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華[1],你有空嗎?我想向你問一些問題。」
「好,沒關係。」
「『大』的反義詞是?」
「『小』。」
「『寬』的反義詞是?」
「『窄』。」
「『高』的反義詞是?」
「『矮』。」
「『快』的反義詞是?」
「『慢』。」
「那『罪』的反義詞是?」[2]
罪?何謂罪?偷呃拐騙,姦淫擄掠,算「罪」;殺人縱火,更是「重罪」。但仔細想一想,這並非「罪」,而是「惡」。作姦犯科,破壞社會安寧,其行為並無反映自身對違背道德倫理的愧疚和自責。與其說「犯罪」,不如寫成「作惡」更合適。儆惡懲奸乃其中一種處理手法,「行善」亦能清洗惡行帶來的瘴氣,所以「惡」的反義詞是「善」。但「罪」已根深蒂固在人的心靈中,單憑「行善」不能闡述內心的罪,讓人明瞭,得以洗脫。同時,每人的罪各有不同,每人需要懺悔的內容大有迥異,如何憑教化洗滌一生之罪?歸根究柢,甚麼是罪?我們為何有罪?為什麼別人覺得我有罪?既然各人理解的罪無共同點,罪卻無處不在,互不干涉,那我能作出的結論只有……
「罪應該沒有反義詞。罪只是一種標籤。」
我彷彿一頭跳進一條湍急的河流裡,被一名僧侶拉起來,送我一記當頭棒喝。
「當然,我不是教唆你故意犯罪。這樣是『惡』,對世界毫無益處可言。但是我需要提醒你,這個世界,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多『正反』。人對兩極的看法,大多出自在世時接觸的『常態框架』[3]:你認為是這樣,就是這樣。事實上世界根本並非這樣運轉。」
例如呢?問起來,腦袋的確塞滿了一堆想法:新西蘭的毛利族人,以刺青承傳民族數百年來的文化結晶。他們甚至會把紋身刺在臉上作為簽名,刺上特殊圖案以示顯赫地位。但對於普遍亞洲人來說,刺青真的可以隨意紋上嗎?紋上刺青便是一生,永不磨滅,永不褪色。有甚麼意念需要記上一輩子?一邊廂是至高無上的地位與榮耀,另一邊廂卻是纏繞一生的詛咒。紋身的意義何在?是贖罪、謝罪,還是對一個民族的景仰?純以地區而論已見極大分歧,那同樣是亞洲人,部分現代青少年似乎徹底豁出去,紋上自己喜愛的文字、值得紀念的日期、蘊含玄機的圖案,甚至有人把戀上的虛擬偶像刻在手臂上,難道他們會認為此舉乃大逆不道,忤逆祖宗嗎?他們已經超脫了紋身所帶來的,來自世俗的歧視眼光,同時砸破二千多年來,中華民族引以為傲的儒家孝道:身體髮膚,受諸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這,合乎常理嗎?
常理?「常理」跟「定理」相同嗎?「太陽從東邊昇起」是定理,「地球圍著太陽公轉」也是定理。莫非我站著地球的背面,太陽就由西邊昇起;每個人向同一方向走,地球就會停止公轉?只不過我們把一些很主觀的判斷習以慣常,讓我們以為「常理」就是「定理」,一旦違背認知便會直打哆嗦。好比聽到一句:「大老鼠跳到小象的背上[4]」,令人起了雞皮疙瘩。我們都認為,老鼠很小,大象很大,但如果拿一個比大象更大,比老鼠更小的來比較,老鼠、大象的大小之差便蕩然無存。而把這差異無限淡化的,是甚麼?尋找一個老鼠長得比大象大的地方?找一個更貼切的比喻來代替老鼠與大象?還是不要拿兩者來比較?
「我還是不明白。」
「不打緊,這概念很玄妙,不明白是正常的。你願意的話,擇日再談。」
回到家裡,思緒還是很紊亂。甚麼是大?甚麼是小?為甚麼「反義詞」會存在?而為何「大」字被說出來,我們便立即聯想到「小」字?人類是一種很喜歡對立的生物,早在呱呱墜地不久,我們便學會了比賽、比較,跟同儕決鬥。幼稚園的體育課,比賽誰跑得快;排隊量度身高,比較誰長得高;甚至剛上小學不久,對世界懵然不知,就面對第一次考試——證明誰叫聰明,誰的記憶力、邏輯思維較強。種種評估下,得出的結果,難道可以大膽斷定,那小子前途無限,必能大放異彩;還是直接替那小子挖下墳墓,讓數十年的未來躺在黑暗,度過餘生?誰也不能蓋棺定論。人自小便擅長創造對立,製造一堆定義,畫下楚河漢界,非明即暗,非黑即白。在一個充滿對抗和紛爭的社會,戰爭無處不在,而苗頭往往都是一些帶著主觀意見的審判,在還未弄清對方底細便全部撂倒,辨別是非,判斷好壞。
人喜歡對立。
看電影時,角色鮮明的,相比亦正亦邪的,佔大多數。主角見義勇為,捍衛和平,拯救世界的劇本,屢見不鮮。但主角一定是「好人」嗎?「壞人」是甚麼原因而「變壞」?有些會詳細解釋其來龍去脈,但有些則會選擇輕描淡寫。雖然近期不少例外之作嶄露頭角,各影評人也大力推崇,但觀眾仍會沉醉於兩極的對決之中。魁隆[5]的一個響指,使不少觀眾萎靡不振,不過很少人探究魁隆的「壞」——他,是一個純粹的惡人嗎?孰好孰壞是主觀判斷,應該毋須從研究哲學的角度便可以理解。早從我答卷的時候,便已得知「主觀判斷」是最難得分的一類題目,因為這牽涉到答題者與評卷員的個人想法。最簡單的一類題目,單純要求考生分辨某處是否「接近地鐵站」。接近?多短距離才是「接近」?掃管笏往屯門站[6]算接近嗎?用什麼準則釐清「接近」與「遙遠」?當考生嘗試以個人認知作答,才發現跟評卷員有天淵之別。錯不在自己,卻慘失寶貴的分數。
有些人不喜歡對立,但他們被迫對立。
越想越覺得煩擾。於是在晚上,我決定出走,到達一處杳無人煙的海邊。月輪高掛,皎潔的月光一瀉千里,在海面泛起的漣漪上閃爍,伴隨著群星的點綴,叢林的低鳴,坐在碼頭的石墩上,讓海風輕輕掃過頭髮。遙望天際,天、地、海,連成一線,相映生輝。大地看起來更廣袤,方圓幾公里內的景象都被濃縮。隱隱見到各戶人家的燈火,聽到漁船歸家的馬達聲,嗅到海水沖刷上岸的鹹香。天地海,相比我們,誰更大?老鼠、大象,跟天上的眾星相比,簡直無法比擬。我們所做的一切,放在全世界,甚至以全宇宙的角度,其實不值一提。那麼,執著一個又一個的對比,而對當時的結果有所介懷,的確很滑稽。大象的每一步都轟鳴大地,但把視角放遠、放大,就大可忽略。這也可以應用在時間線上——亞歷山大大帝厲害吧?他差點征服了整個世界,不過他英年早逝。能活得長壽又如何?也只有不出一百年。人類只擁有大約一萬年的輝煌時期,就劍拔弩張,狂妄自大。君不見地球曾經擁有一種陸地霸主,稱霸大地過億年,最後被隕石擊倒,灰飛煙滅?這也只是一億年,只是地球史的一小部分。我們擁有一點豐功偉績,就值得吹噓?歷史不會牢記我們,擁有我們的記憶已屬僥倖。我們的一舉一動,在大地上恍如螻蟻搬石頭,螻蟻很高興的緣故,是因為牠今日搬了一顆寶石。
我到來時,月明星稀;我離去時,月明星稀。
我畢竟也是一隻螻蟻,需要應付螻蟻之間的競爭。我不可能單憑思考虛無縹緲的哲學性問題,而荒廢學業,失去工作。我亦不能經常跟同學們討論這類話題,他們以為我是瘋子,不如談論「今日吃甚麼」更實際。取而代之的,是我們如何迴避這些棘手的相對性議題,以及減少它們對我們的認知影響。
這晚我做了一個怪夢:同樣是我認識的風景,同樣是我認識的大地。它,扁平了,上方被一幅深邃無垠的宇宙佔據;下方被一隻碩大無比的贔屭托起。偌大的土地一片荒蕪,唯獨中央豎立著一棵枝葉茂盛的槐樹,樹下坐著一名少女,躺在樹底乘涼。她,有著上頂寰宇,下壓巨鱉的壓力,卻在夾層中逍遙自在,悠然自得。我正想努力靠近那少女時,我夢醒了。夢裡的宇宙扭曲、混沌;龜殼粗糙、不平。醒來的瞬間,感覺世界的秩序恢復了。但我總覺得那夢有蹊蹺:見到卻碰不到,圓的變成平的,混亂與帖然,種種強烈反差下的虛擬世界,讓我決定把夢摘錄下來:
我看見 鏡像倒錯 維度粉碎 理智泯滅
我看見 大力神龜 肩負著 無盡的罪孽
我看見 初音未來 哼著無語言的 樂章 [7]
徘徊在兩個時空之間 無拘無束地 徜徉
我看見 寰宇再度膨脹 大地壓成扁平
我看見 但我不能觸碰 只因那是幻境
翌日,我把這首詩交給老師看。老師似乎明白箇中含義,又明瞭時下年輕人的潮流,在蹙眉的同時,又暗暗微笑。我正揣摩老師的反應時,他的回應有點意料之外:
「你都懂了——『在夢中』。」
「即是要把想法留在夢中?」我有點困惑。
「不,要常存心中。即使你知道是一項不可能任務,但心裡的態度是怎樣,你看到的世界便是怎樣。」
要摒棄對立?立即想到「與世無爭」的概念。第一時間聯想到「曳尾於塗」,但要完全逍遙,不依世俗想法生存,實在太天方夜譚了。但要打破「相對」的概念卻非常簡單——不要太執著於相反概念。跑得不夠快,我要比你更快;考試分數太低,我鐵定要當第一;長太矮沒有自尊,我進行增高手術,即使打斷骨頭也要長得更高......這,有用嗎?好比有些人,有些地區,有些國家,建全世界最高的摩天大廈,炒全球最大的炒飯,挖全球最長的隧道。這些記錄只限於人類的認知,記錄打破了便毫無意義。這,有用嗎?
我大致猜透「在心中」的內涵,大概是準備跟網民隔空對罵的時候,猛然想起那句「你認為是這樣,便是這樣」,原來當一個人盲目為個人見解辯護,是可以不擇手段,目空一切。沒有對立一面,我便沒有合理理由跟別人對罵,頓時心平氣和,同時理解網民的躁狂。
相對與否,是一種個人態度。
注:
1. 「漢華」是一個假想主角,故意改成「漢華」而不是「一心、允行」是有意思的,大概濃縮了自漢族以來,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意念與夙願,同時提醒後世中華人民,不要再重複犯錯。
2. 出自太宰治《人間失格》裡,最著名的一句對白。
3. 出自康納曼《快思慢想》。
4. 同樣出自《快思慢想》的概念。
5. 《復仇者聯盟》的大反派。
6. 影射一個樓盤廣告;同時提供一項實際數據以方便參考:兩個地點直線距離大約5公里,使用最短距離的道路需要6公里。
7. 初音未來是一種電子音樂製作合成軟體,存在「無語言」,是當編曲者完成作品但尚未完成填詞部分,就能製造「無語言」的效果。同時,這種概念亦可以代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