巖山各處滲出的水流形成小瀑布,最終在地面附近匯集成一條長長的河流。河流從地下越過高聳的山脈,來到巖壁的另一側,便是有兇猛野獸棲息的鱷魚池,丟棄無用奴隸的地方。
越是危險,我就越要往那邊闖,這樣那些人想追上來抓我的心情可能也會減退一些,因為他們會以為我很有可能自己掉進鱷魚池裡。所以,我的目標就是河流旁邊的山壁。
靠近一看,山壁比我想像得還要高聳,也還要陡峭,但這點程度對我來說不成問題。
等逃出去之後,我打算一直跑一直跑,一路跑回村莊,然後找到阿爾。我相信阿爾一定不會死的。
「前進!動作快點!」
監工們脾氣暴躁地指揮隊伍,我們一個接一個踩進膝蓋深度的河水中,冰涼的水流沖刷的感覺相當舒服,下游很快就被我們身上的灰泥煤炭染出一絲絲黑線。
我不停環顧四周,確認每個監工的位置。他們全都站得離我們很近,這裡和山壁之間又有些距離。跑的話是三大步,但是我跑得起來嗎?我已經很久沒有跑步過了。
「看什麼看!小子,快洗乾淨上來!」
一名監工甩著鞭子朝我靠近,我下意識地斜傾身體躲避,雙腳絆了一下。那瞬間,我突然覺得趁現在跑是個好主意。
於是我用盡全力衝向山壁。
「喂!抓住那黑髮的小子!」
這時,我還在心中偷偷嘲笑發話的監工。沒用的,其他的人都離得很遠,一定是我會先爬上巖壁。
然而,當指示一發出,撲上來牢牢抓住我雙手雙腳的是排在我前前後後的其他奴隸。
「我先抓到的!」
「是我!我先摸到他的腳趾的!」
黏在我身上的奴隸們互相爭執,並合力把我拖回河裡。我來不及憋氣,從鼻子灌入好些份量的河水,嗆得我連連咳嗽。
為什麼?你們不也是奴隸嗎,應該能了解我想逃跑的心情才對,為什麼要阻止我?
我感到深深的失望,憤怒,不解,還有怨恨。奴隸們把我拖回岸上,押在監工的面前。
「很好,你們這幾個下午可以休息,一人一條麵包。」監工用鞭子依序指著那些人說。
就為了一個下午的休息,還有一條麵包?就因為這樣而阻止我爭取自由嗎?
接著,鞭子甩到了我的身上。
「這個聽不懂人話的小子!工作能力差不說,現在居然還敢逃跑!這麼想被打死的話,我就成全你!」
一鞭鞭的重擊似乎把我僅存的一點點希望和自尊都擊碎了。我泣不成聲,低著頭匍匐在地面,口中不停吐出求饒的話語。我知道監工並不會因為這樣就停手,但我已經沒有其他可說的話了。
難怪灰髮少年說要逃跑是不可能的。在這裡,不只監工,連所有其他的奴隸都是敵人。
我沒有同伴,遠在天邊的同伴也不知道是否還活著。我無法離開這裡,只能繼續在這裡承受痛苦。
我感覺背部的皮肉幾乎全都裂開,血流如柱。監工似乎是因為打累了才停手,他一腳把我踢回河裡,原本冰涼舒適的水流現在變成折磨般的猛力衝擊。
「我看這個小子也沒什麼用,乾脆就這樣把他丟到鱷魚池吧!」
監工所說的話令我害怕。鱷魚池……或許死了就不會再感受到痛苦了,但我還是不想死,而且我也不想被鱷魚吃掉。
「不!」我試著站起身。「我還……我還可以……」
監工猛踹我的腹部,我再度跌進水裡,身體像是斷成了兩截。其他奴隸全都冷冷地看著我,沒有流露出一絲絲同情。
「還想工作就自己走回來!想死的話,就這樣順著水流下去吧!」
監工帶著其他奴隸離開。我知道,現在的我絕對沒有力氣爬上山壁,也不可能就這樣從礦場的入口走出去。我的選擇就只有像監工說的,認命回去工作,或是就這樣被沖到鱷魚池,再也不用承受被鞭打的折磨。
我選擇繼續躺在河裡,任由淚水不停奪眶而出。
什麼變強,什麼復仇,我連好好地活下去都沒辦法了。我不是阿爾,我沒有他的勇氣和毅力,沒有他在旁邊保護我、幫助我,我一個人什麼事也做不到。或許,這就是為什麼上天送我來到這個地方,因為這樣我才終於能夠正視自己的無力,承認自己是個沒什麼價值的人。無法保護家人,無法遵守與家人的約定。然後,這樣的我,終於要在這個如地獄一般的礦場,以奴隸的身分死去了。
我閉上眼睛,夢到自己和阿爾、黛兒在金黃色的小麥田中奔跑,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朝著彼此互丟東西,然後爸爸推著推車,氣沖沖地大喊:「不準在田裡跑步!」媽媽催促我們回家吃晚飯,恰好經過的伊芙琳,遠遠地對我拋來一個微笑。
然後爸爸、媽媽和伊芙琳突然都消失了,周圍變得一片黑暗,我想問問阿爾究竟是怎麼回事,也想看看黛兒有沒有亂跑,結果一轉頭,看見的是一灘鮮血、倒臥其中的黛兒、以及呆立不動的我。
『你回去又能怎樣!』阿爾的聲音對我大喊,我卻看不見他的身影。『你什麼事都做不到!』
對,我就是這麼沒用。
『你一定要活下去!』
你不在,我要怎麼活下去,阿爾?
我能活下去嗎?我該活下去嗎?
『畢竟迪恩很弱嘛。』
所以,沒有同伴的我,就只能這樣任由他人鞭打、傷害,當作物品一般用完就丟。
「你還活著嗎?」
反正也快死了,不如早點讓我解脫吧。
「欸,你還活著吧?快醒醒。」
明明雙手雙腳都已經冰冷得像是與河水融為一體了,我卻還是能感覺到臉頰被長長尖尖的東西戳刺的觸感。我還沒死嗎?有人在說話?糟了,我得趕快起來,我不想被丟進鱷魚池。
我一下子從冰冷的河水中坐起,不但腦袋一陣天旋地轉,還差點撞上蹲在我身側的人。時間已近黃昏,澄亮的天映著朦朧不清的地面景物。
我旁邊有個手拿樹枝的小孩,全身包裹著灰褐色的斗篷,雖然看不清楚容貌,從身形和說話的聲音可以判斷出是一個和黛兒差不多年紀的女孩。
我從來沒在這裡看過女孩。
「妳是誰?」我邊問邊轉頭確認,我的確還在礦場裡頭。附近沒有其他人,但遙遠的入口處仍然有士兵守衛著。
她沒有理會我的問題,自顧自地上下打量我,最後說出來的第一句話是:「你的頭髮顏色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