紬這陣子的復健讓她的雙腿進入佳境,已經可以整齣戲依靠拐杖站著與進行小幅度的走路了。
雖然跑跳等激烈動作仍有些勉強,不過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
又一次的排演結束後,惠美照慣例地和演員跟設備人員進行檢討,最後還宣布了「戶外預演」的事情。
所謂戶外預演,是舞臺劇社團每年在社團發表會之前,都會辦的一個事先預演,其目的就是為了讓演員們、設備人員們在大庭廣眾之下進行表演,壯壯膽子。
由於是在素不相識的路人面前表演,這種表演所獲得的「經驗值」是最為豐富的,比起一百次在校排演還有用。
而且又是正式演出前的最後一場練習,所以反而在戶外預演中,充滿犯錯的表演比起順利演完還更有參考價值。就好像是大考前的各種模擬考試一樣,一張滿分全對的考卷所帶來的效益,遠不比一張多處錯誤的考卷好。
排演到現在,紬不僅對自己的臺詞倒背如流,還能夠將其他角色的橋段臺詞記得一清二楚。不過這樣的她,內心依舊存在一個疑問。
因為這齣戲裡的舞步部分,很多都是專門為紬的不便而量身訂製的,紬覺得這不單單只是為了三年級最後一次的文化祭表演。
終於在本次散會時,紬忍不住問了惠美。
「咦?問我『執著於這齣戲的理由』?這個嘛……果然會長真是聰明……感覺得出來這齣戲不只是為了三年級的我們啊。」惠美吐著舌頭苦笑,還抓著後腦杓,看上去就像老動畫中的,常常搞砸事情的角色。
※ ※ ※
兩人跟著惠美來到紬常去做復健的醫院的分院,這裡和本院相距大約一公里,不過紬自己是從來沒有來過。
「醫院?惠美前輩的家人住院了嗎?」步問著。一路上都是由他推著紬,因為才剛結束長時間的排演,擔心對方腳現在很酸。
「嗯嗯……是我弟弟。」惠美點頭,神情不免有些沉重起來,跟平常那個總是在社員面前神采奕奕,對於表演一事相當熱忱甚至有些到瘋狂的惠美,截然不同。
讀得了空氣的兩人也不知不覺整理好了情緒跟思緒,就為了別說出不好的話。
三人來到三樓的兒童病房深處,這裡跟外面的地方比起相較安靜許多,通常都是一些非常需要安靜的小朋友病人住在此區。
「啊,媽媽。」此時惠美媽媽剛從一間病房走出,手上提著垃圾袋正準備拿去丟。
留著馬尾、外表人老珠黃,但仍看得出來年輕時應該也是個美人的惠美媽媽,一見女兒與其身後的兩人便笑顏逐開打招呼:「哎呀……你們好啊,排演已經結束了嗎?」
「嗯嗯。」惠美點頭應答。
「椎名太太您好,我叫做──」紬正準備自我介紹,但對方卻搶先一步說話。
「小紬跟小步對吧?惠美常跟我提起你們小倆口唷!」
「是、是嗎?哈哈……」被他人將自己與男朋友稱作小倆口,目前對紬來說還有點太衝擊了呢,白皙臉蛋都不自覺害臊薄紅起來。
但身旁的男朋友倒是一點都不害臊,還保持哈哈地打招呼。
「勇也(Yuuya)在睡覺嗎?」惠美問。
「正在看書呢……我先去丟個垃圾,你們慢慢聊啊。」
和椎名太太暫時道別後,三人進到病房裡,裡頭的畫面讓步與紬的內心,各自感到一絲酸意。
六張病床上躺著六位小孩,都是身上有所缺陷的孩子們,有眼睛蒙著繃帶的、失去單手的……甚至還有全身失能,需要旁人長期照顧的。
「……」步多瞧了瞧眼睛失能的小女孩一眼,腦袋不禁感到刺痛而蹙眉一下。
雖然替這些悲慘的孩子們感到難過,不過兩人相當希望惠美口中所述的勇也君,能夠是那種「缺陷並不嚴重」的孩子。
「勇也,姐姐來了哦,還帶了朋友!」
三人走到病房最深處的左側病床前見到勇也,長得就是一副不適合,也不該在這種年紀擁有陰鬱表情的小男孩,他身上的缺陷是雙腿,與此同時步還看到床頭旁的櫃子上還放著一雙義足。
「……」紬一見到勇也所缺陷的東西,心頭彷彿被人揪緊了一般。
手中拿著書本的勇也,用那毫無氣色的眼神瞅瞅兩人,只是輕點個頭打招呼,看上去是連說出一句話的力氣跟心情都沒有。
「這兩位就是姐姐常跟你提起的步哥哥跟紬姐姐呀。」
「……」勇也眼睛筆直地盯著紬看,那雙目光有一剎那恢復了些許光輝。
「……妳,就是女主角嗎?」
「欸?」紬先是看了看惠美,然後再看回勇也,愣愣地回:「嗯……」
「其實呢……舞臺劇的劇本,是我弟弟的點子。以前──」惠美正打算繼續解釋下去,但卻遭到勇也不悅的喝聲阻止。
「已經夠了吧……我又沒有拜託妳替我做這種事情。」
「這很重要啊,這可是你的創作耶?」
「不過只是隨便想想的東西,這劇本肯定會失敗的吧?與其演這種一定會失敗的東西,不如趕快換個劇本比較好。」
惠美的神色反應看上去,就好像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姊弟爭執了。
看勇也心情降到冰點,惠美心想若繼續讓步跟紬待在這裡也不好,於是就帶他們出去了。
三人坐在病房外,惠美趁這個機會繼續完成剛剛被打斷的解釋,以及勇也的故事。
「勇也因為去年一場車禍失去小腿,雖然嘗試用義足復健著,只是狀況一直沒有任何起色,心情也逐漸陷入自暴自棄的狀態,覺得這輩子走不走得了路都無所謂了。」
紬聽及此,置在大腿上的雙手便下意識握緊,沉下心來聽著對方所述。
「在出事之前,他喜歡寫作、寫詞、寫劇本……夢想是成為一名文字藝術家。不過在失去小腿、復健屢屢失敗之後,他變得太過在意他人的目光,導致他不願意再用義肢了,也間接造成他變得自暴自棄,甚至連寫作的夢想都放棄了。」
惠美說到這裡不禁嘆氣,眼簾一垂。
「明明……明明他還活著,明明還有雙手……一個小男孩卻對自己今後的人生如此絕望。身為姐姐,我不想要勇也要繼續抱著絕望感活下去,如果真的變成這樣,那倒不如死在當時那場車禍還比較好!」
「我以前也曾經想過,用死一了百了,不過我遇到了屬於我的奇蹟。」
惠美水汪汪的雙眼流露出幾滴淚水,轉而望向吐出此言的紬,紬的臉上掛著柔情的微笑,而另一旁的步則跟著欣慰地笑了。
「人就是這樣吧?遇到挫折、絕望、無法改變的現況,這些堆疊到極限就會萌生出想死的想法,除非遇到奇蹟。我相信,每個人都該有機會遇到屬於自己的奇蹟,勇也肯定也能遇到的。」
紬牽起惠美的手,分享自己的溫度給對方。
「我向妳保證,我會成為勇也的奇蹟的!」
接著紬自己控制輪椅,再次進入了病房,來到勇也的床旁。
「……妳幹嘛啊?」
紬不顧對方意願,執意將對方的小手握緊,緊實的力道與觸感,再加上紬充滿精神的美麗面容,讓勇也不禁害臊起來。
「姐姐答應你,我一定會把你的女主角演活的!要好好期待哦!」
※ ※ ※
「回報!回報!目前新增的救援人手已經到達江之島電鐵線脫軌現場,位於和田塚站與鎌倉站之間。目前救災狀況,脫軌電車已穩定,全線電車已停止運駛……」
電車脫軌現場凌亂不堪,電車車身九十度翻轉過來,滿地都是電車的外殼零件與崩落的大石塊,電車上頭的電線硬生生斷裂,正時不時爆出電火光。
為了阻止電火光與易燃物品接觸造成火災,救災人員首先處理了電線斷落問題。
而電車內的人員傷亡狀況是意料之外的輕微,這不幸中的大幸也給救災人員更多時間可以處理電車內外可能造成二度災害的因素。
「已經知道脫軌問題了嗎?」步人和跑過來的一名後輩問。
「是的,推測是因為前陣子的地震,讓軌道出現歪斜,再加上一些石塊佈滿在軌道上,才會造成脫軌。」
步人擦擦汗,看著目前已經穩定住狀況的現場嘆氣說:「真是……最近日本的天災還真是要人命呀……」
「好險並無人員死亡呢……不過前輩啊,雖然說電車脫軌是個大問題,但有必要召集鄰近所有消防局的人員來支援嗎?何況我們的轄區根本沒有這裡吧?」
「貌似是有位大人物坐了這班電車……嗯?」
步人話說到一半,眼睛便發現一處令他覺得不對勁的東西,於是他走近電車一看,透過裂開的外殼往內瞧,發現有雙皮鞋正在裡頭,而且還有在顫抖。
「喂──這裡還有生還者!拿工具來!」
用工具撬開了裂縫,步人小心翼翼踏進翻倒的車廂中,把壓在這個人身上的坐椅一個個搬開,終於見到這位生還者,是名穿著西裝打領帶的中年男性。
「沒事吧?聽得見嗎?」
「……嗯……」
「我現在就帶你出去……振作點啊!」
就當步人攙扶著這位先生到達裂縫口,交給其他人攙扶前,上頭電車的零件掉落下來。
「小心!」步人及時將男子推送給同事們,自己則知道來不及躲開了,所以捲曲身子,硬是用背部接了一記重擊。
「前輩!沒事吧?」
「消防員先生!」
步人雖然面露難受,但仍伸展一下身體揮揮手表示:「唉──沒事沒事……倒是先生您還好嗎?身體有沒有受傷?」
「沒、沒有大礙......多謝你了。」
「這是我份內的工作嘛,來,先坐著吧……唉唷……」步人稍微有點駝背地走路,看樣子剛才的傷害不輕。
此時一旁被灰泥沙沾滿西裝的助理跑過來關心喊道:「社長!荒川社長!您沒事吧?」
「沒事,多虧這位消防員先生。」
步人一聽到荒川社長四個字,再看看對方被沙塵弄髒的臉,仔細一瞧才發現他就是「荒川兒童福利基金會」的社長──荒川允郎(Arakawa Mitsuro),也是這次上頭所指的「大人物」。
前陣子步的司法問題,據西村校長所說,是由允郎的妻子幫忙協調。
但就當他想要多說些什麼時,無線電就傳來其他人的呼喚。
「……了解了。那個後輩,這裡就交給你負責了。」
「是!」
「這位消防員先生請先等等!」就在步人離去前,允郎叫住了他。
坐在地上的允郎從西裝內側的口袋拿出名片,藉由助理交給步人。
「這是我的聯絡方式,希望以後有機會可以好好感謝你……」允郎看上去狼狽不堪,而且雖然嘴上說沒事,但身體肯定有某處正在隱隱作痛著,才會露出笑容與難受混砸的表情。
「哦……好的……」有點受寵若驚的步人姑且收下了名片。
再前往需要支援處的路上,他心想著:「本來我也想要好好為步的事情,向對方的妻子道謝,這下省事多了呢。」
跑著跑著,方才的背痛又開始作祟。
「呼──背好痛啊……」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