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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鍋裡沸騰的高湯中滾著許多食材,放在最上頭的肉片、高麗菜和百頁豆腐都彷彿在裏頭跳著舞。溫暖的白煙在餐桌上流竄,鍾蕓安朝鍋裡探頭,一手拿著湯勺,試圖幫鍾凱勛探尋著沉入鍋裡的米血。
「找到了,碗過來。」
「謝謝。」鍾凱勛輕聲道謝。
鍾蕓安也幫坐在對面的媽媽把碗添滿食物,尤其是媽媽愛吃的百頁豆腐,都已經快要從碗裡滿出來了。
這幾天又有冷氣團襲來,於是媽媽邀請姊姊和姊夫過來一起吃火鍋。為了這頓晚餐,媽媽從下午就開始備料,這次甚至連爸爸都縮在廚房裡一起準備。雖然忙碌,但為了難得回家的女兒,每個人臉上都露出幸福的笑容。
一家人時隔多年,終於好好坐下來一起吃頓飯。
鍾凱勛想起上一次像這樣坐在同一張餐桌上,居然是姊姊離家出走那天的晚餐,那天為了慶祝姊姊考上好學校,爸爸難得帶大家去吃平常無法輕易吃到的高級日式料理。
雖然後來只要鍾凱勛考試表現出色,爸爸也會帶家人去吃大餐順便獎勵他,但從那之後就再也沒吃過日式料理了。或許像現在這樣在家裡煮著火鍋,心意相通地聊著彼此的事,比去哪個高級的地方都還要重要吧。
爸爸不停問姊姊她工作上的事,似乎很好奇演奏家究竟要如何賺錢。鍾蕓安一邊耐心回答爸爸的各種問題,同時又夾了幾塊米血到火鍋裡。
「和松回來也要工作啊?」爸爸關心著今天臨時缺席的女婿。
「是應酬啦,不過都是很重要的飯局就是了。」
「上次婚禮的時候,也有很多他工作上的人來吧?」
鍾蕓安笑著說:「對啊,基本上我一個都不認識,敬酒的時候介紹個沒完。」
「他應該不會只顧著在外面吧?」媽媽擔心地問。
「不會啦,他比我還喜歡回家呢。」鍾蕓安一邊夾著肉回答。「對了,和松要我問大家,他說想要趁回去美國前,找一個週末帶我們全家出去玩,你們覺得如何?」
「好啊,我們一家人很久沒出去玩了。」爸爸略顯興奮地說。
「這樣會不會太麻煩他?」
「他很擅長安排行程,放心交給他吧。」鍾蕓安看鍾凱勛低頭吃飯都沒回答,於是特地轉頭問他:「凱勛呢?你也會一起去吧?」
鍾凱勛遲疑了一下才回答:「嗯……過幾個禮拜就要期末考了,有可能不會去吧。」
飯桌上突然一陣安靜,鍾蕓安有些失望的看著他,鍾凱勛也只是繼續低頭吃著東西,躲避她那直勾勾的眼神。「那不然我們時間確定後,你再看看要不要一起去吧?」
「嗯,好。」
鍾凱勛本來就會提前好幾個禮拜複習所有考試範圍,只是現在說這個確實早了些。此刻他只想讓所有考試和功課全部填滿他的腦袋,繃緊神經避免自己分神去想江雷亞的事,更別說去做放鬆心情的事情。
餐桌上的話題再次回到姊姊身上,她像是要彌補之前好幾年都沒交流的時光,把她離開家之後的所有事都說給他們聽。鍾凱勛戳著碗裡的食物,努力讓自己的注意力放在飯局上,卻好像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愉快的晚飯過後,姊弟兩人留下來整理廚房,讓爸媽早點回房休息。
承裝生食的髒盤子很多,好險家裡的流理臺位置很寬裕,兩人並肩一起洗碗,鍾蕓安負責刷洗,鍾凱勛接手後沖乾淨放在一旁架子上晾乾。
「爸媽說你很用功,校排也都在前幾名。」鍾蕓安說道。
「嗯,我只是找不到其他事情可做而已,只好一直唸書。」
「不是因為喜歡唸書才這麼努力的嗎?」
「我知道喜歡的感覺,唸書對我來說只是一個工具而已。」
「你應該更有自信一點,你很優秀。」
樓上傳來媽媽喊著鍾凱勛的聲音,打斷兩人的對話。媽媽一時之間找不到自己的手機,請鍾凱勛幫他看有沒有在客廳。果真在客廳找到後,鍾凱勛在樓梯間把手機交給媽媽,然後回到鍾蕓安旁邊繼續洗碗。
鍾蕓安瞥一眼負責把泡沫沖乾淨的弟弟,猶豫一會後問:「你為什麼要打雷亞?」
鍾凱勛轉頭望著姊姊,剛才不願去思考的事情一下子溜回腦海中。當天現場就只有江雷亞的司機和幾個零星的路人看到事發經過而已,雖然知道姊姊當然會知道這件事,但要和她談論還是有點彆扭,他也還沒來的及思考到底哪些該說那些不該說。
過了半晌,鍾凱勛才又將目光轉回手上,讓水流滑過白色的盤子,反覆不停的沖洗,直到將盤子放到晾乾的架子上後才回答:「因為他沒和我說實話。」
「什麼事沒和你說?」
「妳不是應該最清楚的嗎?」或許是鍾蕓安的聲音聽起來小心翼翼,又或許想到江雷亞冷峻的表情,鍾凱勛開始表現得不耐煩,撇嘴說:「我拜託他幫我找妳,他卻完全沒和我說你們的事,我覺得自己像個白癡。爸媽之前也是,總是把我當成什麼都不懂的小孩。」
「可是你不是個衝動的人,應該不會因為這樣就打人啊……」
鍾凱勛接過滿是泡沫的碗,嘆了口氣後問:「他沒有告訴妳什麼嗎?」
「我怕影響他的心情,所以才來問你。」
「什麼意思?他就這麼重要嗎?」
「他是和松的家人,當然重要。」
「你去問他吧!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鍾凱勛洗完最後一個盤子後,便關上水龍頭轉身想走。他真的受夠了因為江雷亞什麼都不說,而影響所有人的狀態,好像這件事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沒想到鍾蕓安立刻用嚴肅的口氣說:「就算他惹了你不高興,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非要動手嗎?你知道他是小提琴家吧?」
「我當然知道。」
「如果你弄傷他的手或是讓他無法拉琴,我該怎麼和你姊夫交代?你現在打傷他的臉就已經讓他無法練習了,你知道嗎?」
鍾凱勛收起剛才的不耐,站在原地低下頭,像是在懺悔。
「你們不是朋友嗎?」鍾蕓安試探性地問。
聽起來很刺耳的問題,鍾凱勛表情一擰,搖著頭回答:「我不知道還是不是。」
「所以你們到底是怎麼了?」
鍾凱勛抿著嘴,欲言又止。他怎麼樣也無法把所有事告訴姊姊,他明明知道知道自己憤怒的原因,並不單純是欺騙本身,而是在欺騙的前提下,因為自己的感情而所萌生出來的羞愧感。讓他感到困惑的反而是這份羞愧感究竟從何而來?因為他們是同性,還是江雷亞和姊姊的親屬關係?
鍾凱勛努力壓抑自己的聲音說:「我就是對這整件事很不爽,我被騙了好一陣子,煞有其事的和他一起想了好多辦法去找妳,我還……我還和他說了很多心裡話,結果這一切根本只是他的計畫,妳覺得我高興的起來嗎?」
「凱勛……」
「還是妳覺得我要感謝他,才是正確的?」
「如果我一開始知道他是要這麼做,我一定會阻止他的,我知道你不喜歡被隱瞞……」
「妳為什麼不直接來見我?我們沒搬家,妳也知道我讀華昇,妳只要來學校就可以找到我。」
「因為我……我怕你拒絕我……」鍾蕓安小聲地說。
「我也怕妳會拒絕我啊!就算我們立場不一樣好了,我還是想賭一把,不管怎樣至少也要見到妳。」
鍾蕓安肩膀縮的小小的,鍾凱勛也捨不得再怪罪姊姊。他無奈地再次嘆口氣後追問:「姊姊真的不知道他的計畫嗎?」
鍾蕓安急忙解釋:「他沒有告訴我什麼計畫,只說他一定會帶你來見我。然後我就在慈善音樂會前,收到他的訊息說他已經準備好了。而且有一次他原本說要帶你過來,結果他卻反悔說下一場再說……」
鍾凱勛蹙眉,一臉困惑。當初音樂教室的老闆給他們的音樂會時間表在江雷亞身上,因此兩人去的時間和場次全都是江雷亞安排的,但從來沒聽他說過改時間的事情。
真是夠了。
鍾凱勛把這件事先放到一邊,雙手抱胸繼續追問:「既然姊姊不知道計畫,當初他是怎麼跟妳說要來接近我的?」
「那時候你姊夫和我求婚後,我才和他說我離家出走的事情,我說無論如何都想在結婚前見你一面,否則我就不結婚。可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我實在太害怕你會拒絕見我,雖然知道你考上華昇,但我還是沒辦法提起勇氣。然後……雷亞知道這件事後,就突然說他願意回臺灣,說服你來見我,我覺得一個陌生人去找你的話,你可能反彈會更大,但他一直說他會想辦法,要我不用擔心……」
所以她才用了最低劣也最有效的方法嗎?鍾凱勛更加茫然了。
「我瞭解了。」
「……我和和松說讓你去道個歉,你們有什麼話也趁機好好說吧?」
雖然很想直接回為什麼不是他來和我道歉,但鍾凱勛確實是先動手的那個人,只好認命答應:「好吧。」
「需要我陪你去找他嗎?」
「不用,只是道歉而已。」鍾凱勛賭氣似的拒絕。
「有一件事你一定要記得,千萬別強迫他,知道嗎?」
鍾凱勛暗自思忖這個叮嚀的意義,微微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