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不久才接獲通知,說侵擾吉倉漁村的海怪徘徊在滿月島周邊。傳聞它每頓吃得下五公斤的肉。唉,你們倆先別出去,妳彩瀨圓香要是為海怪所傷,我不知如何向老師交代。」
「我沒動啊。」遮陽棚下苦站著的圓香說。「誰通知你的?討伐者?」
「是財閥的職員報的案啦。」阿七面露不耐,討伐者這邊尚未與海怪實際交手,他先帶了一批人登島勘查,盼能攔截怪物。岸邊的浪潮掀得異常地高,深藍海水「咕咚咕咚」冒著泡,阿七感知到危機逼近了。一隊討伐者根據指揮跑過沿岸,陣形井井有條。「聖露斯法諾的風波不小。一天趕兩場,難為你了。」玲的順風耳聽聞吉倉的漁民群起抗議,禮貌性地問候阿七道。「異形當討伐者,你真是深藏不露啊。」
阿七訝異於消息傳播的速度,連玲這外地人也得知了。「我應隊長的命令給你們報個信,沒事我就告退了。」
一陣驚叫聲使他們三人分心,發出它的是名少年,水產養殖中心的門口飛出海牛,海牛背上擔著福本若里志。福本勒著海牛的頸子,意圖讓它減速,其效果並不顯著。「這海牛是異形!」
圓香攥緊雙拳,玲的寶劍幾乎出鞘,但阿七指示兩人保持不動。「你再撐一會兒!」阿七昂著麻醉槍,彈起瞄準器,扣壓扳機。海牛猶如野馬,載著福本盤旋,七就是荒原中的西部牛仔,困難地對齊海牛身體,再一槍了結。細針「咻--」地拋射而出,卻不慎偏離軌道,只擦過海牛的表皮便落地。「糟了,它的皮特別厚。」
「很痛耶,阿七!幹嘛舞刀弄槍的呢?我是大伯啊,你忘記我了嗎?」
海牛沒有張嘴,不過那說話聲,確實是從它的身軀傳來的。阿七起先視海牛的隻字片語為賽壬的誘惑,緊閉心門,連海牛臃腫的形體他亦不願意注視,轉開了頭。掙扎過後,阿七勉為其難地睜一隻眼,斜眼對著海牛。「你是大伯?」
「你不相信我無所謂,鯛魚怪把我捲進海裡後,我因為海水中殘留的異力變成了海牛。」
海牛降落,福本得以重新踏上土地,邊咒罵它「你害慘我了」。
「真的嗎?那......」
「阿七,小心海怪!」圓香怔忡不安地比著海面。
泛著白絲的海升起圓拱形的背,那東西揚著銳利的背鰭,氣孔微微流著水。它抬起頭,顯露駭人的臉孔,水珠順著它光滑的體表落灑而下。它讓米山京之介嚇破膽,造成漁民恐慌,阿七以麻醉槍對著它,宣示道:「海怪,我不準你撞翻任何一艘船!船上載著的,可都是寶貴的生命!」
黑衣服的討伐者們紛紛舉槍,圍堵海怪。
「我知道啊,小七,所以我不會這麼做。」
海怪反常地開了口。它的聲線喚醒了阿七內心最柔軟的一塊,那聲音,他日日夜夜惦念,本以為那溫文儒雅的聲音會隨著船難永遠沉沒。他假設海怪吞了一臺錄音機,它吐出的字句是預錄好的。
海怪的血盆大口,像露營帳篷一樣被撐開,魚頭的喉嚨深處有團黑黑灰灰的接近他們,待光線充足,阿七方看清出來的是個人類。上半身的西裝背心依舊,頭髮因太久沒整理而凌亂、蜷曲,柔美的外表和阿七的臉幾乎是同一套模型刻出來的。「對不起,阿七,我這個樣子,不敢去見你。」
阿七認得他,他是自己那本該魂斷海洋的父親,「七先生」。父親的下半身與海怪的舌頭融合成一體,不好意思地捲弄著髮絲,笑中帶淚。「你在吉倉救了我,是你救的對吧?我有、我有熟悉又溫暖的感覺。」
「是我救的沒錯。我不忍心鰆那個無賴欺負你。」
討伐者前輩下令道:「盯住它!必要時開火!」
他是我爹。阿七回頭,眼眶泛淚。前輩責備他感情用事,這類怪物工於心計,他一時的軟弱,將帶給小隊嚴重的損傷。
「阿七,鯛魚怪咬掉了我的腿,我能活著,得歸功於一隻路過的異形大魚,它跟我發生了融合。」
麻醉槍砸往地面。阿七的引導下,父親慢慢將身體伸出海怪的口腔,伴著少許膽怯擁抱阿七。「如果你是惡魔,那就讓你的雙掌剝奪我的靈魂,不要緊的。爸,你現在夠強壯了,長得這麼大隻,鰆的鯛魚怪威脅不了你了!」阿七不可抑遏的悲傷傾瀉而出,抽抽搭搭,淚水滂沱。
圓香摀著嘴巴,隨著阿七哭起來。儘管她不清楚背後的來龍去脈,思想單純的她,為父子重逢的景象所觸動。玲沉默良久,還不能放下警戒,這些討伐者隨時預備偷襲海怪,至於海怪,表面上無害,實則無法確保是不是有心人的陰謀。
「阿七,光夫先生替我在海底安排了住所,你不用擔心我。我是回不去你們身邊了,要好好對待新父親喔。」
他牽著阿七的手,因過度哀傷轉走了臉,躲避兒子的眼神。父子倆淚珠雙雙潰堤,悲不自勝。
福本若里志慚愧於自己以前暗自嘲笑阿七是「沒爸爸的小孩」,福本自己半斤八兩。
海怪縱身跳進水面。圈圈漣漪搖晃著,水波紋止息了,阿七的心海仍被什麼撩動,翻湧不休。
接到消息的漁作,見福本若里志、圓香和玲平安無事,鬆了一口氣。福本父子、玲、圓香,以及任務告終的阿七,坐在沙灘眺望波平如鏡的大海。幾千幾百萬年前,海洋世界生生不息,延續至今,原始人們所發掘的吉倉的海,也該是湛藍無垠的。太陽的照耀賦予海水動力奔流,它閃閃生輝,海天一色,亙古未變。
港邊停靠的貨車走下一個穿連身工作裝的女子,身材凹凸有致,抬著一箱旗魚罐頭配送。「下午好,漁作先生。」女子鴨舌帽蓋著的優格色秀髮催化了福本的恐懼,佐以長相與講話的音調,是福本在輪船遇見的瘋狂女科學家無誤。她拐福本進實驗室抽血,藉此分析異形。
「走開,女魔頭!妳想誘捕我的龍王鯛,沒門兒!」
福本中邪似地起身宣告道。竹青百思不解,她替自己犯的罪行贖罪,每周赴滿月島進行勞動服務,無意加害福本。福本警告竹青,若她敢妄動,他就不辭一切跳海。漁作和圓香、阿玲阻擋福本,福本聽不進建言,皮鞋脫了踩進陸地與海的分界,涉水走了幾步,原本他自信地說:「你看,水淹不死我。我是游泳健將!」瞬間,福本一腳踩空,「啪」的一聲趴進水裡。
闃寂無聲。四周烏黑,分不清東西南北。福本的害怕尚未褪去,亮起的強光閃得他張不開眼。這是間純白色的空房間,他想不起他做的夢境的細節,只記了個粗略--他和好孩子建設公司的討伐者在觀光船上搶奪龍王鯛,噢,是的,他兩手交叉把鯛魚像枕頭一樣抱進懷裡,袒護著鯛魚這珍寶,不讓竹青有機可乘。爭搶鯛魚的過程,他施力過當,失足落水,他漸漸沉下去的海域生長著珊瑚礁,福本飽覽五彩礁巖,手緊緊壓著那隻龍王鯛,彷如魚是他生存的唯一目的。
房間一隅出現一條獨木舟,十位大力士使勁劃著船槳,福本聚精會神凝睇,小舟承載的船客有幾個是他親戚。中間的位置,擠著個兩百公分高的人,轉過頭來,福本識別出那是鰆,鰆臉色蒼白、形容枯槁,有如殭屍。福本凝神再看,他爺爺和奶奶也搭著同一條船,他們夫妻倆不劃槳,大力士們汗如雨下,然而爺爺、奶奶面色紅潤,體力充沛。
「在那裡的是亡者之船。福本,將死的和已死的人會同乘一艘船,向彼岸航行。船下有一片海,你看不見海,是因為你壽命未到盡頭。」
「你是誰?少裝神弄鬼的,我不吃這套!」
「你的言詞很粗魯,福本。不義的事情做太多,可是要下地獄的喔。」
「我討厭你!」
「生氣有什麼用?你這樣可以封住阿七的嘴嗎?」
福本大喝道:「你們師徒倆都一樣!難道你就沒有怒氣嗎?」
「我當然氣,你的態度讓我反感,我也氣你這小孩,我三番兩次地教,可你怎麼教都教不會!」
有隻灰白色的獨角大鯛魚,擺動尾鰭,游過福本的側面。獨木舟裡的爺爺拋出尼龍繩,正巧以魚的獨角為軸心繞圈、打結。大魚牽引著獨木舟前行,游得挺慢。
「看到那隻大魚了嗎?我的形態有成千上萬種,自由切換不成問題,像法力無邊的毘溼奴神變換身姿為大魚摩蹉一樣,你所見的魚也是我的化身之一。這當中,有面對善人、惡人的面相。當你對我摒除成見,我能夠轉變形態,我將不再是困擾你的妖魔,我們可以和諧共處。」
那個人現出真面目,福本表情淡然,平無起伏。那人寬袍大袖,頭戴桂冠,這相見歡尷尬得福本不想呼喚他的名字。一股衝動流經腦袋,福本朝那巍峨身影出了兩拳,又高抬腿側踢,然而他總是搆不到那人。他每揮一拳,那人的身影便退後一吋。不管福本如何應變,對方永遠位於福本前面一點的地方。福本跳起,使出凌空飛踢,卻撲了個空,跌得是腰酸背痛。那人好端端地從旁邊走出,笑容彬彬有禮。「你的手是觸碰不到我的。倘若心存邪念,我的存在對你而言會是幻影。」
「你想要什麼?錢?我的命?」
「不,福本,得到你的生命不能使我更快樂。」
對方隨意一指,福本瞧見還是小小孩的他自己,攥著鯛魚哭喊、哀求。
「我的鯛魚!」
「你們不準過來,這是我的!」
戰慄時的言語交錯迴盪,它們說得福本心虛了。那個人告訴福本,福本的不安全感源於骨子裡,出生時家境還過得去,隨後經濟狀況跌落谷底,又衝上雲霄--總是簡簡單單地得到,再簡簡單單地失去。「你無論作夢,還是在現實世界,都會習慣性地緊抓東西不放。你的得失心太重,所以你才活得疲累不堪。」
福本問:「你看了我的夢?」
「偶爾啦,偶爾。我想送你這個。回去跟你家人報喜吧!」那人手托著條玫瑰粉色的龍王鯛。福本面露難色:「我不成熟,捕到龍王鯛也沒用。不喜歡我的話就直講啊,何須假惺惺地送禮物?」
「鯛魚對你而言失去了意義,就像擁有無盡的時間一樣毫無意義。時間是比較出來的,有漫長的存在,才能凸顯短暫的美好。不管誰使你生氣、或你氣的是什麼,當那個你在意的對象消失以後,你反而不曉得要去找誰發洩。我活到這把歲數,被人得罪過,當然自己也得罪了不少人,一筆一筆帳算恐怕算不完。」
霎時間福本看見房間被魚缸占滿,一隻一隻精力旺盛,頭頂著頭、尾擠著尾的澤龜製造惱人的撞擊聲,引起福本的焦慮,俄而,龜化成了白骨,魚缸內僅餘一個個龜殼,龜殼又風化、碎裂,變為片片骨板。這警醒了福本,所謂的高壽不過是跟擺飾或藥材一樣,看得到、摸不到,即使買回家,最終只會囤積在玻璃櫃裡。
「好好反省,想通了再來找我。」
他猛地驚醒。
「福本同學!」伸出頭的圓香十指相扣,臉上綻放微笑。
「你這小子真的是......」
漁作已經和竹青輪流按壓了福本的胸口好幾十次,福本吐了一大口水,狂咳不止,總算救活兒子的漁作欣慰地扶福本起身。「福本同學,你剛剛掉進海裡了。」
「真的嗎?」福本的記憶有一段空缺,他不曉得自己在水裡怎麼了,只依稀知道那個人交給了他一樣物品。
福本隔著衣服摸到塊凸凸的東西,他掀開下擺,是隻已死的鯛魚,形體尚很完整。鯛魚鐵定是被水流捲入福本的上衣。漁作果斷地告知了他在研究室任職的朋友,擬定把鯛魚送往該處化驗。
「這次救你我也有份。」阿七邀功道。「還有,我會跟你妹交往下去。」
福本撇過臉,表示雖然成全音羽,但不祝福阿七。
「唉,雲祭的事,我不計較了。看你可憐,我多照顧你一點吧。」玲蹲著說。
少年、少女依序上了返程的觀光船。福本手跨著船邊的護欄,一輪金澄澄的夕陽高懸天空,水面金光萬點。鷗鳥翱翔,海魚騰躍,各得其所。甲板放置著一團苔綠色的尼龍漁網,福本腦際閃過他爺爺臨終前,喚他進病房訓話。床位在中間,爺爺裹著白色的棉被,毛髮稀疏,堅持挺著清癯的身子。「阿志啊,繼續為了正確的事拚鬥吧,替正義而戰,這就是你。沒捕獲龍王鯛也沒關係,正向的心態大過一切。」
繼愛犬辭世,接著爺爺不敵病魔。爺爺身死後,父親正式帶著母親、福本遷居千代目,音羽兩姐妹留守漁村。兩幫人以此為分歧點,漸行漸遠、漸行漸遠......遠到彼此的影子小如沙粒。
藍藍海水於長堤裡靜默流淌著,光影的變幻輕靈柔巧。老婦人裝扮的光夫背山望海,等船入港,等女兒歸航。一個老面孔穿梭嘈嚷的海岸,千理府時隔多日,踏足金枝灣,第一眼即發現老婦。「你說說,這羊皮紙是何來歷?」
千理府舉著羊皮紙。老婦只笑道:「參加財閥招商會的,都會拿到呀。它是一封請帖,印行前漁作請示過我的意見。它的上半部與下半部各是一個益智遊戲。上半部的魚,刮開後可獲得暗語,魚隱喻了亞維西新品發布會的魚皮包,魚皮做的包包。」
「不是一幅描述龍王鯛生存地點的藏寶圖嗎?」
「不、不。你們怎麼敢咬定龍王鯛在上面呢?羊皮紙下半部的無花果麵包是戳戳樂,要戳開紅色內餡,裡面才有東西。......話雖如此,漁作否決了我『戳戳樂』的提案,說太費工夫了,因此最終發行的請帖上的無花果麵包,都只是普通的平面圖畫,看不出其中奧妙,無從解謎。」
老婦抓著羊皮紙的外緣。「你手上的這一張是請帖的原始版本。無花果麵包的圖片上有一層薄膜,要把它撕開。」那隻皺巴巴又瘦瘦乾乾的手朝著圖畫一摳,果真摳起一片透明的膜,手指拎著膜往外拉。原來,無花果麵包圖畫的中心是挖空的,這空洞連接著夾層,只有麵包皮屬於畫作,圖片的果醬內餡部分,並不是顏料畫的色塊,而是一團可以活動的殷紅物品。因為有薄膜的彌封,物品填滿麵包中的空洞,紋風不動,才看起來像水彩畫的果醬餡料。
老婦的手伸進圖畫的橢圓形開口,抓著那坨殷紅的物品拉了出來。它扁扁、皺皺的,觸感像塑膠布,附有一根吸管。老婦朝著吸管吹氣,它逐漸膨脹、充飽。「看,它變身了。」那是一顆龍王鯛外型的迷你氣球,老婦以拇指堵著吸管口,轉動手腕展示。「我也要變身。」
水聲漸急、漸大。
老婦的腳邊赫然沖激起了巨浪,海浪鑲著雪白的邊,白絲延伸進土耳其藍的水中,土耳其藍又逐漸轉變為近乎無色的淡藍。老婦的外表如泉水漾動、搖晃,接著崩解化成滴滴甘露。伴隨滴滴答答的甘露,巨浪顯露出近似於昆蟲柔薄翅膀的姿態,網脈清晰可見。卸下裝扮的光夫,邁著剛健的步伐,自信神采不減。他的耳垂戴著一副蜻蜓眼琉璃珠耳環,耳環上的藍眼交替放著光明。
水蠆生活在水中,不會飛行,外貌不起眼,但當它攀附著植物的莖,脫去幼蟲的殼,完成蛻變後,即是一隻苗條、貴氣的蜻蜓。
也許他不是水陸雙棲的烏龜,而是能夠轉換形貌的水蠆。他在茫茫苦海中沉浮、蟄伏,靜待蛻除舊殼的那一天,然後振翅高飛。
光夫拉著長袍的布料說:「不瞞你說,這裡面含有魚皮。」
船體持續朝著岸邊航行,海岸上的人並肩排著。「啊,有好多人!喂--!」圓香對並排的人頭興奮喊著。她叫了福本,福本慢條斯理地走過來。岸上守候的人們熱情揮著手,「喂--喂--」地呼喊回應,人聲鼎沸。
音羽、芽羽見了船影,隨即一擁而上。「是哥哥!」音羽招手,福本家等候的眾親戚也迎上前去。圓香、玲和福本搭的船好比滿載魚蝦返航,他們三人受到居民的盛大歡迎,彷彿成了功臣。沉浸喜悅的玲被一滴雨水濺到,一滴、兩滴,嘩啦啦啦啦......。水上無端下起了太陽雨,每條雨絲映照著夕陽的紅豔,似沾染了紅墨水。福本凝視這場紅色的雨,在跑動的雨絲中,頭戴山茶花的羽衣子好似朝他匆匆一瞥,然後躲進離岸的客船,遠去了。
第一季堂堂完結! 感謝各位讀者朋友的支持。從執筆第一話到現在已經五年多了呢,也看得出自己寫作風格的變化,真是很奇妙的一個故事。最後幾話更新速度不穩定,是因為komi在規劃跟撰寫超好看的第二季,比較忙碌的緣故。接下來將會陸續釋出新話數供大家觀賞,新章的名字叫做《明夢啟示錄: 寰宇》,有更精彩的對壘、更刺激的情節及尺度大開的角色們,也請大家不吝指教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