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羊入虎口》
「咕嚕咕嚕——」
「咩！咩！」
我駕駛著籠車，將羊送到動物園去。然而，牠們不是用於觀賞，而是用作老虎的食糧。
這個世代，通漲極高，物價昂貴。除了一般小家庭會節衣縮食外，連各大公司也用盡方法節省開支，我所工作的動物園也不例外。以前，動物園會買各種優質糧食給動物園內的動物吃，即使是羊肉，也會以最溫柔的方法處死所有的羊，再切片給老虎吃；現在，物價高企，而且換了管理層，管理層下指示要將羊直接送給老虎吃，連處死的錢都省了。
「咩！咩！」
做事方法不同了，但羊依舊以單純的叫聲，在我的車後叫喊。
我駕過凹凸不平的泥路，來到動物園的卸貨區。
「羊，六隻。」
我向卸貨區的保安遞上送貨單。保安瞄了瞄我車後的羊。
「直接駕到老虎區，掉下牠們吧。」
「真的？」
「是！快去！」
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照做了。
我駛到老虎區，動物管理員為我打開閘門。我駛進去後，發現看臺上堆滿了一層又一層的遊客。看臺上的喇叭，粗糙地向大家表示老虎即將要開飯了，叫大家觀賞。這時候，我才知道自己成為了表演的一部分。
我拉下槓桿，將羊推出車外。老虎們馬上醒來，飛撲到羊身上，將牠們碎屍萬段。有一隻羊哭著逃跑，但跑了十秒，又馬上被另一隻老虎撲倒，落得一樣的下場。站在看臺上的遊客，則指著那隻試圖逃跑的羊，給予最強烈的嘲笑，在揶揄牠勞而無功的掙扎。
「媽媽，這隻羊很搞笑！」
「對！牠在白費心機。」
我頭也不轉，駛離老虎區。我將車駛回到倉庫後，直接下班。
* * *
我在巴士站外等回家的班次，同時戴著耳機聽臺。
「歡迎收聽《與你傾聽》，我是你的節目主持人留姬。今天，我會繼續聽你們的電話，聽你們的心事。歡迎隨時……啊！已經有聽眾打電話來了。喂，你好？」
留姬說完後，聽筒內傳出悽厲的哭聲。這個哭聲，實在是有點誇張。
「先生，你好像很難過，不如你先介紹自己，再告訴我和聽眾知道你不開心的原因？」
「我……我是林松本，叫我松本……」他的哭聲勉強收下了。
「松本，感謝你打電話過來。來，說說你發生什麼事。」留姬以溫柔的聲線鼓勵他。
「我…..我被同事推去死啊——」
「推去死？可以詳細說說嗎？」
「我呢，其實是玩具反斗城的見習經理。有一晚，我和另一位經理關店，並發現結帳不對，於是我找另一位當值經理幫忙。」
「嗯。」
「不過，那位經理不但沒有幫我，更叫我直接打給店長。他說問題是我發現的，叫我自己處理。」
「聽起來，你的同事好像不太好呢。」
「我知道店內所有經理都很怕處理結帳，因為結帳很容易出錯。一出錯，就大禍臨頭，要處理許多後續。」
「明白。」
「我馬上質問他店是不是沒他份，但他裝忙，堅持不肯幫我。於是，我硬著頭皮打給店長。店長他……他很憤怒……直接噴了我十五分鐘，說我打擾他，我做得亂七八糟。之後，店長要我寫記過紙，而我的同事就因為當晚表現良好而被表揚。」
「這位同事實在太過分了。明知有問題也不願幫忙，自己反而受表揚。他明顯是犧牲你而得到讚賞呢。」
留姬和松本繼續在談，我則聽到皺眉頭，覺得他是不是在編故事。
* * *
第二天，我駛到農場，準備送新一批羊到動物園餵老虎。農場和動物園是合作伙伴，不時會互相供應資源。
我倒車進農場後，下車見農夫。
「依舊六隻羊？」我問農夫。
「對。」農夫露齒笑，猛然點頭。
農夫從我手上接下送貨單。他草草地寫下所有資料、簽個大名後，交回到我手上。
農夫拍我肩膀：「照舊。你先回車上，我將羊拉過來，待完成後我拍你車門。」
「好。」
我上車，打開籠車後門。我打開電臺，打發時間。
「咩——」
我凝視倒後鏡，只見農夫趕著羊到車後，車子其後上下晃動，羊的叫聲和腳步聲同時漸大。
「啪啪！」
農夫拍兩下車門。我拉動槓桿，關好車上所有門後，向動物園進發。我走的時候，我從倒後鏡看到農夫在揮手送別。
我來到動物園，依舊交出送貨單給保安。
「羊，六隻。」
保安盯著送貨單，眉頭捲了幾次。他衝入站崗，打一發電話。
有點不對勁。平時是不需要那麼多時間過關，更莫說要打電話。
我下車，到車後看個究竟。車後仍然是六隻羊，不多不少。我再看看站崗內的保安，保安看起來很焦急，說話都很急速。
終於，他掛線。
「喂！你今天是要送七隻羊啊，另一隻在哪裡？」保安問我。
我瞪大眼睛：「七隻？農夫跟我說是六隻！」
「不！電腦說是七隻！你給我的手寫單也是寫七隻！」
我馬上搶過送貨單一看究竟。
難以置信，農夫寫下七隻！
「有人耍我嗎？平日都是送六隻。如有特別單，公司會直接打電話跟我說。那來突然有七隻？」我當場暴怒。
「我不知道有沒有耍你，但我已經通知辦公室，他們很快會找你傾天，你照送那六隻進老虎區吧。」保安一臉不在乎，右手揮幾下，打發我走。
我進入老虎區，像昨天一樣倒下羊們。今天，遊客們的笑聲特別刺耳，羊的叫聲特別悲慘。
* * *
另一天，我被公司直接叫上會議室。我打開房門，送遞部的總經理和園長已在等待我。
「不用坐，為什麼昨天只有六隻羊？」總經理開口問我。
「誰知道？昨天我跟農夫口頭確認過是六隻，走的時候也是六隻。那來有第七隻？」我反問。
總經理大力拍桌、大聲咆哮：「你現在是什麼態度？我們已經查過：電腦和手寫單都是七隻。我昨天打電話給農夫，農夫說他送了七隻上你車！」
「現在你們就是要耍人嗎？我送了五年羊，每天都是六隻。不送或是數量有變都是事前跟人說，送前農夫都會口頭確認。既然你們如此堅持有第七隻，那可否解釋為什麼沒人通知我？」我反喝他。
「呵，要說年資嗎？那位農夫跟我們合作超過二十年，你的五年怎跟他比？再者，最近肉類價格升得特別高，開始有人偷肉，你是不是偷那第七隻羊，自己吃羊肉？」
「那為什麼不可以反過來是農夫偷羊？」
「農夫不偷羊！總之，送遞員自己也要看送遞單是否正確！你要賠那七隻羊給我們！」
「那報警吧！」
「不準報警！因為已經查完！」
總經理說畢後，直接送我解僱信。
「你偷羊。你今天後不用再做，這就是結論！今天會有人跟你的車。」
我馬上望向園長：「為什麼要怕報警？警察查不就水落石出了嗎？」
園長咳了幾聲：「其實呢，動物園也不想將事情弄大。因為如果驚動警察，對動物園形象不好。再者，人證物證都指向你，所以我相信經理的判斷。所以……不好意思了，希望你不要在意。」
（不要在意……）
這四個字在我腦中迴響幾秒。他說得輕淡，卻富挑釁性。
我收下解僱信，給他們鄙視的目光。
「無能！」這是我送給他們的兩個字。
回到倉庫，車手們都給我低檔、仇恨的眼睛，甚至大叫我是偷羊賊。
我和跟從來到農場，送最後一次羊。農夫沒有提起昨天的事，反而像平日般對我露齒笑。
這次，我發現農夫的牙縫中有煮熟的碎肉。
「昨晚吃得很好？」我問農夫。
農夫馬上用舌頭舔掉碎肉：「不又是一樣。」
跟從點完羊數後，我又走平日的路，做跟以前一模一樣的事。
最後，車倒進老虎區，要放羊進去給牠們吃。
「放完之後，你可以走了。」跟從對我說。
我的眼睛落在我旁邊槓桿。拉下去，就能送羊入虎口。
「咩——咩——」
我想拉下去時，羊的叫聲叫住了我。牠正求我放過牠，牠用最悲涼的叫聲，叫著我的心靈。平日，我對羊的叫聲沒有感覺；今天，它卻拉動我心中的絃線。
「拉下去啦。」跟從不耐煩地叫著。
我的手放在槓桿上，無法使出力氣拉下。
「啪！」
跟從推開我的手，幫我拉下槓桿。
「咩——」
羊絕望慘叫。牠的叫聲逐漸逝去，換來老虎咬碎和咀嚼的聲音，以及遊客們的嘲笑聲。
我合上眼睛，無法想像車後面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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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為本人於2021年就讀創意寫作文學碩士時，創意寫作工作坊的功課之一。
老師給分：80/100
評級（推斷）：A-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