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前世今生–
六月,正式告別了春天,距離學生們心心念念的暑假只剩下一個月左右,氣溫也邁入了日均二十八度起跳的時期。剛從洗手間回到冷氣房教室的哲兼,一進門就看見了剛買到便當的洋凱在發牢騷:
「去你的,怎麼又是茄子。南瓜也就算了,這東西真的不行啊。」
聽到這聲抱怨,他就知道學校今天販賣的便當又統一加了兩人都不喜歡吃的紫色長條狀蔬菜。洋凱經常向自己表示討厭這東西,但學校的販賣部又不知為何很喜歡加進去,這一點更加讓他慶幸自己帶的是家裡準備的午餐。經歷一陣怨言,友人打算暫且先不理那個附菜有茄子的便當,將其收入抽屜後,便抽出手機開始滑閱。
哲兼打算湊過去關切一下再度被茄子荼毒的洋凱,卻注意到友人今天這個時間,居然很少見的將手機打直沒在玩《艦隊》。
「還真難得,沒看到你在玩遊戲。活動撈船呢?」
「早結束啦,前兩周不是有關機維護伺服器嗎?」
「啊,是有這麼回事,原來是要關活動。」
「還以為你知道咧。總之放鬆一下,離夏活還早,現在可是戰間期啊。」
戰間期,原本是指第一次與第二次世界大戰之間的二十年,在《艦隊》裡被洋凱用來借代每一場活動之間隔的兩到三個月,用來讓提督們回復資源與提升艦娘練度的時間。
上一場作戰大約在兩個星期前結束,剛入門的哲兼自然是沒有參與。而洋凱則是順利通關,拿到了首次在遊戲內實裝的俄國戰艦「甘古特」。
「話說你在看什麼東西?」
「喔,自衛隊的新聞啊。來的正好,給你補充一些軍武知識。」
洋凱將他那小小的,能一手掌握的iphone 4遞了過來。
「我瞧瞧,為制衡中國海軍,日本噸位最大護衛艦『加賀』服役。加賀……是那個加賀嗎?航母的那個。」
「嗯,名字一樣,日本的軍艦有繼承艦名的習慣,也可以說是復活吧。」
「咦?等等,這不是兩個月前的新聞嗎?」
「喔,因為今天是中途島七十五周年,所以又把這篇翻出來看一下。聽說當天有人在現場看到《艦隊》的製作人去拍照,也不知是真是假。」
「中途島……這樣啊,原來是今天,我對戰役的日期還沒記的很熟悉。不過七十五年後重新入役……還真是意味深長。」
沒錯,中途島海戰,太平洋戰爭最關鍵的轉捩點。開戰以來橫掃東亞盟軍的聯合艦隊,在那天遭遇了終極的失敗。參與珍珠港奇襲的六艘航空母艦,除了因傷缺席的第五航空戰隊「翔鶴」與「瑞鶴」,其餘隸屬一航戰的「赤城」、「加賀」,二航戰的「蒼龍」、「飛龍」,全數戰沉。
這種結果放到現代,依舊是難以置信。在一場四對三的航空戰裡,美國僅用一艘空母的代價,就換到了日本四艘主力艦艇,都不禁令人好奇日本究竟發生了什麼意外,怎麼能輸得如此灰頭土臉。
這場大敗仗亦是日本海軍迷裡「空母黨」的心頭恨。如果那場海戰是日本獲勝,或者是如前一場令五航戰負傷的珊瑚海海戰那般不分軒輊,太平洋戰場的戰鬥也許還能堅持上一段時間。儘管終究會面臨戰敗,但至少在戰功紀錄上能有更多值得回味的佳績。
而對《艦隊》裡把船當人看的提督們而言,這種感覺簡直就像自己的情人或是女兒,在事業或競賽上嶄露頭角,正準備在人生舞臺上發光發熱時,遭遇突如其來的車禍猝逝那般痛心疾首。
如今能聽到曾經的其中一員復活,再次投身於浩瀚的太平洋航行,著實令人感到喜悅。討論自衛隊未來會讓哪個艦名回歸,也是身為提督的樂趣之一。
「而且這一艘還是直升機母艦,未來也有空母化改裝的空間,可以說是成功轉世了。」
「日本終於動起來了啊,能復興帝國海軍了嗎?」
「想得美咧,光是修憲這檔事就卡他們老半天,還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才能看見自衛隊改制成國防軍。」
直升機母艦,顧名思義就是以搭載旋翼機取代定翼機的航空母艦,外觀與正規的空母相似,只不過在艦體及噸位上都明顯小一號,可用於登陸作戰的支援,因此有時也被歸類於兩棲突擊艦的範疇。
日語中對這種艦艇的舊稱為「強襲揚陸艦」。基於《憲法第九條》,現代並不使用這個稱呼,也不使用空母這種攻擊性武器的稱呼,而是採用近似於鑽漏洞的「直升機護衛艦」這一名詞。
然而這類艦艇在設計之初,幾乎都別具心裁地在飛行甲板上暗藏了空母化改裝的空間。只要鍍上特殊材質的耐熱塗層,就足以承受戰鬥機噴射引擎起降所帶來的高溫,其中最為熱門的艦載機候補,是由美國洛克希德·馬丁公司研製的F-35 B型戰機。
同一時間日本內部希望修改這部「和平憲法」的也大有人在,既然自衛隊已經重新開展遠洋航行的準備,那麼也應該將其升格為正式的「國防軍」,以擺脫未來馳援友邦時,可能出現的「名不正則言不順」處境。否則到時若還要以「戰鬥機護衛艦」這種四不像的名詞出征,簡直是啼笑皆非。
一旦修憲完成,護衛艦就能成為真正的軍艦,加上空母化改裝完成後,「加賀號航空母艦」的完全復活,就不再只是夢想了。
「不過以現狀來說算是一大進步吧,至少可以嚇嚇中共。」
「等改裝搭載了F-35之後應該可以,是時候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那幫共匪近期挺膨脹的,自從前幾年在俄羅斯那邊撿了艘破爛回來,修好納入現役後,官媒就不斷吹捧解放軍要邁向遠洋征途之類的,聽了就想吐,這種報導的反胃指數大概比我便當裡的茄子還要噁心。」
在批判中國那過剩且畸形的民族主義之餘,洋凱依舊不忘對今天買到的便當附菜有茄子這件事發牢騷,至少在他眼裡這兩者是一樣討人厭。
「欸,洋凱。我看了這篇報導底下其他的推薦新聞,中國官方確實有表態,說是警惕日本『勿忘前世曾被擊沉的歷史教訓』。這也太好笑了吧,擊沉又不是你做的,真好意思把老美的戰功攬在自己頭上啊?」
「喔,那個啊,剛剛有滑到。也不想想在戰爭時期,被加賀用飛機炸個人仰馬翻的是誰,那時候的中國海軍還不知道在哪裡學鴨子游泳,簡直是笑話。再說當時掌政跟抗日的主力都是民國,這幫篡位起家的土八路,到底憑哪一點在歷史上跟日本大小聲?」
從兩人口中感受到了其對現任中國政府的蔑視,儘管在軍事知識與時事關注上哲兼都還是個菜鳥,但對這個從自己誕生以前就存在的敵人,依舊是有幾分瞭解的。
今日的中國政府,跟當年對抗日本入侵的國民政府,根本不是同一個人。相比於當時裝備與兵源眾多,成為戰爭中流砥柱的國民革命軍,由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簡直是衣衫不整、粗茶淡飯,小米配把步槍的乞丐軍團。至於在戰後得到蘇聯輸血,壯大到推翻奄奄一息的中華民國政權,那又是後話了。
「誰叫戰勝國就是有任性的本錢呢,雖然在我看來,中國真的沒什麼臉可以說自己贏了就是。領土被人沿著海線佔領,首都也給丟了,甚至到了1945年都還放任日本人在自家領地上亂跑,沒有美國介入的話,這場爛仗最多就是兩國和談,日本是不可能也沒必要投降的。」
「同盟國裡面最沒資格吹噓戰功的就是中國了,更不要提現在檯面上這幫土匪還在打仗時給國軍捅刀子,漁翁得利之後奪取政權當山大王,簡直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而且嘴上嘲諷著帝國海軍,另一方面卻又在弄到了艘中古航母之後,像猴子一樣高興的手舞足蹈,吹噓著祖國的崛起,甚至還想用那東西來打臺灣,搞個大東亞共榮圈2.0。活成自己最討厭的樣子,大概就是指這種情況吧。」
兩人一搭一唱,毫不留情地嘲諷著住在海峽另一端的鄰居。畢竟面對一個老想對自己佔屋奪田的惡霸,但凡是個正常人,都不可能對其有好感的。尤其對方還是個沒文化的土匪,在調侃之餘心中的鄙夷之情亦表露無遺。
「是說,快把手機還我啊,要看詳細點我再把連結傳給你。」
「喔喔,不好意思,打嘴砲打的太爽都忘了,拿去。」
洋凱接回手機,將那則新聞的連結透過通訊軟體傳給了哲兼,哲兼則查起了舊加賀號與現代加賀號的相關數據。兩者的長寬都約莫在240公尺與30餘公尺之間,也同樣具備著全通式飛行甲板,可惜後者的滿載排水量,相較於前者仍有一段距離,若當初完全以空母規格打造的話,雙層機庫就能讓她完美對標那命喪中途島的前世了吧。
『轉世啊……希望有一天妳能成為真正的航母呢。』
*
晚上十點四十分,哲兼一如往常地開著電腦在鎮守府值勤,開始在鎮守府服役,也有足足一個月,艦隊的規模持續增長,艦娘總數已經突破了五十人。他正在調整睡覺前準備放出去的長時間遠征配置,等到早上起床後就可以看到分艦隊返航。不過這時他手滑了一下,把一位不在名單內的艦娘放入了隊伍。
『啊,點錯了,這個遠征不需要空母。』
他先將那名艦娘換到第一艦隊的旗艦,爾後以另一位驅逐艦娘補上隊伍的空缺。一切準備就緒,哲兼將三組分艦隊全數投入了二至三小時的長時間遠征,僅剩下系統內不可遠征的第一艦隊留守。母港的畫面上,正顯示著那位剛被替換到「秘書艦」位置的空母艦娘——加賀。一種特別的感覺從記憶裡忽然湧現,就好像自己在哪裡看過這個場景。
「總覺得有種既視感啊……」
哲兼不由自主地將腦內的想法講出來。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看著相似的艦娘,讓他無法不去思考,那個在不久之前才發生過的奇妙經歷。自那場不可思議的夢醒來過去了兩周,那天之後哲兼很快就入手了與赤城對應的姐妹艦加賀,此時他的鎮守府已經湊到了第一航空戰隊的兩艘空母。加賀都與她的姐妹赤城有著神似的風格,這也符合《艦隊》會盡可能將同型艦的裝備、服裝風格、甚至是負責繪製角色的畫師都統一的慣例。
不過雖說是姐妹,實際上她們並不是同時被規劃與建造的同一型船。
1916年,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丹麥的日德蘭半島外海,英國與德國艦隊互相以戰艦群展開大規模砲戰,也就是宣示戰艦霸權的日德蘭海戰。英德兩國在戰前曾就避免軍備競賽這點,展開無畏艦的裁軍談判,但最終未果,這也被認為是一次大戰的遠因之一。
戰後協約國陣營決定共同對國內所持有的海上力量進行約束,從而預防未來潛在的軍備競賽。1922年的《華盛頓海軍條約》,限制了各個海軍大國所能持有的各式軍艦數量及噸位,多餘的艦艇必須進行拆解或是改建,其中最重要的規範項目,就是具有大口徑主砲與大噸位的戰艦。
此時已躋身海軍強權行列的日本同樣參與了這次會議,在這樣的大背景之下,原先被作為天城級戰艦二號艦打造的赤城,被改建成條約中約束較寬鬆的航空母艦。同樣從被改造的還有加賀級戰艦一號艦加賀,用以取代關東大地震中被震壞的一號艦天城,兩人的緣分就這樣走到了一起。由於改造幾乎是同時進行,故外型設計上也有許多相似之處,使她們宛如真正的姐妹。
時間默默來到了晚上十一點二十分,此時哲兼已經將電腦關上,準備鑽入被窩結束這一天。在沉沉睡去之前,他那半埋在枕頭裡的腦袋裡又想到了今天從洋凱手機看到的那則新聞,以及《艦隊》裡的加賀經常說的一句臺詞,不會日文的他根據翻譯查到的意思是:「這裡是不能退讓的」。
『嗯……說的沒錯啊……好不容易在現代重生了,怎麼能不好好表現一番呢?這是……一航戰的榮耀啊……』
意識逐漸被倦怠感吞沒,如同在水裡下沉一般。腦內的喃喃自語終究敵不過濃濃睡意,思緒再次掉入了使人忘卻時間的幻境。
*
似曾相識的硬質觸感、似曾相識的鹹味、似曾相識的沙沙聲,睡夢中感官遲鈍的哲兼,不知何時又一次感覺到了這些東西。這一次他反應的較為敏銳一些,就像不久之前經歷過的——那艘空母的感覺。
他非常快就睜開了眼睛,眼前所見果然充斥著既視感。空無一人的飛行甲板,甚至聽不到自己以外的人聲,無人駕駛的航空母艦,正在寬廣的太平洋上航行著。
「不會吧……我又回來了?」
哲兼起初以為自己又回到了赤城號上,然而他從甲板上某樣物件的配置,感覺到了一絲與記憶的不協調感。
掛著信號旗與海軍旭日旗的那根旗桿,應該不是在艦島前頭的才對,並且旗幟飄揚的方向也不對。依照赤城號的艦島方向,在航行中旗幟應該是迎著風由右向左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由左向右飄。也就是說,這艘船不是左艦島,而是符合現代空母標準設計的右艦島。
「右艦島……那就不是赤城。我想想,日本海軍右艦島的空母有……」
還沒等他想出答案,耳邊開始浮現了從遠方傳來的螺旋槳聲。他試著抬頭尋找聲音的來源,終於在面向太陽的遠方天空,看到了大約十來架飛機,以規模來說應該是一支中隊。
『喔?是機隊返航嗎?最好趕快清出跑道給他們』
看著即將降落的機隊,哲兼不由得想起上回,在夢中駕駛著零式戰鬥機,兩側還有機隊伴飛的經驗,那真是一段愉快的記憶。
沉浸在回憶的同時,天上的機隊也越來越近。然而等到那支中隊再飛近一點,他似乎察覺到了有什麼不對勁,以準備降落來說,他們飛的太高也太快了,看起來根本不像是要著艦。就在這麼想的同時,那支機隊開始將機頭壓低,但卻是以一種極為傾斜的角度朝自己所在的空母俯衝,簡直就像——要發起攻擊一樣。
『等一下,好像不太對。那個飛行姿勢,還有那個顏色與外觀,難道說……』
那群飛機乍看頗像保溫杯的機身有著全海藍的塗裝,灰色的機腹上掛著一顆梭狀物體,明顯就是炸彈。延伸至機翼處,與日本飛機畫上的紅色日之丸不同,上頭畫著深藍色的圓形底色與白色橫槓,襯托著代表所處陣營的白色星星。那是太平洋戰爭初期,搭載於美軍航空母艦的SBD無畏式俯衝轟炸機。
「美軍的俯衝轟炸機!」
攻擊目標很明顯是這艘船,哲兼大叫著那個名詞,腦子陷入一片混亂。他試圖找個掩護,但在一馬平川的飛行甲板上,根本沒有能被稱為掩體的東西;對於是否要貿然跳入海中,他起了一分疑慮;又甚至覺得乾脆跳到防空砲座上,看看能不能打個一架下來,但他根本不會操作這種武器。實彈射擊的經驗充其量只有國防課時,教官帶班去營區打靶的T-91步槍而已,還只有六發。
美軍機隊沒有給他思考的時間。炸彈從轟炸機的機腹脫離,沿著慣性朝著甲板正上方迎面墜落,劃破長空的尖嘯,猶如惡魔的笑聲令人不寒而慄,他被這擊中即代表死亡的奏樂嚇得無法動彈。彈頭命中甲板的前一刻,彷彿感受到有一剎那,四周進入了子彈時間,環境的變化變得極為緩慢,恐懼也在被無限放大。接著下個瞬間,所有事物被一陣如雷貫耳,不,甚至超越記憶中聽過的任何一陣響雷十倍以上,遠勝任何戰爭電影呈現的爆破聲與氣焰的火舌吞噬。
*
哲兼猛然驚醒,瞪大雙眼並倒抽了一口氣。一般來說人在做惡夢時,面對夢境中的驚悚場景,不外乎會依序產生掙扎、尖叫、驚醒的反應,但剛才夢裡的情境,所有事情都發生在一瞬間,直接讓他省略前兩個步驟,不顧一切地想回到現實,或許這是人類面對生死關頭時的逃亡本能吧。
驚魂未定的他發現自己又一次從飛行甲板上醒來,又回到了相同的地方。差別只在於包覆著飛行甲板的木材完好如初,不要說是炸彈坑,連一處肉眼可見的凹陷以及燒灼的痕跡都不存在,簡直就像剛剛所發生的事情,全都只是一場惡夢一樣。
「夢中夢……嗎?」
自己還沒有醒,這是確立的事實。確認過周遭沒有其他疑似飛機的物體後,他才開始在甲板上走動。剛才的情境結束的太快,使他還沒能辨別自己位在哪艘船上,現在他有了充裕的時間可以查探。
環顧四周,這艘船給他一種熟悉的感覺,跟兩周前待過的赤城號十分相像,但他馬上就以剛剛看到的位於飛行甲板右側的艦島與旗桿,判斷出了這艘船不是赤城號。同時也立刻想到了最直接的判斷方法,就是直接走到艦尾,查看識別用的片假名。
果不其然,一接近甲板的末段,顏色如同柏油馬路的那塊區域,上面寫的偌大白色片假名不是赤城的「ア」,而是「カ」,謎底很簡單就揭曉了。
此時,哲兼感覺到背後的甲板傳來了腳步聲。不同於上回對海景看得入迷而沒有自覺,這次很明確聽見了有人在靠近自己。他做好了心理準備,並有預感知道轉身後即將看見的人是誰。
「您好,提督。」
身後的女聲開口了,從音量判斷對方大概離自己三到四公尺左右,哲兼不疾不徐地轉身,對著意料之中的人答道:
「妳好,加賀。」
不出所料,這位女性就是代表這艘船的靈魂,空母艦娘加賀。她有著與赤城相似的打扮與身形,服裝同樣是弓道服,有別於赤城的赤色,加賀的短版袴裝是更貼近現實弓道服常見的青色。兩人的年齡目測相仿,只不過相比於赤城那溫和中帶有自信的表情,加賀的表情要更為平淡、不形於色,第一印象能很直接地聯想到冰山美人這個詞,將中短髮集中扎於左側的高馬尾,也給人一種簡潔清麗的形象。
「我做了個夢,夢到有人在呼喚我。」
「赤城也這麼說過,看來這次是我們的夢連接在一起了啊。」
「噢?提督見到赤城了嗎?」
「嗯,不久之前。所以現在的情況,該說令人意外嗎?但好像也是意料之內。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日有所思?提督在想著我嗎?」
「請別用那麼容易讓人會錯意的說法好嗎,加賀小姐。」
加賀用一種直白,但不失禮數的方式提問,而哲兼則是很乾脆地吐槽了回去,並且有一瞬間,他確實看到了這位艦娘在偷笑,雖然下一秒她馬上就恢復成那副可以說是撲克臉的表情,但看來對方也不是完全沒有幽默感。
「但也不能說妳錯就是。我今天看到了妳,應該說……今世的妳。」
「那艘護衛艦嗎?」
「嗯,有個朋友給我看的。而且剛好今天是個很特別的日子,雖然對妳跟其他人而言並不是好事。」
「MI作戰……還真是隔很久了。」
MI作戰,即日本方面對於進攻中途島的計畫名稱。全稱為AL/MI作戰,AL則是指同一時期,對美國阿拉斯加州所屬,位於白令海中央的阿留申群島進攻行動。
「不好意思,提到了讓妳不太愉快的事情。」
「不會,那已經是75年以前的事情,請不用擔心,該看開的都看開了。」
「這樣啊……我知道了,妳不介意就好。」
雖然嘴上是這麼說,但哲兼還是可以從加賀的反應看出,提到MI作戰這個詞時,對方的表情有些微的變化。不像是憂鬱或氣憤,反而比較像是想起了陳年往事時,那種在心中泛起的漣漪反映到了臉上。思考了半晌之後,雖不知道對方是否在說客套話,但他決定鼓起勇氣繼續向加賀提問。
「加賀,我想再問妳個問題,這樣可能有點哪壺不開提哪壺,但我有一個請求。」
「是跟作戰有關的事情嗎?」
「對,可以跟我說說中途島的事情嗎?我們的歷史課本始終沒把細節講明,僅僅就只有傳遞妳們輸掉的結果而已。我覺得還不夠,想要再多聽一點,為什麼會出現那種結果,那一天發生了什麼事?」
加賀將眼睛瞇了起來,似乎是在思考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接著深呼吸一口氣後睜開眼睛說道:
「為什麼是那種結果……嗎?這樣一講反而有點難回答,因為我心裡所想的是『怎麼會不發生那種結果呢』?從任何方面來看都會是那樣吧。」
「這話的意思是……?」
「不可否認那一天有偶然,但更多的是必然。從事後的結果來看,命運早就決定了吧。」
「我不明白。」
「提督您知道,MI作戰為什麼會執行嗎?」
「我記得是為了殲滅珍珠港事件中,倖存的美國空母對吧。」
哲兼憑著自己從網路上查來的資料回答道,畢竟對於東刪西減的歷史課本實在不能有所指望,連作戰目的與原因都沒有記載,實在叫人無言。
「沒錯,為了讓我等機動部隊確立太平洋的制海權,完全壓制敵軍的戰果是不可或缺的,因此我們必須再出擊一次。」
珍珠港襲擊的戰略目標,是將美國海軍太平洋艦隊的力量摧毀,從而防止其對南太平洋戰區可能的干預。對於行動策畫人,同時也是海軍航空兵擁護者的山本五十六而言,美軍的空母是最優先需要擊破的存在。只要將珍珠港癱瘓與擊沉空母,美國的影響力就必須撤出亞太,這無疑是對避免進入長期戰的日本,所需要的決定性戰果。
然而命運開了個玩笑。就在行動實施的當天,美軍三艘隸屬於太平洋艦隊的空母全都不在港內,日本撲了個空。這也衍生出了有名的「珍珠港陰謀論」,贊同的一派認為這實在是過於巧合,並認為當年羅斯福總統與軍方早已掌握日本襲擊的證據,打算以珍珠港當作誘餌將計就計,以擺脫孤立主義投身戰爭。聽起來有些可笑,但這並不妨礙其在陰謀論者圈內以及影視創作的熱門度。
總之無論如何,美軍的三艘空母毫髮無傷是不爭的事實。這之後的第五個月,因為她們的存在,日本第一次出現了實質的戰略受阻。在進攻澳大利亞的珊瑚海時,美國以「列克星頓」的沉沒,換取了日本「翔鶴」重傷與輕空母「祥鳳」沉沒,使得進攻行動失敗。為了處理掉這群心頭大患,山本五十六決定一個月後再次實施遠征,這就是MI作戰的背景。
「雖然少了五航戰,但這場任務依舊開始了。當時可以感受到,船上的大家士氣都十分高昂,畢竟在這之前我軍已經贏了非常多次,所以這一次肯定也不會有問題。但就是因為這種想法,受到悲劇衝擊時的心情,才更是痛苦得令人難以接受啊。」
加賀忽然抬起頭來,若有所思地望著天空。哲兼想到剛剛的畫面,以為又是美國的飛機出現,也有些緊張地往上看,但上空依舊是一片晴朗,沒有任何像是飛機的物體。
「提督您看到了對吧?那個片段。」
「嗯,那是記憶?」
「沒錯,所謂飛來橫禍就是這樣吧,真正物理上的。然後,我們看見了地獄。」
加賀舉起右手打了個響指,霎時間兩人腳下的飛行甲板忽然消失,哲兼感受到一陣強烈的失重,像是在搭剛做動的下行電梯時會有的體驗。接著在一瞬的下墜後,場景轉換,兩人坐到了某個座椅上,這是一艘與巨大的空母相比,顯得微不足道的逃生艇。紅紅的火光與熱度從旁襲來,哲兼向右側看去,直到剛才兩人還乘坐其上的加賀號,飛行甲板已經被烈焰與濃煙包圍。
「這就是……那一天的景象嗎……」
哲兼被震懾到無法思考,雖然火災事故已經在社會新聞看過不下數十遍,但如此貼近火場,又這麼巨大的火勢,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果說炸彈投下的聲音是惡魔的笑聲,那麼爆炸的火焰,想必就是燒出了惡魔狂妄的笑臉吧。衝天的火舌焚燒著高掛於艦上旗桿的旭日旗,這是對驕傲自滿的日本海軍,所做出的刑罰。
「這場仗實在是犯下了許多不可挽回的錯誤,我們因為遲遲等不到敵軍出現,決定將攻擊隊投入於地面轟炸,然而敵方空母出現後,又在對地炸彈與對艦魚雷的換裝上三心二意,從而浪費了許多不必要的時間。應該早就讓掛載炸彈的飛機出擊,這樣還能爭取一些時間,但結果就如您所見,我們失敗了。」
中途島基地與珍珠港一樣,都是美國海軍重要的軍事據點,為了癱瘓其運作,日本機動部隊準備了對地攻擊用的炸彈,以及達成重點目標——擊沉美國空母用的對艦魚雷。這兩種武器由艦上攻擊機搭載,但一次只能裝備一種,一架換裝一枚需要消耗不少時間,更不用提整群空母的機隊。
MI作戰時的指揮官南雲忠一中將,因為判斷美軍不會出現,因而下令將搭載魚雷的戰機轉而投入對中途島的轟炸,卻在換裝作業接近完成時,美軍艦隊出現了。此時南雲並沒有下令直接讓掛載炸彈的飛機出擊,而是希望確實達成目標,而宣布再次換裝魚雷,這一來一往消耗了寶貴的時間,主動出擊的日本海軍,一下子陷入了被動的境地。
南雲忠一是珍珠港至中途島這段時期,日本海軍重要的指揮官,「南雲機動部隊」也是因此得名。關於這個人,戰後對其評價普遍不太好,中途島海戰的失敗佔了大部分原因。
實際上在珍珠港事件後,山本五十六就對其頗有微詞。當日的攻擊分兩波進行,第一波由於是奇襲,星期日正在睡大頭覺的美軍士兵沒有反應過來,但到了第二波攻擊時,美軍已經開始反制,日本的飛機損失增加,此時是否要進行第三波攻擊的選項擺在眼前。
最終南雲選擇了撤退,理由是癱瘓太平洋艦隊的目標已經達成,同時美軍空母的位置不明,拖長在珍珠港滯留的時間,可能會使艦隊位置暴露反被襲擊,讓這招暗渡陳倉之計付諸流水。
而山本則不這麼認為,理由是珍珠港的油料庫可以提供艦隊續航,若成功破壞掉就可以為日本爭取更多時間,第三波攻擊應該朝向完好無缺的物資設施轟炸,但終究是沒有實施。保守與三心二意成了後人對南雲的評價,他本人則在1944年的塞班島戰役中陣亡。
「如果不這樣做的話,也許妳們會贏吧?」
「不,還是不會的。加密情報早就遭到了破解,敵人已經知道我們會在哪裡出現。即使不是這次,也還會有下一次將我軍殲滅的機會。毫無疑問,這場戰爭是我們輸了。」
「……」
是的,MI作戰的失敗還有一個關鍵,就是美軍破解了日本的密碼,原先日本想要複製珍珠港模式,再發動一次奇襲,但情報被監聽之後,敵明我暗的構想一下子變成了請君入甕,而這種現象到戰爭後期只會越發明顯。
「到了下午,我已經沒辦法再航行,時候已經到了,就像這樣。」
場景又一次轉換,原本高掛天空的太陽斜了一邊。逃生艇遠離了一段距離,加賀指著位在遠方,自己曾經的艦體,火勢已經蔓延到中下層,接著又產生一陣劇烈的爆炸,那艘與赤城齊名的改裝空母就這樣斷成兩截沉入了大海。此時周邊黃昏的景色,也隨著火焰變得更加通紅,與先前在赤城號上看到象徵活力的朝霞不同,現在的晚霞比起美感,更多的是伴隨故事帶來的惆悵。
「雖然很不甘心,但對面確實做得很好,當年他們在珍珠港感受到的心情,或許就跟MI作戰時的我們一樣吧?」
當年日本並不是坐以待斃,甚至對於前幾波來襲的美軍機隊,都還能做到有效防守,但那波從高空出現的俯衝轟炸機,確實是以出彩的表現,讓日本嘗到了如同珍珠港時被當頭棒喝的滋味。
哲兼不知道能回答什麼,想要知道課本沒寫的事實,但結果聽到的竟是這種讓人沮喪的內容。即使不是當事人,但聽加賀說著自己的親身經歷,不免也感同身受的低頭沉思並懊惱起來。
「怎麼了?別擺出這麼悶悶不樂的表情,那都是過去了。」
「妳不會很後悔嗎?這樣聽下來其實有很多事情都是可以避免,不應該輸掉的。如果密碼再設計的嚴謹一點、或著如果真的能馬上派飛機出擊、甚至如果根本沒有換掉魚雷的話……」
「『如果』嗎?人類還真是喜歡問一些假設性的問題,這一點在我變成了艦娘後也深有感觸。起初我也常常思考著,是不是還有哪個環節能做得更好,哪場作戰計畫可以進行修改,各種檢討的奇思妙想充斥著腦袋。」
「起初?那後來呢?」
「在那之後過了很久很久,慢慢的覺得思考這些事情好像沒什麼意義,只是徒增煩惱而已。因為那是歷史,已經發生的事情是沒有『如果』存在,也不能改變的。」
「這樣講是沒錯,但……」
「當然,這並不代表我完全不關心這件事,要說心裡沒有不甘那肯定是騙人的,畢竟沒有人喜歡輸的感覺。尤其是覺得自己沉的太早,對瑞鶴……對五航戰的那兩個真的有點不好意思。」
「我覺得……好難以理解。明明跟赤城說過,自己會努力去理解這些故事,但實際聽到之後,卻覺得那離自己好遙遠。也在想為什麼以前都不知道這些事情,感覺就像既有的認知被刷新了一樣。」
「她對此是怎麼說的?」
「我們沒有聊到MI作戰,不過有提到她對於參戰的想法。她說既然在這條路上,那麼遇上了就面對吧,因為這是職責啊。」
「原來如此,這倒是很有她風格的回答呢。」
加賀那不茍言笑的撲克臉稍微笑了一下。
「不過我也是同樣這麼認為的,我不會後悔參與了那場戰鬥,因為即使是失敗,也是無可取代的經驗。只要能夠成為下一次前進的動力,那就可以了。而且……就如您所見的,我不是也確實回來了嗎?」
聽到這句話,哲兼終於把頭抬了起來。確實,過去已經沒有辦法改變,但今日的人依然在吸取失敗的經驗,並讓自己變得更好,現在的加賀號護衛艦,就是日本沒有被歷史打倒的證明。
「雖然您可能一時還無法理解,不過提督的人生還長得很,相信您有一天會誕生自己的想法的,畢竟我也花了75年在尋找答案啊。」
哲兼的表情變回了平時的樣子,並緩緩點著頭表示認同加賀的這番言論。
「看不出來其實妳挺體貼的呢,加賀。我沒有兄弟姐妹,也不怎麼想要,但如果有個像妳的姐姐,好像也不壞。」
「哈,是這樣嗎?還真是謝謝您不嫌棄啊,但要當的話以我這年紀,恐怕不是姐姐而是奶奶了,我可比提督老了70多歲啊,乖孫子。」
加賀打趣地回應道。看來她與其說是冰山美人,倒不如說是外冷內熱吧?其實是個體貼跟好相處的人呢,哲兼如是想著。兩人的對話又回到了輕鬆的氛圍,此時熟悉的音樂響起,是《軍艦行進曲》,這也代表著哲兼的鬧鐘響了。在沈船的時候出現這首歌,鬧鐘一如往常地不會看時機,甚至不免懷疑是不是來找碴的。
「啥,這麼快?夢裡的時間流速還真沒有標準啊。」
「看來該道別了,提督。不過在這之前我也想提一個要求,希望您醒來之後能記住。」
「當然可以了,請說吧。」
「如果您有機會前往日本,能去看看她嗎?或著說,我的『今世』。」
「那當然了,不用妳說我也會去的。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那麼,請路上小心,提督。」
意識開始變得模糊,眼前像是要被光芒遮蔽一樣,在知覺消失之前,哲兼看到加賀對自己露出了微笑,隨後便在光芒中睡去。
*
早上七點十分,教室裡僅有最早來的幾個人,哲兼也是這批第一梯隊的常客,他正跟洋凱繼續討論著關於昨天新聞中看到的護衛艦。
「出雲級現在是日本噸位最大的軍艦了,要是多造個幾艘學點經驗,說不定真的能領悟造正規空母的心得。」
「搞不好技術早就有了,只是礙於法規不能放開手腳做而已。」
「如果修憲成功造了第一艘正空,不知道他們會取什麼名字?」
「還是叫赤城好啊,最代表性的。」
「然後配上改裝完成的加賀,妙不可言。」
「沒錯,這可是……一航戰的榮耀啊!」
在人數寥寥無幾的教室裡,兩人愉悅的笑聲顯得特別響亮。
=========分隔線==========總算把第四章生出來了,這陣子嚴重感受到作息毀滅,一定要很深夜才有靈感可以寫,這章一開始寫的更亂,大部分都在修稿,不過好消息是間章三也一起生出來了。然後看起來我是要辱華辱到底了,嘴共產黨那段是我寫得最快的,照著心裡話寫就好,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