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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序正是令人感覺無比焦燥的盛夏。
終日蟬鳴肆虐,幾乎到了吵耳的地步。
有一位站在門口的青年,在這瘋狂的蟲鳴風暴裡,彷彿充耳不聞。他身穿樣式簡煉、乾淨整潔的制服,高大挺拔的身姿,不難看出訓練有素。
豪宅前,大門口,服裝整齊、配件光亮的他,在這座富麗堂皇的大廈之前,都還顯得有些過份莊重。
每當有人接近時,他會仔細檢查對方的身份,確認無誤之後,才予以放行。守在社區大門的他,那一絲不茍的工作態度,無形間也帶給旁人幾分距離感。
也許是因著這樣的距離感,這一天,他又不出意外地與人發生了爭執。
來者是一位西裝筆挺、看上去已然有些年紀的地方士紳,從他面上的不快看來,兩人之間的溝通,早已走進了死胡同。
「正如我剛剛說的,我與青遠電子的老董——郎五存先生有約,我只是今天真的不巧沒帶到證件……」
沒等他把話說完,青年打斷了他的陳述,再次重申了他如同錄音機般不斷複述的主張:「很抱歉,依照管委會的規定,若是沒押證件的話,我不能讓您進入『王群天廈』。」
「你這年輕人,怎麼就這麼不知變通呢?」那位老紳士看來些哭笑不得,「這裡是住人的地方啊,又不是軍營,沒必要這麼硬吧……」
「真的很抱歉,但我的勤務內容應該是管制出入安全,沒有被賦予『斟酌』的權限。」
「啊——好好個人,為什麼跟個機器人似的啊!」
正當僵持不下之際,一道溫厚老實的聲音如即時雨般來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聲音的主人是位看來性情溫和的中年男子,鬢髮班白,但神情健朗。他自中庭急急趕來,面帶微笑,插入了兩人之間,現場的氣氛這才緩和下來。
「小龍啊,這位是我的多年好友,他是老雷,從前一起打拼過的老哥們了。」他和氣地介紹道:「老雷啊,這是小龍,名叫劉龍見,是我們社區聘請的特勤保全。才退伍而已,一身軍人氣質,還沒卸下呢。」
雖說心態上還不能平復,但似乎是看在老友的面上,來賓的臉色?即和緩了下來。
「劉龍見,又是你這個惹事鬼!」
然而,令人不悅、語調輕佻又特別尖細的話聲越過眾人的肩頭,直指劉龍見而來。三人轉頭一看,一頭顯眼的綠色頭髮首先搶走了眾人的目光。球鞋、寬鬆帽T與嘈雜的說話方式,令這位出聲罵人的青年,彷彿比門外的蟬鳴更為喧囂。
他大手大腳地走近劉龍見,歪斜著視線望向挺拔的特勤保全,「怎麼?小小的保全,也敢跟客人擺架子了?」
「我這是遵守規定。」也不動氣,也不對上視線,劉龍見淡然,卻又十分堅定地回答。
「你這就叫擺架子,懂不懂啊!」
「好了,金豪。」
郎五存輕皺眉頭,出言制止時的口吻,是平日裡罕有的嚴厲,「爸爸推薦你出任社區監委,不是讓你威風,而是要讓你學做事的,現在你作了委員,話都不會好好講了是不是?」
聽父親這麼一說,郎金豪才縮了縮脖子退了開去,但望向劉龍見的眼神,卻仍是十分輕蔑。
「你聽好了。」臨走之前,他壓低了嗓音,小聲地說:「老頭子常說『工作無分貴賤』,我聽他在放屁。我告訴你這個註定一輩子撿角的低端——什麼無分貴賤?我看你就真的很賤。」
撂完了話,看上去與劉龍見年紀相仿的青年,這才心滿意足地跟在父親的身後離去。
三人的身影走遠之後,一直縮在一旁,體態豐腴的另一位保全才慢吞吞地來到劉龍見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背。
「唉,真是災難哪。龍欸你還好嗎?」
「沒有問題。」他態度平和地回應道:「謝謝督導。」
「先說喔,不是我米正吉沒種,之所以不出來幫你,是我信得過你啦。」那人嘻嘻一笑,挺胸凸肚的模樣,絲毫沒有半分說服力,「王群天廈這個社區裡啊,機車人就沒少過啦,前面好幾個人都沒捱住,光是要找人頂上,就快搞死我囉。龍欸,你可要撐久一點啊,找新人可是超煩的啦……」
見米正吉說得天花亂墜,劉龍見的回答,又更為冷淡了,「報告是。」
「好了啦,就算我們是特勤保全,你這部隊性格也還是省省吧,怪不自在的啦。」米正吉指了指管理員室,意味深長地眨了眨眼,「那個,放在辦公桌上了,記得提醒其他同事簽名,我明天會來收!」
「報告是。」
「你——唉,算了算了。」見他一副倔樣,米正吉深深嘆了口氣,出了大廳,驅車離去。
劉龍見默默走近辦公桌,工整地簽好了名字,撕開了區域督導米正吉所帶來的「那個」。
「那個」是電腦列印的薪資單,有名字,有明細,還有串熟悉的數字在上頭,冰冷且毫無溫度。
看上去並不叫人特別興奮的符號,揭示的是他這個月的薪資。那數額若論個人吃穿,絕對不能說是不夠,但也就剛剛好,不多也不少,扣除每月必要的開支之後或許還能存一點,但那樣的儲蓄,也只需一兩件急難,就能夠消磨殆盡。
就是領著這樣的薪水,方才那位富二代的眼中,劉龍見成了個一輩子撿角的「低端」。
但他仍是靜靜將這張沒有溫度的戰果收進了口袋,隨即回到他的管制崗位上。
「這樣就好了……」
是的,這樣就好了——他在心底複述了一遍,以一種彷彿帶罪之身的悲壯,輕易撫平自己心中微微升起的不滿。
劉龍見,一位曾經真正服役於航空特戰隊的特勤保全,今天也在王群天廈的交誼廳大門口,雄糾糾挺立著。
他的心底不止一次響起了已逝父親的話——
「做個堂堂正正的人。」
那身為軍官的父親,曾經是他心中的太陽,是他孩提時光耀眼的燈塔,是他甫入軍隊時努力的方向。
「爸爸,這個社會真的需要堂堂正正的人嗎?」劉龍見又一次在心中扣問,哪怕虛空之中,不曾有過任何回答。
他的心,跟著薪資條的數字一起下沉、下沉、再下沉,直到那曾經照拂他的父親,也不能觸及的深海之中。
隨後像是抗拒,又像是掙扎。
他肅然而立,雄糾糾、氣昂昂。
畢竟他也明白,這一切,都將一如往常。