子人選卻無法讓龍涼夏動念提親,更對其他可能成為龍涼夏妻子的女子寄予深深怨懟及詛咒。
她尚未學會讀書寫字,就與龍少一同練武,她從小至今謹遵龍爺指教,她是即將成為龍少妻子之人,她也為此而感到驕傲、為此而精進武藝、妝點自己、以此為目標長大成人。她死心塌地愛著他已十餘年,她將會是龍少的妻子,除了她,不可能有其他人。
龍發堂前腳剛離開花園,立即見得一名僕役匆忙趕來稟告國師常幽大人來訪。
***
書房裡新月琴聲繚繞,小型弦樂聲不尖細刺耳,反而柔潤如玉,琴師纖長手指熟攆地在琴上撥弄出療癒身心的天籟之音。
「龍爺,自從聽你一言,將潤命果上貢帝尊至今,似乎開始有了成效,帝尊腦子越發不清楚了,幾乎拿國政當兒戲。」常幽身旁沒有護衛,只有他一人。
「哦?常國師何出此言?」龍發堂嘴角噙著微笑,用熱水潤壺準備替兩人泡茶。
「常某近日得知,玄禮將本是鬼州預防天災或其他意外支出的急用款全數撥給了種植潤命果的寒蜂山莊。」常幽搖頭嘆道。
龍發堂僅微笑頷首,在壺裡放了足量茶葉。
常幽有些不安道:「龍爺,你說我們這步是不是走得太險了?這玄禮再如此做事不顧後果,可能將獨孤王朝領往末路啊。這對我們而言也並非好事,常某並不想殺雞取卵。」
龍發堂理解常幽話中有話,說道:「若常國師憂心北赤趁機來襲,那大可不必。鬼州銅牆鐵壁又有四王爺大軍駐守,不會因這點急用款被挪用而失守的。」
「龍爺說得是……常某只是怕啊,玄禮這情況恐怕越演越烈,往後一發不可收拾。」常幽苦惱說道:「龍爺有所不知,近期為了異星之事,玄禮已近乎不可理喻,情緒越發不穩,整天纏著常某不放,次次威脅常某趕緊找出異星,否則提頭去見。」
龍發堂點了點頭:「原來常國師是為自己性命感到擔憂啊。」
「不只是我啊。龍爺也知道,常某的小妹是當今帝后,作哥哥的深恐玄禮會將氣往她身上撒。」常幽看了龍發堂一眼,接著道:「我倆若遭殃,常家失勢事小,但龍爺這邊,將失去宮裡有力的眼線吶。」
「呵呵。」龍發堂笑瞇眼,將滾水沖入壺中,茶香頓時縈繞整個大廳,舒神醒腦:「常國師此言確實不假。」
龍發堂原本不打算搭理異星一事,所謂神諭大部分都是他為了佈局而釋放的消息,只有少數幾條不在他的控制範圍。天機寺那幫道士成天禮佛修仙,偶而有一兩個神靈感召當然不稀奇,只是他一概忽視。世上沒有神蹟,龍家之言就是神蹟。
常幽見龍發堂沒有表示,有些焦急道:「龍爺,你看……我們這時機是不是成熟啦?」
龍發堂保持臉上微笑,替兩人斟茶:「常國師,你該知道你向老夫要求的事,可不是件小事啊。」
常幽賠笑道:「當然當然…這怎會是小事呢?」
「獨孤家族繁衍興盛近500年,歷經十幾個帝尊仍將王朝經營得有聲有色,人民安居樂業,每遇天災總能逢兇化吉,實屬不易。既然國本屹立不搖,想當帝尊,你得先有過人耐心。」說著,龍發堂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是…龍爺說得是。」常幽低下頭,像個被上司責罵的職員。
龍發堂拍拍他的肩,語重心長說道:「放心吧,老夫愛子之事,你們常家出了不少力。常家既然幫助了龍家私事,老夫必遵循龍家祖訓,也會還你一次。」他順勢捏了捏常幽肩膀道:「如今你也見到固若金湯的獨孤王朝開始搖晃了,龍家能夠讓獨孤王朝迎來數百年的興盛,一樣有辦法讓其分崩離析。你啊耐心等著即可。」
常幽這才鬆口氣地笑了出來:「常某謝過龍爺。」
兩人以茶相敬,一飲而盡。
龍發堂再替兩人斟茶,悠悠道:「老夫訝異的是,帝尊聖上對異星預言似乎比想像中更為執著。」
說到異星,常幽重重啐了聲:「哎!別提了。上次搜尋落得一場空,也不知是秦清章那死老頭給了錯的方向,還是異星在我們到達之前就離開了珍珠州。」
龍發堂微微一笑:「說到養生谷老谷主……」他意味深遠地看著常幽:「聽說近日病倒了,還是遍尋良醫診治不出病因的怪病。」
常幽拿起茶杯,哼聲說道:「那老傢伙敢敲詐天機寺,常某倒要看看他有沒那個大命花得起。」
龍發堂順了順下巴鬍子,語調緩而穩:「看來,異星一事確實讓常國師忙得焦頭爛額呢。」
「這也是我此行來見龍爺的另一件事。」常幽放下杯子,一臉無奈道:「玄禮對異星之事異常偏執,像是異星一日不除,獨孤王朝便一天比一天接近滅亡似的。但目前天機寺手上握有的異星消息,除了外貌上幾個特徵外,行蹤、目的全是未知數。」
「外貌有奇特之處?」龍發堂明知故問,龍涼夏早已將資訊傳回予他,他只是想也許能從常幽口中套出更多資訊。
「據說是黑髮黑眼的少女。」
龍發堂聽後吁了口氣,看來常幽所知與夏兒的資訊相去不遠。龍發堂替他斟滿茶杯:「外貌特殊不代表什麼,也許只是普通異族人罷了。」
「這常某也知情。」常幽也長吁口氣,拿起杯子湊進嘴邊:「但天機寺實在急需一個代罪羔羊好擺脫玄禮的無理取鬧。」
「常國師不需如此緊張。」龍發堂微微一笑,帝尊玄禮對皇室歷代相傳的「百例書」預言深信不疑,平時又是個迷信至極的聖上,這次異星降世一事,正好可加以利用。他接著道:「既然聖上想要異星,那咱們就給他異星,而且是會讓他愛不釋手、捨不得殺、奉為神祈的異星。」
常幽正咀嚼著龍發堂一席話,龍發堂又注了一道熱水入茶壺,緩聲說道:「對於玄禮下面這幫仍在朝中的皇子公主,常國師有何見解啊?」
常幽摸著下巴思索一會兒,回道:「玄禮這幫孩子們確實各有特色,大皇子熾悠文弱斯文,很多事敢怒不敢言;六皇子又生性好玩漂泊,時常不在宮裡;十三公主輕竹是個乖巧的女孩,琴畫造詣相當高。其中最讓常某刮目相看的是三皇子熾寧,不僅能文能武,熟知兵法戰略,也時常擔任獨孤王朝大使前往他國交流,又孝順有禮,性格最是內斂沈穩。」
龍發堂噘起嘴點著頭:「常國師給三皇子這孩子的評價相當高啊。」
「是啊,熾寧二十有七,年紀輕輕卻能有這等表現,實屬難得。」常幽偏頭一想,說道:「是說這孩子本身就帶著帝王命啊,處事言行有帝王之姿也是合情合理。」
「依老夫之見,三皇子確實優異非凡。」龍發堂點頭,相當認同常幽的觀點,呵呵一笑:「常國師奪位大計可不是紙上談兵啊,不惜將自己妹妹兩個兒子的命格對調,說起來熾悠與熾寧得叫你一聲大舅子呢。不過這步棋,走得好。」
常幽臉色陰沉下來,嘆道:「要成大業,替常家雪恥,恐怕任何手段都是正當的。」
包括徹底改變兩個姪兒的命運。
「咱們話說回來。」龍發堂替茶壺蓋上蓋子,發出喀嚨一聲,深吸口氣說道:「若想將獨孤世家鬥下來,常國師覺得這孩子會是助力,還是阻力呢?」
常幽一驚,神態遲疑:「龍爺意思是……」
「常家說穿了是外戚,獨孤氏才是本家,這孩子明顯懷有洞察之能、治國之才,據老夫瞭解,他也並非毫無上位之意。獨孤王朝裡有他在,你還能順利登基為帝嗎?」龍發堂端起茶杯,隱含深意地看了常幽一眼:「成王之路已然崎嶇難行,常國師不會願意在路上多顆絆腳石吧?」
說完,他優雅地聞了聞茶香,從容品茶,與對面神情嚴肅、眼帶銳光的常幽成鮮明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