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作為鏡文學簽約作品
編修版為責任編輯監督定稿版
有新增約1萬字情節,以及全文經過整修
若是首次閱讀的讀者,建議閱讀此版喔
※
吳莙蕓送完這一天的貨,回到她所屬的營業所,俐落地將車停好,隨即來到理貨區進行今日第二趟拉貨工作。
貨件不會說話,它們靜靜躺在理貨區,任憑吳莙蕓走來,將屬於她那條路線的貨物連同整個棧板拖到定點去。地上畫有日間送貨路線專屬的格位,許多其他路線的學長,在這個時間點早已把自家的貨物拉好,並移動到定點,因此她能夠用來周轉的位置並不很多。
每一車貨的重量都不容小覷,那些早已定位的棧板,可不是說移就能移的。她艱辛地在貨堆當中左閃右避,疊貨的過程是既枯燥又疲勞。
「唷,莙蕓妳回來啦。」一位身材精壯,蓄著平頭的中年男子身上揹著圓桶包問道:「也是不負期待啦,妳又是最後一個回來的。」
「崔大哥。」吳莙蕓面露難色,有些膽怯地點了點頭。
見她有些侷促的樣子,那姓崔的男人卻顯得有些滿意,「我早說過了,這工作不適合妳這種小女生。不過也是啦,高中畢業而已,妳也沒什麼工作好做的了。」
吳莙蕓聽在耳裡,雖是有些不太愉快,但她素來在同事之間喜怒不形於色,當下也沒什麼表示。
崔篙壘是黃柴物流這處營業所的所長,吳莙蕓在他眼皮底下工作,轉眼也有兩年的時間。
他當然不會不知道,這位年輕的小女生,雖然總是較晚回到所上,卻從不喊苦,也不依賴同事。她所跑的路線,是老學長們公認最難跑的爛缺,丟給她這樣的新人,一來是打算看她出洋相,二來是這條路線通常也沒什麼貨。
貨件少就代表油水少,但走過豪宅社區「王群天廈」的這條線,顧客要求特別多,麻煩也跟著多起來。於是在物流士之間無人不曉,這「王群線」是貨真價實的爛坑,沒得抽成,又容易收到客訴,突發狀況多不勝數,總是毫無意義地在加班。然而自從吳莙蕓接手這條路線,兩年來,顧客非但對她讚譽有加,更常誇她勤奮、聰明又漂亮,還有人特別送禮物到營業所來,說她是個小明星都不為過。
像這種程度的善意,別的物流士可沒那麼簡單遇上。崔篙壘與其他同事很快便認定,吳莙蕓如此受到顧客抬愛,只因她是個外型可愛的小女生,在這綠葉叢中一點紅的職場上,顯得特別珍貴罷了。
吳莙蕓默默拉著貨,她也明白崔篙壘在下班的途中,特別停下來講她一兩句,也就是想找麻煩而已。
「怎麼不說話?」崔篙壘有些得寸進尺地逼問道:「是太累了,還是不想鳥我?是不是因為妳高中念資優班,看不起我只有國中畢業?」
當然不是——吳莙蕓在心底大聲喊道,但一見到崔篙壘身上與自己相同款式的制服,她亟欲脫口而出的辯解,又默默吞回了肚子裡。
高中時代,由於她頭腦好,成績優秀,在同儕之間特別容易受到師長的注意,雖然惹長輩疼愛,卻也因此遇上了霸凌。長相並不算特別出色的她,當年也像現在這般身材嬌小,下課時間的推打少不了,但凡文具失蹤、桌椅損壞,或甚至是被嫁禍一些莫須有的罪名,更是家常便飯。
看崔篙壘不算友善的態度,那些曾經與她身穿相同制服,一面欺負她一面大聲訕笑的嘴臉,又再度一一浮現出來。
「我告訴妳,要不是因為妳爸爸是黃柴物流的大學長,沒有他帶妳進公司,誰敢用妳這種沒用的小女生。」
崔篙壘整套酸話就像是說給空氣聽似的,他自顧自講完,掂了掂他的大圓桶包,「下班的時候記得把門關好來,知不知道?還有,我已經把大家的下班卡都打完了,不要再重複打卡,知道嗎?」
「好的。」她小聲地回應道,哪怕她從來也沒犯過類似的錯誤,但崔篙壘每一次離開總要叨唸一次。
停車場那邊傳來崔篙壘驅車離開的引擎聲,日光燈幫襯著她的身影,看上去有些單薄。但她依舊揮汗完成所有的工作,手腳也並不慢。
月光灑落一地的銀白,夏夜的徐風在黃柴物流營業所恣意吹拂,她與大夜班的理貨員錯身而過,信步走向機車,發動了引擎。
那噗嚕嚕的輕型機車排氣聲浪,比之夏天的蟬噪,要來得更安靜,甚至不足以趕走她的思緒。
分明是盛夏,分明已經疊貨疊得汗流浹背,但半夜一點鐘的夜路上,吳莙蕓還是覺得有些冷。
地面上的白色標線一路向後飛掠而過,閃著黃燈的路口一個接一個,在回家二十分鐘的路程裡,她在腦海裡想著爭雄保全督導米正吉的那句話。
尊嚴是要自己贏來的。
回到家裡,接近半夜兩點,即使是這樣的時間,客廳卻依然亮著燈。
「我回來了。」
吳莙蕓盡量讓自己面帶微笑,裝作依舊精神飽滿的模樣回到家裡,在那裡等著她的,是同樣在黃柴物流擔任物流士多年,在不同營業所服務的吳星炙。
「爸,其實你可以不用每次都等我回家啦。」吳莙蕓將父親仍揣在手中的制服搶過來,「洗過澡了嗎?衣服先給我拿去洗吧。」
「阿蕓,爸爸是自己想要等妳回家,不是勉強做的。」吳星炙露出一貫的微笑,就像是吳莙蕓一樣強打起精神,「看到妳安全回家我就放心了,唉——有時我也會想,介紹妳跟爸爸做一樣的工作,到底對是不對。」
「爸你就別想這麼多啦——」吳莙蕓提著洗衣藍走向設置在屋簷下的洗衣機,「先去洗澡,然後隨便吃點東西就睡吧。」
作父親的「嗯」了一聲,這才甘願起身,去浴室進行他每天短短不到二十分鐘的淋浴。
吳莙蕓則是連忙把頭髮撥到背後,用髮夾簡單紮起來後,便如同有三頭六臂一般快速張羅起微波鮮食、洗衣以及其他家裡的瑣碎工作。
父女兩人相依為命的家庭,同樣做著物流工作的吳家,生活風景就是如此侷促。
在家的時間彌足珍貴,短短的一小時之內,洗完衣服、洗澡,吃完遲到不行的晚餐並就寢,是母親過世以來至今每一天的光景。
隔天早上五點又要起床,六點以前到達公司拉貨,從辦事員手中接過送貨單。派單、拉貨、發車、送貨、回程、二次理貨。日復一日,這樣的循環似乎可以一直持續到永遠。
洗衣服時,她從父親的外套口袋裡意外掏到了薪資條。上面明明白白揭露了跟基本薪資一模一樣的底薪,另外都是些巧立名目的送貨獎金。每送一件貨可得幾塊錢,一個月也難得一天休假,就這麼死拖活拉,每天超過十二小時以上的工作時間,才換得讓一家兩人堪堪度日的薪水。
兩年多的就職歷程,她何曾把尊嚴放在心上過呢?望著薪資條上揭示的基本薪資,以及明明總是超時工作,卻總是掛蛋的超時加班費欄位,她在心底暗暗下了個決定。
「如果我更加力爭上游的話,爸爸和我是不是都可以不用再這麼辛苦呢?」
喃喃的細語只有夜風聽得到,她在洗衣槽前忙碌的身影搖曳著月光,願望微渺,幾乎要被月色與蟬鳴給吞噬。
於是乎,儘管半夜兩點,夏夜短暫,吳家的燈火依舊昏黃,在沉寂的街頭,孤單地點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