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一滴地,將這狹窄的1K空間收拾得越發寬敞,女孩刻意放慢了速度,在收拾的過程中湧上的是自己與母親於此的回憶。
隨著屋內越來越空蕩,她內心的落寞也與日俱增,淚珠偶爾毫無預警地滾落而下,她也總是立刻抹去淚水、抿著唇故作堅強地不讓雙手因此停下動作。
因為,承諾過母親了,要好好的、她得過得好好的,所以絕對不能被寂寞打敗,一旦被於暗中窺視著的寂寞找到縫隙,它便會無孔不入、排山倒海地湧上,將她無情地吞沒。
小心翼翼地整理著臥室、整理著這份思念的心情與回憶,她將最後一件物品──兒時她一家三口,佐藤家的全家福照片收入行李箱,拉上拉鏈封存其中。
對於明日將啟程寄人籬下的佐藤靜,要說心中沒有半點不安是騙人的,作為一個外來者,她該以什麼樣的姿態在新的『家』生存才好?
當初,撥出那通電話,只是希望有個人能拉著她擺脫悲傷、指一條明路讓自己得以振作,她從未想過要接受人家實質上金錢與物質的幫助。
她還有一筆母親留下的保險金能夠使用,雖然不多,但只要找一、兩份打工,再加上這筆保險金,日子也是過得去的。
起初婉拒了對方邀請至他家同住之事,是因為自己確實不想再給任何人造成困擾,但是那日他的一句話……
──「……阿哲的情況,不太樂觀。」
在球場上如此閃閃發光的那個男孩,至今仍未擺脫因自己失誤而導致輸了球賽的陰霾,當時感受到的共鳴──她感同身受,畢竟自己現今亦是如此。
他失去了再度奔馳於球場發光發熱的勇氣。
她亦缺乏再回到回憶之地提筆揮灑的勇氣。
兩人所處的境地如此相近,所以當她眼前,那個笑得極其溫柔、帶著些許深藏不露的男人──鈴木彰托著腮笑了:「我看妳的狀況也是如此,不如來一趟吧,或許兩個境地相似的人能擦撞出什麼火花、讓你們都能找到再次前進的契機,這同時也是叔叔的請託,妳能答應我嗎?小靜。」
這個提議對佐藤靜而言過分誘人──對於極欲想擺脫瓶頸而不知所措的她而言,這無疑是母親留給她的一線生機。
於是,她低下頭、交抱雙拳猶豫了好半晌,淡淡吸了口氣後開口:「那麼……就麻煩叔叔讓我前去叨擾了,我、我會立刻找到打工,會好好地支付房租,以及生活開銷的部分都不需要您擔心,這樣……可以嗎?」
「欸──」
「咦、咦?」
在佐藤靜提出方案後,鈴木彰也故作誇張地拉開嗓門,這樣的反應讓佐藤靜不由得有些慌張,自己是否說了相當失禮或造成人困擾的話來。
鈴木彰皺起眉、更是微微嘟起了嘴,顯然有些不滿:「哎喲,是這樣的,因為叔叔接下來的工作安排有那麼一點不太方便,我家那大少爺嘛……妳看他那種大老粗的樣子也不像是會作飯的人對吧?況且他又正值發育期,還是足球社閃耀的明日之星,叔叔原本盤算是希望妳能每天為他煮一餐熱騰騰又營養滿點的晚餐抵作房租和生活費的,如果妳堅持要打工的話,叔叔也不好攔妳啦,只是……我只能讓那大少爺每天吃泡麵或去便當店報到了。」
語畢,鈴木彰的雙瞳骨碌一轉、瞥至天花板──才怪,他寶貝兒子下廚的手藝可絲毫不亞於自己,甚至連他親媽都讚不絕口的。
「可是,只是晚餐的話,總覺得……」
總覺得──虧欠人家的遠遠不足,只是每日煮一餐的程度就能抵扣房租與生活費,這樣實在太令人過意不去。
因為自身經歷與工作的關係,閱人無數的鈴木彰在看著女孩此刻真心感到為難的神色而確信了──她是個好女孩,看樣子薰與和也先生教導出相當善良貼心的女兒。
「如果妳真的過意不去的話……那、和我家阿哲排班輪流負責家事如何?畢竟住一屋簷下,總也有打掃、洗衣之類的家事需要做,有什麼勞力活儘管丟給那小子就是了!啊、對了,不準妳一人包辦哦,孩子他媽說過,會做家事的男人才有魅力,為了寶貝兒子未來的幸福著想,叔叔我可不打算嬌慣那小子!」
佐藤靜垂首,回想起母親提及鈴木彰時的模樣也淡淡地笑了,確實如母親所言,是個熱心風趣又可靠的人,她也頓時理解了,和父親私奔而與家族親戚全斷絕了關係與聯絡的母親,何以只與青梅竹馬的鈴木彰保持著一定程度的聯繫。
「……謝謝你,鈴木叔叔。」
「別這麼說,阿哲就拜託妳了。」
鈴木彰誠摯地朝女孩低下頭,這樣的情景讓佐藤靜與過去曾經歷的某個情節重疊在一塊兒,心底不由自主地揪得死緊,她趕緊捂著心口、也禮貌性地低頭回禮。
──為人父母真是相當偉大,總是能為了孩子向她這樣微不足道的女孩低頭。
這次,她絕對不能再重蹈覆轍了。
──佐藤靜,妳得切記,必須拿捏好自己的分際與他人的距離,千萬不能再造成他人的困擾了。
女孩於心中再三叮囑自己,一遍、又一遍……
今天是週末假日,一早,鈴木彰便出門接故友之女,順道帶她去採買些欠缺的日常用品,鈴木哲則是待在家中打掃整理環境,畢竟平日只有他一個男人在家裡,總是隨興了些,難免有些凌亂。
「呼……」
裡裡外外忙碌了兩個多小時,鈴木哲在巡視過環境以後才大氣一喘,總算能鬆口氣,坐上鬆軟的沙發上還不足五分鐘,他便聽見自家汽車即將駛入車庫的聲音,雖然因為疲憊想再多歇息會兒,但是他仍舊揚起微笑起身,為他們開門迎接。
打開大門,便見父親肩上揹了一只大行李袋、手上也提著賣場的購物袋,鈴木哲趕忙接過這兩只袋子,鈴木彰率先走進屋內、探出頭喚道:「外頭冷,先進來吧。」
行李箱滾輪的聲響似是隱隱透露著主人的緊張與不安,聲響伴著身著駝色大衣的少女入了屋內。
「我介紹一下,小靜,這是我兒子,二班的鈴木哲。」
鈴木哲主動向她點頭致意:「妳好,聽家父說我們在同校,以後妳在學校有遇上什麼事,也可以直接到班上找我。」
女孩靦腆地頷首,鈴木彰又接著介紹:「阿哲,她叫佐藤靜,詳細情形剛才我在路上都和她說了,接下來就拜託你了。」
「你、你好……我是佐藤靜,對不起、總之……非常抱歉,給兩位添了這麼多麻煩。」
女孩的鼻子似是被外頭溫度給凍得些許泛紅,她先將右側瀏海塞至耳後,這便誠摯地向鈴木哲鞠躬致意,由她輕柔的嗓音中帶有些微顫音,便能知悉現下的她強作鎮定、緊張得很。
聽見她的名字,鈴木哲若有所思地反芻:「佐藤靜……這名字……」
女孩清秀的臉上滿是疑惑,她眨了眨水眸等待鈴木哲的話語,還不待他思考出一個結果,鈴木彰走上前來、由他身側經過時順道拍了他腦袋一掌:「別一直讓人站在玄關,笨兒子!」
下意識地撫著腦袋,鈴木哲以手勢請佐藤靜跟隨父親的腳步入內,她點頭示意跟上,在行經鈴木哲的眼前時,見到她側臉眸中的絲許憂鬱,記憶立刻鮮明了起來。
「啊!我想起來了,妳是美術社的嗎?好像、好像是六班的?」
見兒子又把人給押在玄關,已進入客廳的鈴木彰喊:「阿哲──!」
「噢!抱歉,請。」
三人先忙著將佐藤靜的日常用品全打點歸位、並向她介紹家中構造,一切處理妥善後,鈴木彰抬腕見錶時間臨近中午十一點,他思忖片刻便說:「這時間……我先走了,阿哲,中午你帶小靜出去吃飯、帶她熟悉附近環境。」
「爸你不留下吃午飯嗎?」
「不了,昨天我只上半天班,現在我要趕回公司處理落下的業務才行,有事直接給我打電話。」
「好。」
鈴木彰揚起微笑面向佐藤靜說:「妳也是,有什麼事儘管向阿哲或我說就是了,別見外。還有,買東西需要人提這類的體力活也都儘管指使他,運動部成員,沒什麼優點、就是精力旺盛!」
佐藤靜淺笑躬身:「是,叔叔路上小心。」
「路上小心。」
送鈴木彰至玄關,帶上門後,興許是同齡人之故,兩人顯得有些尷尬,只是點頭示意之下一同回到客廳坐了下來。
女孩始終微微垂首、極不自在的模樣,鈴木哲認為自己身為東道主有必要先釋出善意,他則率先開口:「那個、佐藤同學,妳不用拘泥,這裡就是妳的家了。」
「是……不好意思,造成這麼大的困擾。」
「唔……總之,我希望妳別再道歉了,這屋子空得很,多妳一個人造成不了什麼困擾的。」
「……是。」
女孩半覆眼簾,無法藉由話語說出口的道歉,此刻也肯定又在她心底話作言語不斷訴說著吧。
「對了,剛才話說到一半,其實我在今年學園祭陪朋友去參觀美術社的展覽有看到妳的作品,本來還不是很確定,但是剛才搬行李上樓的時候看見一些美術用具,這下確定了。」
佐藤靜面帶略顯無奈的笑顏頷首:「那幅畫……那幅畫被老師給批評得一文不值,那樣的作品還在學園祭這麼大的場合展覽真的是……相當丟人呢。」
她強顏歡笑著,表情明顯是受了傷的模樣,聞言,鈴木哲認為自己雖然不懂畫作這類深奧的藝術,也許他這個門外漢說出來丟人現眼,但是見女孩的神色,他覺得自己就算丟臉一回也得說出真實的感受才行。
於是,他搖了搖首說:「不,那個、說起來也許失禮,我是個門外漢,但是我並不認為那幅畫差勁,覺得光是看畫作就給人一種溫暖、詳和卻又隱約中幾絲混亂與寂寥,就因為我認為畫得不差,所以整間美術教室走遍了,我只記得妳的畫作和名字,再加上今天見到妳本人,確實……給我與畫作印象相符的感覺。」
佐藤靜瞠圓杏眼,直視著鈴木哲,被這樣凝視著,他有些不敢喘息……擔心自己是否說錯了話而反覆思忖,毫無預警地,兩行清淚便沿著臉頰滑落,突然湧上的淚水似乎連佐藤靜自己都嚇了一跳,鈴木哲隨即抽了兩張面紙遞上,她在接過面紙擦拭自己的眼淚時,仍然不停道歉:「對、對不起……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會這樣,對不起……」
不消多久,她的情緒似已平穩不少,鈴木哲這才問:「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麼?」
她連忙搖首道:「不是的,不是這樣……我只是很高興,有個人能看得懂我的畫,因為……我最近狀態似乎不太好,有一幅無論如何都想完成的景色,卻怎麼也畫不出來,在這種低潮時能被認同,真是太好了,再加上……其實創作那幅畫的時間點是母親入院兩個多月的時候,當時……當時醫生已經要我作好心理準備,母親隨時都可能會離開,所以我……」
言及此,她的唇角雖然掛著一抹淺弧,但是她已低下頭,想必是思及母親又覺感傷。
讓她一味沉浸在思親的悲傷情緒中似乎也不太好,鈴木哲站起身說:「很冷吧?妳等我一下。」
他走至廚房,燒了熱水沖了兩杯熱可可走回客廳,佐藤靜接過熱可可後向他致謝,會在這時候沖熱可可,純粹是鈴木哲曾聽說過攝取糖份能讓人心情愉悅的說法而已。
他坐回位置上,取了遙控器打開電視道:「剛才也忙了一早上了,先看個電視、稍微休息一下再出門吃午飯吧。」
「嗯。」
在按下頻道切換鈕時,鈴木哲考慮過是否該詢問她是否有想看的節目的問題,但是他擔心這樣的動作又顯得太過刻意──太過刻意去照顧她,反而讓她難以對此產生歸屬感吧,畢竟如此像是客人一般被對待著。
頻道轉換至體育臺,正好播送的是高中足球冬季大會的相關報導戰況,一見此,鈴木哲的臉色匹變,立刻按下關閉電視的按鈕,望著眼前漆黑一片的電視螢幕胸口止不住地起伏。
……不想看到,不想再看到因為他的失誤而導致全隊錯失晉級機會的這些相關消息。
「鈴木同學……?」
看著他的模樣,佐藤靜不免有些憂心而出聲輕喚,這才察覺自己失態的鈴木哲慌忙地換上不自然的笑容:「啊?呃……我、我現在就有點餓了,喝完熱可可我們就出門好嗎?」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