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一陣老舊機車的引擎聲披著六月毒辣的陽光遠遠駛近,停在一戶老宅前,一個身著正裝的男人拔下安全帽掛在車上,伸手要用袖口抹掉頭上的汗,想起什麼又作罷,所幸揪著胸前的襯衫布料晃了晃,想讓浸滿汗水的襯衫稍微風乾些,汗水涔涔的襯衫底下隱隱透出身上一片氣勢兇猛的墨色青綠。
男人一面抖著領子一面從車廂裡拿出公事包,瞧了車廂裡整齊到像塊豆干的西裝外套一眼,左右掙扎了一下後,嘆了一口長長的氣,還是拎起西裝外套心不甘情不願地穿上,一面穿嘴裡還啐了一句「操他媽的地球暖化!」
確認過手上資料齊全後往老宅的門口邁去,左腳才剛踏上門前的臺階,門後就傳來一陣狗吠聲,聲音兇猛的雖不至於嚇倒男人,卻還是讓男人感到有些意外。
「好了好了知道了,乖乖喔!」門後的人先將狂吠不止的狗安撫好才來應門「誰啊?」
「常小姐,是我。」
但門內的人開門後依舊有些疑惑,並非對門外的人不熟識,只是奇怪地看了門前的男人一眼,又伸長脖子朝門外左右瞧了一眼才對男人笑了笑「嘿!少來了啦,叫什麼常小姐,曬到智商跟汗一起流掉了是不是?很熱齁,快進來,我請你喝青草茶!」
「我要冰的?!鼓腥艘惶みM門就覺得涼爽許多,好像門外不跟屋內在同一個季節,門前的人走進屋裡後,他才看清楚在狗屋前的大黑狗,一面盯著狗一面往屋裡去「豆皮在發什麼瘋,連我都吠?」
只見大黑狗直挺挺得坐在草地上,一雙眼睛並沒有跟著邁腿進屋的男人,反而是直到門關上後都還銳利的勾著門外,嘴裡不時朝著同一個方向發出低吼。
一進門,迎面而來就是一瓶鋁罐,男人伸手就是一接,只見屋裡佈滿小屋子,小屋子有大有小,但清一色都是薄紙和細木頭或細竹片組成的紙紮屋,隨著紙紮屋越豪華,裏頭的配備越豪華,裡頭甚至還有傭人、管家和金童玉女,屋內氣氛雖不算是陰森,但堆滿紙紮的空間也算是詭異。
「阿公那棟是你做的還是他自己做的?」男人環顧四周一點也不介意,反倒是在一個超豪華紙紮旁邊找到一個稀有的空位隨意坐下,拉開易開罐的拉環像灌啤酒一樣,把手上的青草茶兩三口就灌沒了,才想要回頭在討一瓶,頭上就忽然蓋一上一條毛巾被推了一下,面前的桌子又在稀少的空隙出現兩瓶青草茶。
「我跟他一起做的啦,一直拉著我跟他弄的,大概是迴光返照吧,明明那陣子連東西幾乎都不吃,只知道做那一個?!拐f完便又坐回不遠的位子上,一雙巧手又開始擺弄薄紙和細竹片。
幾個禮拜前常樂的阿公,突然開始不太吃東西,卻異常有精神的拉著常樂做紙紮,一邊黏竹片一邊還一直叨叨著常樂一些做紙紮的規矩”樂樂啊,你要記得,做紙紮一定要做的紮紮實實,這樣住進去的人才會安心,就像我們住房子的時候安安心心一樣。還有啊……”
那是一種直覺,紙紮完成後常招財只說一聲睏了就進房間,常樂洗好澡躺在床上一直反覆想著阿公說的話,那份直覺讓常樂在床上翻了一整夜都睡不著,隔天阿公起床時間一到,常樂就從床上跳起來跑到常招財的房間,把手指湊到常招財鼻子前面,見到阿公面露安詳後,常樂大力的吸吐幾口氣,盡量保持冷靜的咬著下唇、抖著手打電話給阿公生前頗有交情的葬儀社大哥,還有現在眼前正大口灌著青草茶的吳平安。
男人微微側過頭,發現巧手的主人鼻頭微微泛紅,愣了一下連忙回頭,一副沒事的拉開第二罐青草茶拉環,一時想不出其他的話題,後頭的人便又催促著他快點把汗擦乾,免得不小心沾到暫時坐落在他旁邊的”豪宅”。
「我有穿西裝外套,根本沾不到好不好?!瓜乱幻刖桶ち丝珍X罐一記後腦杓。
「叫你擦就擦啦!」
「嘖!」男人雖然有些窩火,但還是摸摸鼻子抓著毛巾對頭髮一陣亂搓,一面擦還看見窗外那條一身精實的大黑狗仍對著門口警戒「豆皮今天是中邪喔,我來這麼多次沒叫一次,幹嘛突然吠我?」
「可能在罵你吧?!?/font>
男人抽抽嘴角轉頭,語帶揶揄「怎樣?紙紮做的好好的,想轉行當寵物溝通師喔?」見工作桌前的人大概是平靜下來後,才想起來有正事還沒辦。
男人將毛巾一甩掛在肩上,拿起平板和幾張資料走到工作桌旁,接著橫在一雙巧手和未完成的紙紮前面「你阿公的保險受益人是你,資料簽一簽,之後錢就會匯到你戶頭裡面了?!?/font>
只見一雙巧手又伸到平板和資料上方繼續剛才的動作「不簽。」
然後平板跟資料又越過未完的紙紮,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覺得常樂好像有意無意的在賭氣「幹嘛刁難我啦!給你錢你不要?不是一點點是一大筆欸!」
「吳平安,我說過很多次了那筆錢看你要做善事還是怎樣反正我不要!」然後紙紮又跑到平板上面。
平板又、又、又擋住紙紮「靠邀!就跟你說你是保險受益人啊!你想拿去做善事幫你阿公做功德你就簽一簽,到時候我再去幫你看要找哪個慈善團體用你阿公的名字捐掉不就好了。」吳平安突然頓了頓突然覺得哪裡不對「還有,常樂”妹妹”我大你兩歲吶!你不是應該要叫我平安哥嗎?講幾次聽不懂喔?」
「平安歌咧!要不要乾脆幫你唱聖誕快樂蝦米碗糕還是讚美耶穌基督?」常樂哼哼地抓著紙紮側過身,乾脆背對要強迫自己叫他哥哥的吳平安。
「什麼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信這些齁,你簽一簽不要讓我一直跑來找你啦,地球暖化的六月太陽很毒欸!我會曬傷欸!」吳平安不死心又繞到常樂前面抓著平板,露出手腕上那條黑白分明的界線裝可憐「簽啦,我知道你不想接受阿公已經走了這件事,但你不放下就會一直很難過啊,我們就把錢拿去幫阿公做好事嘛?!?/font>
常樂臉上忽然掛起一抹叵測的笑容「我還真的沒聽過哪個保險人會罵客戶靠邀的,不知道你主任知不知道?我好像有他的電話欸?」
一下、兩下、三下……,吳平安眨了三下眼睛才回過神抹了臉一把,滿臉無奈「反正你不簽我還是會叫去罵啊…」
常樂吸了口氣慢慢地吐出「好,我簽。但是——」
吳平安本來到嘴的歡呼差點呼出來,卻被常樂一句但是給硬生生塞回去,一臉強迫自己心平氣和地等常樂把話說完「怎樣?」
「簽完之後你要回答我一個問題。」
「就這樣?」吳平安有點疑惑,本來一直不願意簽字的常樂卻突然答應,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見吳平安有些遲疑,常樂抬了下眉毛「不要嗎?那我不簽了?!拐f完又擺弄起桌上的膠和紙。
「欸欸欸!好啦好啦!那你先簽名!」吳平安想了想,反正是回答問題,又不是答應什麼事,總之現在先讓常樂簽字最重要,不然那個看他不順眼的主任又要把他叫去罵了。
主任一開罵就是兩三個小時起跳,導致有時候會影響到和客戶約定的時間,如果是認識他媽媽的客戶就會打電話跟他媽講,最後變成在公司被主任罵,回家還要被媽媽唸,
主任有時候甚至會在中午一邊拆便當一邊把吳平安叫過去,看便當情況有時候會有高麗菜、紅蘿蔔或青江菜,但一定會有滷蛋,因為主任超愛吃滷蛋,
接著主任會一邊吃便當一邊罵他,沒吃到午餐事小,但主任講話都會噴口水,導致滷蛋蛋黃或米粒碎碎黏在臉上兩三個小時,吳平安有時候都會有聞到食物發酵味道的錯覺,而且加上主任還有嚴重的口臭,
好幾次都被罵到反胃…這時候吳平安就會轉移注意力,看看便當裡被咬一半的滷蛋想著,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主任常吃的關係,主任的頭頂禿的越來越像他便當裡的滷蛋。
雖然吳平安根本沒再鳥那個好色的啤酒肚滷蛋禿,也根本不怕罵,但滷蛋蛋黃碎碎加上口臭口水黏在臉上發酵三個小時真的很噁心……
「這裡、這裡、還有這裡,跟我打勾的地方簽名就好了?!箙瞧桨仓赋鼋o常樂簽名的空格,常樂也好好的簽完名後,吳平安高高興興地朝空氣虛揮幾拳「媽的…終於少一頓蛋黃碎了…」是欣慰的感覺。
「什麼東西…是說…這個你幫我簽一簽不就好了?幹嘛硬要我簽啊,反正到最後那筆錢我也是拿給你處理啊有差嗎?」常樂偏了偏頭不明白吳平安的蛋黃碎感動。
「白癡喔!這種東西當然要本人簽啊,你是想害我偽造文書再進去關一次是不是?」
「也對,你字那麼醜一定會被發現?!钩钒炎钺嵋环菸募灪冕徇€給吳平安,嘴巴又癢了起來「到時候把錢給你處理,如果你私吞的話我阿公真的會來找你喔!到時候就不是少年輔育院了,是真的抓去關?!?/font>
「哪可能,你不是不知道我最討厭錢的。」吳平安把文件放進資料夾裡收好,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抬頭交代「對了說到監獄,那個王八蛋最近出獄了,我會常常來看你,你自己也要小心一點知不知道?」
「喔對那個臭不要臉的也關了六年,該放出來了…」常樂頓了頓,那是吳平安跟自己都很討厭的一段過去…
吳平安的爸爸叫做吳阿水,好吃懶做又賭博成性,是個賭輸了就只會回家找吳平安他媽媽要錢的爛咖,要不到錢就會去找吳平安他阿公——吳充,吳充怕阿水還不出錢自己的金孫會遭殃,便一次又一次的掏出錢幫吳阿水還賭債,到最後連吳充的棺材本都被吳阿水賭光了。
吳充有個拜把兄弟叫常招財,就是常樂的阿公,兩家經常相互串門子,在吳阿水又一次被設計,輸的連內褲都要拿去抵押的時候,吳充實在是沒辦法了,情急之下找了常招財幫忙,看著討債混混舉著西瓜刀嚷嚷,要是錢還不出來就要挑斷這對父子的手腳筋,常招財被硬是逼著簽字畫押當保證人,同一招也用在逼吳充當吳阿水的保證人上。
唯一不同的是吳阿水和吳充都被揍得慘兮兮,常招財沒有,討債混混不敢,常招財是做紙紮維生,討債老大怕以後自己住的紙紮被常招財的傳人動手腳,死後住的房子倒成一片廢墟會沒地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