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誕生的世界
——這裏是……我所誕生的世界。
那扇矗立在這個空間之中,雕刻著凱爾特紋樣的巨門,轟然關閉發出的巨響,仿佛就像一個把某種微妙的平衡打破的信號。
星塵的軌跡在諾蘭約亞和安諾瑪爾的腳下劃出了螺旋,流光溢彩四射,隨後扭成了一個仿佛八字的結。那是只要曾嘗試拯救過女神茉麗安的米列希安,都不會陌生的八字結。
諾蘭約亞與安諾瑪爾,站在這一個結的兩頭,就像是站在天枰兩端的砝碼,精靈在愛爾琳的一側,安諾瑪爾在異界的一側。那些緋紅色的千鳥居,就在安諾瑪爾的身後延伸了下去,一望無際。
「巫女呀,妳都逃家這麼久了,是時候要回來了吧?」古神渾厚的聲線與幼女稚嫩的聲音揉雜在一起,在這一個空曠的空間迴盪,一下一下撞擊著諾蘭約亞的耳膜,讓她頭痛欲裂。
「讓我餓了這麼久,妳別想著能好過哦?!?/div>
安諾瑪爾隨手丟下了她的頭盔,那頭微捲、帶著磷光的金色長髮垂落至她的腰際。她睜大了那雙圓得仿佛珠子的眼睛,暗紅的瞳孔中央夾著一抹細長的黑,不禁讓人聯想起蟄伏於深山老林之中的巨大蟒蛇。
她……或者說祂,咧開嘴笑了,從唇邊伸出分叉的蛇信舔了舔嘴角,就像是一個待餐的饕餮一般。隨後黑色的腥濕之氣從祂的腳下冒出,一瞬間吞噬了那一個十歲米列希安纖細的身體。
八岐大蛇的巨大黑影籠罩了愛爾琳連接異世界的道路,與神話中那恍如枯木的大蛇不一樣,祂那壯碩而修長的蛇身,散發著金色與白色的鱗光,壯碩的身軀連接著八個猙獰的蛇頭,彷彿一座巨巒山峰拔地而起。只有最巨大的蛇身,上半身仍維持著人類女性的模樣,金色的捲髮散落在長滿蛇鱗的身體旁,已經絲毫沒有了米列希安的影子,只有那蛇瞳如舊。
——這種感覺真難受。精靈咬緊牙根,回憶在心頭翻滾。
安諾瑪爾羽化成巨蛇的瞬間,諾蘭約亞覺得自己又重新回到了五年前薩溫節之夜。
那時她穿著象徵著巫女的緋褂,正一步一步地踏上那道沿著山坡而建的坡道。莊嚴的紅色鳥居彼方,那條既是野良守護神,也是邪神的金色巨蛇,等候著把她一口吞進肚子裡。
本該如此。
但她和變成石頭的女神早就交易好了,於是在野良神社的正前方,天空發生了異變,風捲雲湧之際,星塵搭出了通往樂園的路,本要成為祭品的巫女就這樣頭也不回地跑向了愛爾琳。
她甘願捨棄故鄉成為拯救女神的人,而茉麗安留她性命活到至今。
而現在,那個仿佛從古代神話走出來的半人半蛇在精靈的眼前扭動,蛇頭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貫穿了諾蘭約亞的耳膜,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來自異界,深林的守護神,這本該將諾蘭約亞的靈魂撕裂和吞噬的存在,在以一種粗暴的方式吞下了另一具米列希安的身軀之後,再度出現在精靈的眼前。
隨著巨響,鏈接兩個世界的樞紐開始劇烈地搖晃起來。呼吸漸漸粗重,手腳也開始變得沉甸甸的,諾蘭約亞能夠感受到,隨著巨蛇的身影越來越清晰,茉麗安給予她的力量也在逐漸消退。再過不久,或許她就只能乖乖地束手就擒了。
「別開玩笑了?!咕`抬起頭,那雙血紅色的狐眼直勾勾地看向了祂。而安諾瑪爾沉默著,以冷漠且居高臨下的眼神注視著精靈纖細的身軀,不發一語。
事到如今,誰還會乖乖地站著被吃呢?
諾蘭約亞後退了幾步,背靠著那扇巨大且冰冷,已被關上的通往愛爾琳的門。細微的風從門的縫隙鑽了進來,在這足以撼動天地的搖晃中輕撫她的情緒。隨著她那微微搖晃的身軀,她低頭,看見了本來藏在衣領之內,串在銀鏈上的艾爾班秋收組組徽。
鏡子內所看見的托爾維斯的身影湧現在她的腦海,諾蘭約亞眨了眨眼。
——拜托了……
單膝跪下,她以最虔誠的姿勢握住了秋收組的徽章。念起了那一首托爾維斯教會她的,向主神艾托恩祈禱的詩歌。米列希安閉眼垂首,張唇默念。
「主神艾托恩,創造世間萬物之神......請將禰的祝福鑄造此身,以聖子之光為盾;以聖潔之火為錐;以聖翼之光為劍,請以禰之名賜於此身絕對之庇護......」
耀眼的湛藍色光芒隨風而起,包圍了米列希安,隨後著主神的祝福和與異星的渾濁將她重塑成最接近神的存在。那挺拔的純白身影之上,金色與黑色交錯的花紋是她堅持守護家園的信念。異神的銀色長髮隨烈風飄揚,降臨在天枰的這端,不發一語,張開了那雙不對稱的巨大白色翅膀。
——托爾維斯。
風吹的更烈了,星辰流動的軌跡發生了細微的變化。
安諾瑪爾看向了新生的異神,輕聲嗤笑。諾蘭約亞即便化身成為了巨神的姿態,那身影在祂的眼中看起來仍然如此卑微。如同江河置於海洋,如同草木置於山巒。祂緩慢地揮起了手,仿佛只是在拍死一個微不足道的螻蟻。祂身後那七個猙獰的金色蛇頭聽從主腦的命令,一邊張開血盆的大嘴,一邊咆哮著衝向了諾蘭約亞。
——轟。
那是一聲足以摧毀一座高峰的巨響,帶著從天而降得雷鳴和閃電,以無法躲避也無法抵擋的姿態,狠狠地撞在了諾蘭約亞的身上。衝擊揚起塵煙滾滾,星之樞紐出現了裂縫,使這個空間晃動不斷,良久之後塵埃才緩緩散去。
「無力,太無力了。巫女呀,僅憑這樣的身體,妳就想撼動大地的神嗎?」祂緩慢地說道,語氣冰冷。
但安諾瑪爾未曾想到,米列希安就是那種無論受到何等挫折,仍能站起來的存在。
是金色的聖光將濃厚的塵霧劃開的,就像破開世界的混沌一樣。那是來自於仍未散絕,絕對神的祝福。金光劃出連接人與神的圓弧,那仿佛太陽一般的圖騰閃閃發光。聖盾是守護信念的力量,替諾蘭約亞推開了一次又一次來自蛇頭的衝擊。
異神未有移動半分,安諾瑪爾臉上露出了些許驚訝。祂再度揮手蛇首發出了憤怒的咆哮,再度撞向了諾蘭約亞。烈風從塵霧的彼方破空而出,刺眼的光芒如同流星一般從異神的身後迸射而出,如同流星雨一般。
「吼——!」
被主神的力量加護的聖光之錐,直勾勾地插進了金色巨蟒的蛇瞳之中,隨即炸開成了如同結晶一般的星芒,濃稠且渾濁的瘴氣從蛇的眼框流出,隨後被聖錐的熱度蒸發殆盡。只要蛇首靠近,聖光之錐便會立刻貫穿那雙血紅的蛇瞳。而失去雙目的蛇首仿佛失去了舵手的船,在這個空間橫衝直撞之後,便轟然倒下。
似乎是意識到米列希安不會如此輕易就讓祂們靠近,負傷的分身縮了回去,在安諾瑪爾身後扭曲成巨大的巒峰。
「我欣賞妳的掙扎,巫女……」安諾瑪爾頓了頓,隨即又嗤笑了起來:「但我記得,這不是永久的力量吧?」
巨蛇俯下巨大的身軀,巨大的蛇身快速地滑動,在地面拖出一條長長的痕跡。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出了手,一把扯住了來不及閃開的異神的手臂,往祂的身前用力扯了過去,祂抓著來不及掙脫的米列希安,將她從樞紐的一端,拉到了更靠近祂的一方。
異神的臉被面具遮住了,安諾瑪爾看不出她有任何表情,但那聲細微且短促的呼吸聲,輕輕楚楚地傳進了祂的耳朵。黑色的光球朝安諾瑪爾的臉龐丟過,祂輕描淡寫地別過臉,絲毫不為所動。
隨後,空氣中出現了仿佛鎖鏈斷裂的,清脆的聲音。光芒消失了,安諾瑪爾甩了甩手,將提早解除了異神化的精靈重重的拋到地面上。
「咳咳——!」精靈咳出了血,胸口悶痛到不得了。
諾蘭約亞覺得自己全身的骨頭都在悲鳴,連握著守護者之鐮的力氣都仿佛蕩然無存?;涞亩得敝拢穷^長髮早就不是純粹的銀色了,就像是濃墨潑濺在她的頭上一般,漆黑沿著她的髮梢悄悄往頭頂爬去,最一開始只有髮尾,現在已經爬上了臉頰旁的鬢邊。
她下意識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耳朵,仍然是精靈的耳朵。但她知道能維持這樣的時間不多了,真的不多了。
安諾瑪爾的進攻沒有給她寬裕的時間,那些休息了一段時間之後的蛇首再次咆哮著向她撞擊而來。勁風排山倒海而來,精靈將鐮刀柱在地面,讓自己不要那麼輕易就被吹走。她揮起手,斷斷續續地念起咒文,嘗試喚醒半神的力量。
烏鴉凝聚了盾,擋下了蛇頭喚出的一記雷鳴。隨後安諾瑪爾吐出了蛇信,轉身甩出尾巴,朝精靈橫掃過去,茉麗安之盾應聲而裂。神之翼的幻影隨後就消失了,比以往還要難以維持。諾蘭約亞喘著氣,頭髮又黑了幾分。
她又念起了聖鷹的咒文,卻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凝聚來自沙漠的祝福,蛇的咆哮取代了奧絲希的低吟,最後一絲暗夜的力量也從她的指尖溜走了。金黃色巨蛇的尾巴揮到了眼前,她下意識,也只能舉起了守護者的鐮刀格擋,如同螳臂擋車。
——嘭!
劇烈的撞擊讓她站不住腳,她又咳出了一口血,血沫滴在地上,連同她的意識也開始模糊。若不是仍有柔和的藍光包圍著她,諾蘭約亞大概必死無疑了。那是微弱的聖盾庇護,是她如今唯一仍能發動的技能。
安諾瑪爾的蛇尾迎面而來,將她的身體再一次撞飛到半空。守護者的鐮刀脫手而出,哐噹跌落在通往愛爾琳的門前。
暗黑色又往諾蘭約亞的頭髮爬升了幾寸,聖盾的光芒也越發暗淡。主神艾托恩的祝福流失得越來越快,這她的指尖顫抖不已。而蛇的撞擊像是在玩弄無力的她一般,她無法進攻,只能節節敗退。諾蘭約亞緊緊捏著托爾維斯送她的秋收組徽章,那個她僅餘的,和愛爾琳的連繫。
——拜托了……
——砰。
——拜托了……
——砰。
——拜托了!
——砰!
艾托恩之盾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信念動搖了,聖盾的祝福忽明忽滅。
血盆大口迎面而來,諾蘭約亞的世界卻安靜了?;貞浫缤唏R燈一般湧現,然後定格在那一個磷火漫天的薩溫節的貝卡地下城內。
她怎麼就會沒留意到呢?那些詭異的事情,都是從安諾瑪爾加入了隊伍那一刻開始出現的。
自從上那一次在貝卡地下城組過一次隊之後,安諾瑪爾就跟著他們留在了杜巴頓的學校門外。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這個公會是不是又多收了一個新成員,但只有公會裏面的人知道,這個來歷不明的小女孩,只是單方面地黏著諾蘭約亞而已。
飛月冥好奇地問過安諾瑪爾留在這裏的理由,但這個小女孩只會眨著眼睛嘻嘻笑著,不發一語。
「那個孩子真喜歡小約。」夏諾托著腮幫子,目光隨著安諾瑪爾的身影追了過去:「小約認識她嗎?」
「不認識?!姑防蛔“櫰鹆嗣迹粲兴嫉鼗叵胫缜昂图s亞的對話:「她說那真是個自來熟的孩子……」
「那為什麼她一副『我很了解小約』的樣子???」
「不知道呢......」
關於安諾瑪爾的話題中止在了沒有答案的討論上,畢竟他們仍然忙於攻略那個鬼火漫天的貝卡地下城。
沒有人知道精靈深受擾人清夢的黑影所侵擾。
隨著時間過去,諾蘭約亞的噩夢變得越來越清晰。巨蛇的黑影就彷彿纏人的泥沼一般,將諾蘭約亞纏得死死的。每到了艾維卡和拉狄卡升起的深夜,就會如同泰赫圖殷的迷霧一般把她吞噬殆盡。
是那條蛇,那條本該在五年前,就要把她吞下肚子的八岐大蛇,現在穿過鏈接兩個世界的通道,從星星的彼方來愛爾琳找她了。諾蘭約亞的心懸住了,那是她多麼熟悉的夢魘,她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夢見祂了。
「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夢到祂......?」茉麗安以為她會忘記,她怎麼可能忘得了這個花了一輩子來逃離的夢魘。
陷入夢魘的諾蘭約亞總是來不及思考這麼多,只能跟從著本能,在一片漆黑的夢裏面朝著光所在的地方撒腿就跑。因為她深信著在那裏,還有一個人在等著她,將她從噩夢裏面拉出來。
「托爾維斯……托爾維斯……」她輕聲呼喚著守護者的名字。
最初她還能在夢裡抓住那一束光,就像在阿瓦隆的遺跡裡曾經一度被水晶困住的時候那樣。後來連那光都漸漸弱了,巨蛇在身下爬行的聲音卻越來越響亮。當最後一束光完全消失之際,精靈聽見巨蛇張開了血盆大口的聲音......
「托爾維斯!」
精靈從惡夢中驚醒,雙手緊緊拽住了被子,手心幾乎被指甲掐出了血痕,身體止不住地顫抖。回過頭,安諾瑪爾趴在她的床邊,睜著那雙血紅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就一條飢腸轆轆的蛇一般。
此時的天空尚未發白,她幾乎是下意識地逃離了安諾瑪爾的身邊,躲進了聖所直到天明。
「怎麼會這樣?」約亞捂著發疼的額頭,靠著聖櫃的身體緩緩滑落。
「托爾維斯,你現在到底在哪裏?」
她來不及整理思緒,就看見了貓頭鷹在頭頂上方盤旋,往她的手心丟下了一封字跡歪歪扭扭的信件。
「約亞小姐,我需要妳的幫忙喔。」
夾在信件中的,是薩溫貝卡地下城的通行證。
調整呼吸,精靈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清醒一點。拉上短袍的兜帽掩住疲憊的面容,她握起暗夜鎖鏈的手在微微顫抖,奧絲希的低語趁機鑽進了她的耳朵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