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述在這裡突然中斷,依萊等了幾秒,發現伊修斯似乎沒有要接續的意思。他覺得奇怪,正想出聲詢問,詢問的話語卻梗在了嘴邊。
依萊找不到一個詞彙形容伊修斯此刻的神情。
就好像是眼睜睜地看著珍愛的事物被踐踏,自己卻無能為力一般,伊修斯露出一種混雜著憤怒與憎恨、恐懼與絕望的痛苦神情。
就算不用言明,依萊也能明白,那正是他遇害時,伊修斯的情緒寫照。
「……你幾乎是死了。」
然後,伊修斯又開始講述,他把「死」發得很輕很輕,彷彿只要不大聲說出來,就可以否認這件事的發生。或許是因為恐懼,抑或是因為憤怒,或許兩者都有,伊修斯的聲音微微顫抖,鎮定的表象逐漸分崩離析。
「你幾乎是死了。」
伊修斯複訴了一次,他將放在腿上的雙手握起,指節因過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暴動發生的當下,我剛好有事在忙,抽不了身。當我趕到現場的時候,看到你臥倒在血泊中,胸口破了個大洞,血液像是廉價的顏料般灑了滿地。
「你幾乎失去了呼吸心跳,而且又流了那麼多血,那些血多到……多到讓人懷疑……就算是醫術最高明的諭醫,恐怕也無力回天。
「接著,所有神都到了,我央求洛那救你,而洛那也立即將你帶回醫護所急救,但他也不確定能不能將你救回。他使出渾身解數才穩住你的生命跡象,而後又花了更多力氣,才讓你的身體機能恢復正常。
「洛那說能把你救活簡直是奇蹟,但這麼嚴重的傷不可能毫無後遺癥。清醒之後,你患上一種詭異的失憶癥,你不記得受傷的事,認不出我是誰,甚至連自己是誰都忘了──最弔詭的是,你保有身為魔法師的所有技能,對世界的認知卻出現差錯。洛那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狀況。」
失憶後的初期,依萊時常陷入詭異的認知錯誤,他不知道薩弗若斯已經死亡、不知道巫貓失去種族能力、也不知道喪王和報喪主的出現,世界彷若在他昏迷的這段時間發生變化,而他渾然不覺,直到最後一個才收到通知。「認知」與「現實」的誤差在他腦中不斷衝突,他覺得自己就好像卡在了兩個時代的狹縫,到哪都找不到他的容身之處。
他想起那時的伊修斯,常常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似乎不太確定該怎麼拿捏兩個人的距離。這也難怪,失去記憶並不是只有對依萊造成影響而已,同樣煎熬的還有伊修斯,他們的關係曾經如同兄弟那般親密,然而瀕死的重傷讓他忘記了伊修斯,他是依萊,卻再也不是那個伊修斯認識的依萊。
伊修斯不強迫他、不勒索他、甚至連兩人曾經認識都不告訴他,只因為擔心會造成他的負擔。伊修斯就只是靜靜地等待他,希望他能有恢復記憶的一天。
到底要有多麼大的決心和耐心,才能擁有這樣的決心,且幾乎做到滴水不漏?
伊修斯很重視他,依萊知道,這份重視超出友情、勝過親情,難以用世上現有的語言輕易概括,是一種僅能以「愛」名之的真摯情感。除了愛,依萊找不到其他更適切的詞彙。
在他意識到自己被伊修斯深愛著的那一瞬間,一種難以形容的喜悅,填滿了他的胸臆,那種感覺就像是有羽毛在體內輕輕地撓,輕盈且愉悅,讓他不合時宜地想要發笑。
「剩下的事不用我多說了吧,你自己記得。」
對話到這裡告一段落,伊修斯臉色蒼白得像是做了場惡夢,依萊受害的回憶也著實夠像一場惡夢。他斂去稍微有點失控的情緒,為自己斟了杯水滋潤喉嚨,而後他望向依萊,卻發現依萊流露出一種類似愉悅的微妙神情。
伊修斯覺得莫名其妙,質問道:「我說了什麼讓你能這麼愉悅?」
「我只是突然覺得,我好像一直以來都在讓你掛心,只要一想到你是這麼的關心我,我就覺得很開心。」
依萊說得不羞不臊,伊修斯忽然意識到自己被調戲了,登時瞠大雙眸,驚慌失措地怒斥:「耍什麼無賴!」
「抱歉、抱歉。」依萊歛去嘴角的笑意,一本正經地說:「我是真的很高興。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這沒什麼。」伊修斯側過頭去咕噥著,他眼簾半垂,耳根因為難為情而微微泛紅。「我們是兄弟嘛,這點辛苦真的沒什麼。」
「所以,葉羅耶說我早該死透了,是因為……這個傷嗎?他覺得我不應該活下來?」依萊將手搭在胸膛上,隔著布料摀住傷疤,布料在他的手指下皺成一團。
「可能吧?畢竟被長槍貫穿心臟,絕大多數的人都會當場斃命。」伊修斯盯著水杯中的倒影,不確定地聳聳肩,「當時的場面很混亂,根本抓不出兇手是誰,現在想來,或許是報喪主也說不定。」
「報喪主想殺……我?」依萊腦袋一片空白,毫無頭緒。「為什麼?」
「不知道。」
「在線索不足的情況下,什麼都無法確認,或許你先前跟報喪主有所瓜葛,或許沒有,但既然有人意圖傷害你,你還是自己多注意點。」
伊修斯把視線從水杯上移開,他並沒有看向依萊,而是稍稍低下頭,任由滑落的瀏海遮住面容。
「我不要再經歷一次了。」
伊修斯氣猶若絲。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就如同冬天枯枝上的黃葉,隨時都會被風給吹垮。他縮起肩膀,原本就不壯碩的身軀在此時顯得更加單薄、更加脆弱。
「你一直在流血,一直一直在流血,呼吸跟心跳都越來越虛弱。你明明就倒在我的面前,但我卻……我卻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逐漸耗弱,隨時都有可能會死去!」
伊修斯聲音哽咽,一直以來極力壓抑的情緒,終於突破冷靜的表象,溢洩而出。一滴、兩滴……晶瑩剔透的淚水滑過臉頰,落在衣服上留下斑斑淚漬。他擦著眼淚,似乎不想讓依萊看到他哭泣的模樣,但無奈眼淚怎麼擦都擦不完,因為淚水會隨著他每一次的眨眼滑落。
伊修斯的表情看起來好無力、好哀傷,他絕望的神情,就彷彿有人將全世界的光從他眼前搶走一般。
珍視的人身受重傷,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珍視的人身受重傷,即將陷入死亡的深淵,那又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那想必是非常、非常痛苦的一件事,就算是成年人恐怕也難以面對,何況伊修斯還只是個十六歲少年──那怕他再成熟都一樣。
依萊忽然覺得,伊修斯遲遲不肯對他提起,其中一部份的原因,或許就是因為那段回憶太過痛苦,痛苦到只要稍微碰觸,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就會再度流血。
「我差點就失去你了……這種事情,我不想再經歷一次了。」
伊修斯放棄拭淚,他再也不壓抑自己,任由淚水沾濕臉龐。對依萊的情感有多深,絕望就有多大,那些絕望不斷累積,早已超過伊修斯的負荷,卻一直到現在才終於潰堤。
依萊的心猛然緊緊揪起,那是一種名為心疼的鮮明情緒。
「伊修斯……」
看著這樣的伊修斯,依萊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躊躇半晌,起身走到伊修斯身旁坐下。他試探地將手探向伊修斯的背脊,像是在給小動物順毛般,由上而下輕撫,在確定伊修斯不排斥他的觸碰後,才大膽地張臂將伊修斯擁入懷中。
伊修斯掙扎了一下,隨後就像是被馴服的小動物般,乖順地讓依萊抱著,就這麼在他懷中哭泣。
伊修斯很瘦,但並非弱不經風;伊修斯很堅強,但也有脆弱的一面。他有著不快樂的童年、悽慘的出身,至今仍無法擺脫家庭造成的陰影,即使遭受這麼多挫折,他也沒有就此被擊倒,憑藉著魔法天賦跟努力成為神選者,然而命運卻想要奪走他最珍視的人。
倘若這一切都是造化弄人,那也只能說老天未免也太過惡劣。
依萊就維持著環抱的姿勢,讓伊修斯靜靜地哭,不知道過了多久,伊修斯似乎終於哭夠了,他悶悶地說了句「謝謝」,似乎感到有點難為情。
「有感覺比較好了嗎?」
「嗯。」
伊修斯點點頭,他抹掉臉上的淚痕,虛弱地微笑,雖然眼眶還紅著,但是看起來已經沒事了。
依萊放開伊修斯,起身找出一條手帕,沾濕後遞給伊修斯。當伊修斯在擦淚時,他坐回了原本的位置,沙啞地說:「對不起,讓你忍那麼久。」
伊修斯孩子氣地扁起嘴,「我就是不要你跟我道歉。」
依萊忍俊不住笑了出來,這個回答果然很伊修斯,「我讓你獨自承擔這些,確實該道歉啊。」
伊修斯想要反駁,然而依萊歛起了上揚的嘴角,一臉再認真不過的表情。「不過,伊修斯,不要什麼事情都自己攬下來,讓我來幫你分擔好嗎?」
伊修斯沉默地看著他,良久才不情願地應了聲「嗯」,也不知道是答應了沒有。
「埃利希翁的局勢很動盪,未來會發生什麼事,沒人能保證。但至少,我會一直待在你身邊,所以……」
依萊觀察著伊修斯的反應,他頓了下,謹慎地選擇措辭:「所以,不要再露出那種絕望的表情了,好嗎?」
那一瞬間,伊修斯的表情就好像被什麼擊中了一般,他眨眨眼,眼眸再度變得濕潤,淚水蜿蜒地滑下臉頰。
「嗯……」
伊修斯擦著眼淚,露出了一種既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的矛盾神情,高興與傷心在他體內打結,他悲喜交加,不知自己此時到底該哭該笑。
就算是這樣,依萊仍然可以從伊修斯上揚的嘴角,看出那是開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